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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必须得跑了”——莫斯科出亡记

莫斯科,哦,就是在那一刻,才让我猛然惊醒——糟了!

卡伦·沙英扬,原本是我的朋友中最乐观的一位,他的眼睛里总是闪烁着自信和勇气,曾在最黑暗的日子里,保持着乐观的精神。哦,那些无比黑暗的日子——车臣同性恋(LGBT)社群成员被围捕和折磨的日子,当局指控独立媒体为“反俄代理机构”的日子,甚至是异见领袖阿雷克谢·纳瓦尼被逮捕并遭判刑入狱的日子。然而,如今,卡伦·沙英扬的那双眼睛里却盛满了恐惧。
就是在星期天,我第一次看到,他害怕了。
他说:“我们寄予希望的每一件事情,我们所有的梦想,全都在瞬忽之间变成了齑粉。我们必须得跑了。”
我所了解的俄罗斯中产阶级,经过了二十年的生长,却在几日之间,全部瓦解。于是,一幕出亡记,开始上演。记者、商人、艺术家、最受欢迎的电视节目主持人,说唱歌手——所有这些俄罗斯最富才情的专业人士——全都在逃离自己的国家。
战争爆发前,沙英扬有两个年幼的儿子——一个在基辅,一个在莫斯科。突然之间,这两个儿子好像就变成了某种政治的象征。几天前,在莫斯科的嬉皮士们最喜欢聚集的社区凯塔伊·高诺德那家人满为患、名叫“闲汉”的餐厅里,沙英扬还跟我说:普京决定在乌克兰实施“非军事化和去纳粹化”。他语带讽刺地模仿普京的话:“我希望,俄罗斯人民支持我。”沙英扬是俄罗斯最早一批博客作家中的一员。他夺口而出:“去他妈的, 任何一个理智清醒的俄罗斯人都不会支持他。”继而,他在博客上写了这样一句话(同时还发了好几张两个儿子的照片):“他(普京)的承诺,惟有死亡、贫困和可怕的信誉扫地。”
几天之后,沙英扬才意识到,当局压制异议者的措施该是多么严厉:如果有人散布“虚假信息”,将获 15 年监禁。
莫斯科通过那巨大、豪华的窗户展示给世界的“纸牌屋”,一夜崩 塌。玛斯尼茨卡娅大道拐角的银行门前,人们排起了长龙,每一个人都 想在提款机上打捞正在急速缩水的积蓄。这一天,正是反对派领袖鲍里斯 ·莱蒙托夫被暗杀七周年忌日,故而,有人准备在市中心集会。我的 一位演员朋友,从彼得堡打来电话:世界著名的凯诺福剧院,无论是交响乐团还是芭蕾舞团,都在裁员。他希望能赶上一列开往芬兰的火车;他祈求上帝保佑,让芬兰人继续开放对俄罗斯人的旅行签证。
网络上,俄罗斯人突然不再显摆自拍照了,取而代之以华丽的室内 装潢和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食,而在社交媒体的页面上,则充斥着各种可怕的视频——流血的妇女、被摧毁的建筑和成了俘虏的俄罗斯士兵。防空洞和地铁里避难的乌克兰人,声嘶力竭地给他们最好的俄罗斯朋友打 电话:求求你们,赶快阻止普京。
有那么一阵子,沙英扬还颇有预见。至少在40个城市,俄罗斯人奋 起反战。但是,抗议活动显得草率而又凌乱:刚开始,十几拨莫斯科市 民沿着街道和广场漫步而行,警察一冲击,人们就赶快躲了起来。6000 名反战示威者被拘留——其中很多人是知名的艺术家、电视节目主持人和剧院导演。虽然也有一些政客,甚至寡头,呼吁抵制这场发生在乌克兰的战争。然而,事情却变得越来越糟。
俄罗斯的检察机关查禁了“莫斯科回音”广播电台。这个广播电台 从早到晚播报着乌克兰前线的战事。同时查禁的,还有惟一具有异议之声的电视频道:“雨视”。当时,电视主编提肯·扎德克正和编辑团队在工作室里,保安突然急匆匆冲进来,说:警察快要到了。扎德克对每个人说:“赶紧离开!”
到了星期四,我在采访“雨视”的节目主持人瓦西里·帕朗斯基的时候,他说,当所有新闻人员逃离演播室以后,他问大厦保安:“危险是否属实?他对我说,消息有点‘模糊’,因为,凡是来自警察或恶棍 的消息,都很难确定。”
可怕的事情随时都会发生——当普京的批评者被送进监狱,被毒死, 或是被射杀时——俄罗斯人不由地想起了 1937 年。那一年,因为斯大林的“大清洗”,而成为俄罗斯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当时,苏联的内务人民委员部逮捕了一百多万人,几十万人遭到了处决。
有一个人,沙英扬,一直讨厌这样的对比。可是,这一周,即使在 沙英扬的心里,也感到,俄罗斯的形势越来越接近斯大林时代了。的确,当国家杜马(俄罗斯议会)审议表决若有通过转播“虚假信息”而批评战争者,将会获囚 15 年时,人们就不难想到斯大林的镇压。每一个人都明白,难以想象的黑暗和杀戮即将来临。因而,是逃,是留,这样至关重要的抉择,如今成了生死存亡的问题。
到了星期四,出亡渐成风潮,我的那些好朋友,几乎没人留在城市 了。沙英扬和他的男朋友在临上飞机时,对我说:“即使是昨天早晨你 劝我务必离开,我还不会听你的。可是现在,我们却只有两个选择:要 么被征兵,要么就得忍受 15 年的铁窗。”
有些母亲在力劝儿子快跑,有一些却恳求他们的心肝宝贝留下来别 将她们离弃。一个来自凯塔伊 ·高诺德地区名叫斯威特南娜 ·奥兹诺娃 的护士对我说:“形势将比苏联时期更糟。普京不会停止杀戮。”
星期四那天,扎德克和妻子卡特娜 ·克卓卡扎(“雨视”频道的主 播),带着他们的几个孩子逃去了伊斯坦布尔。夫妻俩收到威胁信息,暗示他俩已经成了猎捕目标。扎德克对我说:“2019 年,我们在俄罗斯 作为惟一的异议频道起而支持反对派领袖阿雷克谢 ·纳瓦尼,那时,我们就知道,这是一种非常冒险的行为。后来,即使当局指控我们的频道是‘外国代理机关’,我们仍然保持着一个勇敢而又庞大的团队,持续为广大的观众提供着服务。可是,等到普京向乌克兰派兵时,我们终于意识到,形势失控了。现在,普京要干什么,我们完全无法预料。”
许许多多俄罗斯记者陷入了恐慌。很多人走得仓促,根本就没有时 间收拾行李,或是谋划未来。
星期四的早晨,“雨视”频道最优秀的记者之一,帕朗斯基,匆匆 走进弗兰肯街那个他经常上网冲浪的咖啡馆。这个咖啡馆是由一个车间 改造的,早已成为嬉皮士们的乐园。也相当于“雨视”频道的第二办公室。他紧紧地抓着一杯平素最喜爱的卡布奇诺。
“我可是个典型的嬉皮士啊, ”帕朗斯基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不过,很快,他就谈起了是去是留的抉择。“只是,我不能撇下妈妈,还有奶奶和其他家里的女性,所以,我得留下。真的没法说,这是不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不过,或许明天,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发现我已经离开了俄罗斯。”
星期四的晚上,就像噩梦一样。人们不时地互发短信,却是在问同 一个问题:“你过边境了没?你出去了没?”
星期五的早晨, 我收到了沙英扬一条短信:“一切 OK,我们已在乌 兰乌德。”这是一座西伯利亚东部的城市。沙英扬,哦,他那无惧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我给帕朗斯基发了一条短信:“你会留下吗?”
“是的,”他回了这样一条短信。
嗯,至少,还有几位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的记者没有离开。只要他们 留在俄罗斯,就有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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