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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岁油漆工上美院研修班:一个心还未老的故事

潘建华在墙壁上作画。 (受访者供图/图)

潘建华向妻子隐瞒了学画的开支,“一年学费两万五,我就跟老婆说是一万。怕她发现嘛,又是麻烦了,要吵架了。”过了一两个月,妻子发现被骗,撕了他许多画。

黄建时对此有些忧心忡忡,“他走得太快了,基础没打好。也有负面的声音,现在网红了,画的水平,懂的人看得懂了,但水平毕竟挺一般的。”

2021年11月,潘建华卖出了人生中第一幅画,赚了3800元。他希望在画技成熟的时候,开一个个人画展。“这个事情还可以,心还不老。”

三年前招生季,中国美术学院高研部教师张东华收到了一封印象深刻的报名邮件。

发件人是一位55岁的油漆工,名叫潘建华,家住浙江省湖州市德清县金鹅山村,他在网上看到一份花鸟画变临与创作高研班招生简章,两天时间,画了四幅画,托女儿发送过去。那时,他的画龄只有三年,尽管拿了四十多年油漆刷,但直到2016年才在老年大学里拾起毛笔,学习国画。他觉得自己可能不会被录取。

他并不知道,除了学员年龄设定65岁上限外,这个研修班面向全国招生,无关学历,不卡画龄,“基本上是报了就能够录取的。”张东华说,自己对潘建华很感兴趣,“因为他是一个油漆工。他这个职业的,到现在为止,我感觉到是唯一一个”。

潘建华被录取了。这封发出的录取通知书,很快便被金鹅山村村民知晓,“这事在我们村还是挺轰动的,好多人来问我,真的是中国美院吗?不会是骗子骗钱吧。”他事后跟媒体回忆。

时至今日,事情经报道,在2022年4月登上微博热搜,引起关注。

知乎平台上也出现一个问题:“如何看待58岁浙江油漆工被中国美院录取,十几岁时的梦想实现?从中可以得到什么启示?”其中一个高赞回答是:“这个问题究其本质,是你选择以什么样的价值去彰显自己的生命,是你在为生存操劳半生之余,是否心中还留存着一丝崇高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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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漆工的橡皮画

对潘建华来说,生存是摆在眼前的首位考量。

他小学六年级毕业后就开始工作。那年16岁,在家人的安排下,跟表哥学做油漆工。按照当地1980年代的行规,要学手艺,就跟师傅白干三年。表哥是“自己人”,学了半年左右,看他会做活儿了,就开始发钱,一天一元多,比在生产队要赚得多。做大衣柜,包工包料是30至35元。

兄弟俩主做家具:衣柜、木床、梳妆台,还有洗脚盆、洗面盆——那时也是木制品。

在木板床上画橡皮画,这是潘建华最初接触绘画的契机。

橡皮画是民间漆工的一种特殊技术,先在木板上漆上白色,干后用经过特殊处理的猪血调颜料粉涂在白漆底的木板上,再用橡皮或车的轮胎皮擦,把不需要颜色的地方擦去,形成一定的图形。“橡皮画工艺看着简单,说起来也挺麻烦的。打砂皮打两三次,切油漆也要两三次。材料买来不可直接用,要先粉碎,用纱布过滤,再加工搅拌。”他回忆,“挺麻烦的。”

作画的物件主要是木床和大衣柜。做木床,画9块板子,通常要用两天时间。他记得很清楚,当时条件虽差,但画床的时候,雇主特别客气,有的会备上好菜,有的甚至会把洗脸盆端到他面前,工作体面、开心。19岁出师后,他“活儿还可以”,自己也升级做了师傅,“一口气带了四个徒弟”。

他常会画虾,“金鱼也可以搞搞”。第一次实操,是给他的姐姐、姐夫做结婚木床,画梅兰竹菊,后来也画动物和风景。他说,跟自己岁数差不多的油漆工,大多不会橡皮画,遇到这种情况,总喊自己过去帮忙。

家具上的橡皮画流行了七八年便不再流行。做油漆工,则持续了四十多年。

现如今,他做一天活儿,能赚到三百多元,“若搞得好,能到四五百”。这活计有淡旺季,淡季在冬天,最长的一次,一个月没活干。接不到活儿的时候,试过其他小生意,养过鱼塘,“搞了好多名堂都没有搞好”。他还上过两次班,一次是在银行农村站点做临时工,换换灯泡,跑腿送货;一次是在家具厂做油漆工,工资低,不如“外面”。

在学画这条路上,时任德清县老年大学乾元分校绘画教师的黄建时推了他一把。

两人是亲戚,素有往来,黄建时知道油漆工这行“比较苦”,看潘建华“确实比较喜欢用铅笔描来描去的”,便鼓励其拿起毛笔试试看。

黄建时另一身份是德清书画院副院长,在浙江省老年大学教了十几年绘画。“老年大学很热门的。”他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浙江省老年大学根本报不进的,有一百七十几个班级,不光是画画,还有中医、书法、养生、舞蹈。报名是要摇号的了。”乾元镇是大镇,故设教学点,他的花鸟班有二十多个学生,以退休干部与教师为主。

他鼓励潘建华发展关于绘画的爱好,但也深知省城与乡村的环境差异,村里的“学生”没有养老金,大多生计为先,兴趣并不重要。

关于学画的这番提议最早发生在2010年,潘建华却没有马上行动。老年大学半年只收90元,“跟白学一样”。那一年潘建华46岁了,心中顾虑重重,妻子没有上班,女儿还年轻,自己是家中主要劳动力,需要养家糊口,当时做油漆一天有约200元,赚钱还是第一要务。

隔了五六年,他才真正踏入老年大学的门。“(之前)老师跟我说了,没有时间没有机会去,我一直在心里没有放弃。到了2016年的时候,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己想干嘛就干嘛去。”

一周一节课,两个小时,潘建华很当一回事,“每节课都基本上的,除非重要的事,一般的事我就推掉了。”做油漆活儿被划分为“不重要的事”,周一不接活,有活儿延后几日做。一些等不得的急活,也就只能遗憾错过了。

在老年大学学工笔画、写意画,画法、结构、方向,都是课上第一次接触的。“以前我没有画过,就是用铅笔在纸上画。”潘建华印象最深的是,初期阶段老师总是批评自己,“以前做油漆工,画的方法和国画不同,我总是没有改过来。”

在黄建时眼中,接触过家具橡皮画的潘建华仍属于零基础,“原来怎么拿毛笔都不知道”。但将绘画作为兴趣,报班研修,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老农民能够这样去弄,也不简单的”。

潘建华目前仍是油漆工。 (受访者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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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老婆吵架,借钱凑学费

报名美院研修班,潘建华经历着观念与费用的双重考验。

“他画画有点进步,梦想就更大了,看到中国美院招生,就报名了。”黄建时回忆,“他报名的时候我是不鼓励他去的,后来他执意要去,我们也没办法。”

黄建时的考量是,研修班的学费昂贵,潘建华的家庭条件不好,要养家糊口,不必急着去美院提升。“确实要花费很多钱。而且水平还达不到。”他说得很直白。

启蒙老师眼中“执意要去”的这个学生,内心实则满是纠结。张东华记得,潘建华报名后,给自己打过多个电话,“一方面担忧他这种情况能否被中国美术学院这样世界闻名的美院录取,另一方面担忧他自己基础差,跟不上学习的进度”。

高研部隶属于中国美术学院继续教育学院,其举办的花鸟画变临与创作高研班属于培训性质,更偏向于兴趣爱好,与学历进阶无关。研修班学制为一年。

其师资力量来自美院国画系教师,包括退休的,还有美院毕业的学生。“一般硕士以下的,是没有资格到我们这里来教的。”张东华说。

张东华听了他对自己工作现状的描述,联想到曾经在农村做细工匠的一代画家齐白石,便以这个故事鼓励他来美院学习。他说,研修班主要面向社会培训,因材施教,并不讲究基础。“因为经过我们美院的严格训练以后,一般情况下,哪怕没有基础,到了第二个学期基本上是能够画出像样的画。”

只是有一点令张东华感到惊讶,“我们(学生)各个行业都有,但是像他这种家人特别反对的,是从来没碰到过的。”

那一届共有21人报名,2019年9月开学,学费要求一次性交齐。“到10月份还没有交的只有潘建华一个。”张东华还记得,由于潘建华的特殊情况,自己跟学院做了延后申请。

潘建华向妻子隐瞒了学画的开支。“一年学费两万五,我就跟老婆说是一万。”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自己担心高额学费引起夫妻矛盾,“怕她发现嘛,又是麻烦了,要吵架了”。

妻子听后依旧不支持,“一万块这么贵,你是去读什么书?”

学画原委,他只跟朋友们分享,借钱凑学费,不愿动用家中存款。“家里多少钱我老婆也知道的,我家里这个钱我不拿,跟朋友借了15000。”过了一两个月,妻子发现被骗,撕了他许多画。潘建华叙述得很平淡,“当时我也真的很生气,但没有跟她吵,反正那个时候我只要有机会去读书就好了。”

研修班是双休日上课。张东华知道,潘建华会在早上五点左右起床,骑车到高铁站。德清到杭州通高铁,只要13分钟。从杭州东站再搭地铁,高研部所在的继续教育学院就在最后一站浦沿站。赶到学校,大概早上八点。到研修班报到,是他生平第一次坐高铁和地铁。

潘建华身上带着笔砚、宣纸、书,还有一个包,装着衣服、毛巾和牙刷,准备着在杭州过夜。有些时候他是和另外两个要好的同学合开一个房间,两个床铺,“这样省一点钱”。这两个同学,一个是开网站、搞书法,是美术老师,一个做化工,曾经职业是雕刻,年龄都不到40岁。

招生年龄限定是65岁,潘建华在班上不是最大的,“我们有60岁的”。

班上学员来自社会各行。“很多是有资源的。”张东华说,义乌曾有一名同学组织大家去参观著名画家陈洪绶故居,也曾去新昌大佛寺、唐诗之路等地写生考察。他们还组织过画展,做了一场全国邀请赛,“这个也是由同学牵头”。

周末上课,外出写生,每次三四天,这也意味着这些日子里,潘建华做不了工,赚不到钱。

工作日要抓紧时间做油漆工,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比人家都辛苦得多。”张东华说,“白天工作以后,晚上要抽时间来画这个画,但是他每次的作业跟人家的质量都是差不多的。”

张东华还说,这个学生比其他人要更加勤奋,“他每次上课都站到最能够看到老师示范的位置,所以有时候同学还有意见,他每次都站在老师边上”。

学费是当年底才凑齐交的。在潘建华看来,这一切很值得,“你像我(如果)不到美院去学习,说句实话,也没有提升那么快”。

潘建华的画作。 (受访者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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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得太快了”

58岁油漆工报名上美院研修班一事,被网友们关注并热议。

潘建华身处故事之中,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励志”代表。“他的例子表明什么时候学习都不晚。”张东华觉得,潘建华展现出来一种不断学习、不断探索的精神,“非常强烈”。

但也有另一种声音。“报道了他一个人,并不能代表我们中国美术学院整体的水准和水平。”中国美院高研部招生处一位老师向南方周末记者强调,“我们这里的培训不存在学历一说,只是说他自己喜欢,参加了这方面培训学习。”

2019年9月开学的这批学生,因为疫情缘故,延期半年毕业,其间改上网课。毕业前的最后一个任务,是毕业作品展,每个人要交6册整张作品,摆在学校展厅,作为结业成果。

“他进步非常快。到期末的时候,给他评了优秀学员。”张东华说,这是师生投票决定,按照30%比例计算,班上有六七个名额。

“他毕业以后,我听他说办了一个培训班。”张东华在研修班结束后仍然与这个学生保持着联系,听说他邀请班上另一名同学,到当地幼儿园、社区教画画,“他也问我应该怎么样去教,怎么弄”。

现在,潘建华依然是油漆工,周一时间会去做绘画教学,两个小时一节课,收60元。“教培训机构的老师,也是教美术的,他们要求我教他们。”潘建华说,课上,按照研修班的教法,“学生们”临摹以前老画家的作品,不懂的地方自己再指点。

2021年11月,他卖出了人生中第一幅画,赚了3800元。这是买家专门找潘建华订购的,一树梅花,四只喜鹊,是他擅长画的。在另一处壁画上,他也画了梅花。那是他第一次接到酒店的壁画订单,需要画十几个平方,“画七幅画用了八天时间”。

黄建时对此有些忧心忡忡。“他走得太快了,基础没打好。也有负面的声音,现在网红了,画的水平,懂的人看得懂了,但水平毕竟挺一般的。”他担心潘建华步子迈得过大,“我现在看到他还要骂他,我说你现在弄这么红了,你手上这个功夫要练好”。

这也是张东华的担忧,担心其缺乏练画时间。“画是靠时间画出来的,我们画家跟手工业者也是差不多的,主要是技术的熟练,也是每天都要训练的。”

在潘建华的视角中,听到的更多评价是“马马虎虎”“还过得去”,但他觉得离心中的标准还有距离。

他希望在画技成熟的时候,开一个个人画展。“我自己的梦想就是要坚持下去,不管是怎么样的阻拦。”他有点腼腆地说,“这个事情还可以,心还不老。”

潘建华的画作。 (受访者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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