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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留下一个怎样的上海记忆?

在现有的论述中,6月1日成为上海的一个节点时间,一种将2600万人从静默状态中“拔”出来转折点。“上海回来了”“上海醒了”之类口号,被用来概括类似于永恒回归的主题。即使考虑到各怀心事的克制表达,永恒回归所包含的解脱与无助也很真实。

本以为会看到总括性的文章,给读者讲一讲“上海曾经去了哪里”,或者,尝试解答“上海是沉睡过了吗”等问题。毕竟来说,回来、苏醒这类母题,如果不能扎根在大历史与小故事的基础之上,就容易冒进到虚无主义的领地,凌空虚蹈。

可惜没有。迄今为止,关于上海疫情的整体论述依旧缺乏,整座城市、无数居民与过客究竟遭遇了什么?这种遭遇的本质是什么?据说要回答这些问题,会牵扯出作者难以承受的逻辑风险,触及无法直视的现实归因,总之将激发权力意志的刺激物。

尤其考虑到目前飘忽不定的解封进度条,令解封与否成了薛定谔的猫,全然依赖解读者的善心,或许强作解人,才能发现沪版“解”字的真意。而在官方的口径里,因为无所封所以无所解,更接近欲辨已忘言的高境界,吃透了古老的原理,以及未来的原理。

这么大的一座现代都市,覆盖在所有人生活之上的管控,经过长达两个月的反复锤炼,依旧保持着高效的控制力,可见地改变无以计数的居民生活及求生方向——它理应产生某种思想,提炼出众人的共有处境,照见比那些发明、少数孤勇、绝望和希望更高的东西。

换个方式发问,人们理解亲身遭遇的这些岁月吗?文学的句式会说,“穿过风暴之后……不再是之前的那个人”。随之而来的追问是,到底是什么样的“风暴”必须落定在如此人间?众生的共同经历如果不治愈、不安抚、不升华,生活就无法超越政治设定的界限。

正是这种失控(电视剧)的命运感,为绝大多数人心知肚明的体会,隐约结成一条幻灭不定的禁忌线,将关于这段岁月的不安想法归结为反动,主动或被动地,维护着作为错误的世界。在这种参与之下,对动机、目标诸因素的理解被搁置,它们侧身于难得糊涂的哲学。

在挨过阶段性的疫情后,一个死了母亲的男人贡献了典型心态的三段论:好像一切都没变——变的只是人的心境——重要的是让大家重拾信心。如此这般,号召将人作为持续灌注政策意图的杯具,抚平所谓心境的折痕,就可以翻篇了,不翻篇就是变态。

尽管是一种糟糕的“回归”理论,可它谄媚地迎合了有权对“重要性”加以排序的力量。重要的是秩序,是绝不脱序、永远跟随的步伐,至于人“心境”的全面迷惘,也只有“信心”这一脉值得“重拾”。可以“不信”吗?不去“重拾”,难道不能依据直觉去疏远并抛弃吗?

是防疫政策而不是疫情,让人们比自己所能相信的更接近一种解答。上海疫变的所有意义中,若拣选一个作为他们这场际遇的本质,那它一定不是个体悲剧所积累的怨气,大概也不会是经济因顿挫而引发的反省,而是决策意志及执行力的畅快。

正如公益在疫情中消失不见所象征的那样,权力意志与疫情空间严丝合缝的重叠,令从前那些哪怕是陈旧的意义(如社会参与)也显得新颖。与此同时,这些旧意义所代表的力道再也无缘干涉疫情,由此可以猜想到,赋予疫情新的意义是那么自作多情。

上海所发生的一切,对民众及生命做了不利的见证。它在亲历的个人记录,以及民间自发的公开陈述中控诉:生命应该在种种显而易见的矛盾中、在比口号宣传更真实的地方得到拯救。这种控诉拒绝接受苦难与生命的辩证法,也不认同苦难对生命的此番砥砺。

这种不受待见的“砥砺”,曾执拗地寻找它在市井的证据,而“烟火气”被当成发现与“发掘”的关键指标。烟火气,具有美丽的外观,有着梦幻与造型的形象,可以一举挣脱苦难,为砥砺理论镶上璀璨的外观,像一种既往不咎的和解,堵塞多元阐释的通道。

当寻找烟火气的蛛丝马迹,成为回归派的头等大事,实际上意味着“是我发现了悲剧”这个主题不再可能流行,而那些使用后一个主题的作者,不仅叙事乏力,还会被挤到更边缘的呓语位置。不只是上海,其他城市和地区穿过疫情静默期时,也是一样。

理应有深刻的东西,去抵抗“好像什么都没变”的陈词滥调,清除后者对脑回路的冲刷。它不止是与遗忘相反的那种记忆,也不止于痕迹记忆,而是言语的记忆、意志的记忆。因为它与承诺有关,所以它也与未来有关,是对未来的某种担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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