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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四人被毒倒,毒鼠强从哪儿来?

2022年7月7日,检测出毒鼠强的菜地,四周拉上了警戒线。 (南方周末记者 李桂/图)

在离胡明(化名)家不足百米的路旁,有一排只修了一层的门面房,房子已经“烂尾”十多年,钢筋和水泥裸露在空气中,染上了黑色的霉斑和绿色的青苔。门面房和马路间,一块长约五十米的“菜地”,四周围着警戒线。菜地明显刚被翻整过,曾经栽种的蔬菜和表层土壤都没了。

这是邻居和胡明的奶奶开垦的——早年,邻居在这里种菜;2021年,已经80岁的胡奶奶也加入了。

日常,地里的菜成熟了,胡奶奶总是分头送到三个孩子家里。在湖北汉川市马口镇邱子脑村,几家人离得不远。最近一次是在2022年6月中旬,送的是苋菜,苋菜在当地也被叫汉菜,是地里最常见的蔬菜之一。

几天后,意外发生了。胡奶奶的大儿媳、二儿媳、三女儿、三女婿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中毒症状。经警方检测,种苋菜的土壤、地里尚未采摘的苋菜根茎和炒熟的苋菜里都检测出了毒鼠强的成分。6月28日,胡奶奶的三女儿因此去世。

作为一种发源于上世纪上半叶的剧毒化学品,毒鼠强曾因毒性强和价格低廉而盛行。但因对环境污染严重且被用于多起投毒案件,1991年,原国家化工部和原农业部就曾发文禁用。2003年7月至2004年年底,原农业部还曾联合多部门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毒鼠强专项整治工作。汉川马口,也在这次整治行动中被视为湖北的毒鼠强“重灾区”之一。

将近二十年过去,因这起“一死三伤”的中毒案,毒鼠强的阴影回到这个汉江边的小镇。

一家人同时“生病”

胡明最早意识到母亲的异常,是在6月18日。

平日他住在汉川市区,父亲有时会住公司宿舍,母亲时常独自在家。这天下午3点多,胡明开车回到邱子脑村的家里,发现母亲躺在三楼房间床上,看到他后说了句:“你回来了啊。”胡明答应了一声。

直到下午6点,母亲都没下楼,胡明觉得反常。“以前每次我回来,到了做饭时间,她都会问我在不在家吃饭。”胡明上楼,才发现母亲床边有呕吐物:“感觉(吐的)时间有点长了,呕吐物都有点干了。”

胡明以为,母亲是高血压又犯了,他嘱咐母亲记得吃药,晚上7点多,就回了市区。

这天夜里,胡爸爸回家了。他记得,妻子一晚上都在说胡话,“感觉神志有点不清”。胡爸爸说,家里有亲戚在精神病院工作,他还跟对方说,想找时间带胡妈妈去做个检查。

到了第二天下午5点多,胡爸爸接到妹夫的电话,说妹妹有点不舒服,让他赶紧过去。胡爸爸的妹妹,就是胡奶奶的三女儿,胡爸爸到时发现,她已经失去意识,“口吐白沫,不断抽搐”。

等待救护车的过程中,妹夫也开始口吐白沫、抽搐。“当时我就感觉不对头,怀疑他是中毒了,哪有一家人同时生病,症状都一样的?”

妹妹被就近送到汉川市第二人民医院,妹夫则被送到了汉川市人民医院。

6月19日晚上9点多,知道了情况的胡明给母亲打电话,想让她去看看奶奶。电话一直没人接,好不容易接通了,又无人应答。

胡明拜托亲戚去看看情况,对方只能站在门外喊人。胡妈妈答应了,但却没有下楼。胡明觉得蹊跷,再次从市区回村,这次,把仍然病恹恹的母亲也送到了汉川市第二人民医院。胡明记得,医生告诉他,妈妈可能是脑中风或脑梗,建议转到武汉的医院继续治疗。

6月22日,胡妈妈被转到武汉的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当天夜里,胡妈妈也出现了抽搐的症状,还因此撞伤了头。而两天前,胡明的三姑也被转到了这里。

因为胡妈妈的高血压病史,一直到6月22日,即三人入院后的第三天,家人和医生都没有将三人的症状联系到一起。

事情开始变明朗,是在6月23日,三姑的尿液检测结果出来。这份由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朝阳医院出具的临床检验结果职业病科报告单显示,尿中检测出毒鼠强4.58mg/L。报告单显示,采样时间是6月23日14:19,出具报告的时间为18:20。胡明说,他们在汉川也做了检查,但“都没查出来”。

随后,胡妈妈的血液和尿液也检测出了毒鼠强的成分。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6月24日出具的理化实验室检测报告单显示,胡妈妈血中毒鼠强的含量为0.13mg/L,尿中毒鼠强的含量为0.08mg/L,而两者的参考区间分别为小于0.1mg/L和小于0.06mg/L。

胡明表示,体内同样检测出毒鼠强的,还有三姑父。

2022年6月23日,胡明的三姑体内检测出毒鼠强。 (受访者供图/图)

“毒性比砒霜高几百倍”

毒鼠强是一个消匿多时的名字。

其化学名称为“四亚甲基二砜四胺”,1949年由德国科学家首先合成。纯品毒鼠强是一种白色粉末,无味,极难溶于水。山西医科大学法医学院院长贠克明介绍,毒鼠强的毒性很强,“10毫克(mg)就可以把一个人放倒”。

曾担任中国鼠害与卫生害虫防治协会副会长的汪诚信,是最早在国内期刊上发文介绍毒鼠强的学者。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介绍,1959年,为配合“除四害”运动,他将由药物研究所制成的毒鼠强进行药效实验。同年,汪诚信在论文中肯定了毒鼠强的药效,但也表示“因为毒力太强,在荒漠、草原和下水道中使用为宜”。

此后多年,汪诚信多次强调过毒鼠强的毒性:“毒性比砒霜高几百倍,对人、禽、畜的致死量是0.1毫克每公斤体重”“剂量大些三分钟就可致人死亡”“毒力过强,作用很快,容易被人畜误食,危险性较大。即使有解毒药,也往往来不及使用”。

最早见诸报端的毒鼠强中毒事件出现在1991年。中国卫生有害生物防制协会官网的一篇文章显示,辽宁沈阳多名售票员误食含有毒鼠强的鸡蛋汤,生命垂危。同年,原国家化工部和原农业部发文禁用毒鼠强。

事实上,毒鼠强等禁用剧毒化学品从未被允许作为杀鼠剂使用。但因为其有非常好的灭鼠作用且价格低廉,在各地农贸市场盛行。

中国疾控中心中毒控制首席专家孙承业曾在1997年做过一项调研,结果显示,毒鼠强在农村集贸市场的杀鼠药中占据了25%的份额;到了2002年,这个数据变成了80%以上。

1998年3月,国务院办公厅下发通知,要求各地采取有力措施,查缴毒鼠强等剧毒鼠药。但此后,全国又发生了数起毒鼠强中毒致死事件。其中,影响最大的是2002年9月江苏南京汤山镇食物投毒事件,导致三百余人中毒,42人死亡。

在孙承业看来,以南京中毒事件为标志,2002年和2003年是毒鼠强危害的最高峰。那段时间,中毒控制中心每天都能接到一起或几起毒鼠强中毒事件报告。而近二十年来,毒鼠强中毒的事情比较少见,“发生的比例很低,和(20)03年以前差距很大”,孙承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南京中毒事件之后,原农业部、公安部等多部门召开会议,要求有关部门和各级政府对违禁剧毒鼠药及高毒农药等各类农用危险品进行清查清缴,集中处理;2003年7月至2004年年底,原农业部联合多部门进行毒鼠强专项整治工作。

也是这次专项整治中,汉川被视为毒鼠强整治的“重灾区”。时任湖北省领导表示,湖北是全国3个“毒鼠强”集散地之一,而汉川马口镇又是湖北省的“重灾区”。《湖北日报》在2003年报道的数据显示,马口镇有近二十个加工网点、六十多人违法制售毒鼠强。

毒从哪里来?

对于马口镇曾有人制贩毒鼠强的旧事,部分上了年纪的居民还有印象。7月7日,一位居民还能说出小作坊如何制作毒鼠强,其描述的制作方法和汪诚信的描述类似。

胡爸爸53岁,在他印象里,2000年前后,路边的商店、走街串巷的贩子,都有卖毒鼠强。“当时生活挺困难,大家要讨生计,都把它拿出去卖,全国各地都有。”

但2003年过后,公开渠道几乎再也买不到毒鼠强了。在部分学者看来,除了专项整治,这还和2003年10月1日开始施行的《关于办理非法制造、买卖、运输、储存毒鼠强等禁用剧毒化学品刑事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有关。

贠克明表示,前述司法解释出台后,持有毒鼠强和持有毒品性质一样,情节严重的,最高可处死刑,这大大遏制了毒鼠强在市面上的流通。一名在马口镇卖农用产品的店主也记得,好多年没人卖毒鼠强了,“不能卖,一闻就死”。

6月28日,胡家第四名中毒者出现了。

胡明的大伯母到医院探望,得知苋菜有毒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前几天一直有头晕呕吐的症状,可能也和苋菜有关。她当天的检测结果显示,血中毒鼠强的含量为0.12mg/L,依然超过了参考值。同日,三姑因病情过重去世。

胡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6月29日,马口镇派出所民警告知,他们在胡奶奶的菜地、胡妈妈家中及附近水沟提取了三十多份样品送检。

检测结果显示,菜地土壤底层及中部、未采摘的苋菜根茎、胡妈妈没吃完的苋菜中,均有毒鼠强成分。警方还表示,目前事件还未达到刑事案件立案标准,但他们当成刑事案件侦查,“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

毒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邱子脑村的村干部在接受上游新闻采访时介绍,2012年,几名村民凑钱在此修建小产权房,因政策原因,门面房还没建好就被责令停工,逐渐烂尾。随后,附近几户村民把门面房前空地改造成菜地。

7月7日,邱子脑村村委会的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块地属于公共用地,产权归村集体所有。该工作人员亦表示,以前马口镇确实有生产和销售毒鼠强的人,但邱子脑村“都没有”。

离菜地不远处一家饭店的老板证实,门面房已经烂尾十几年,村民也种了好几年菜。胡奶奶是2021年下半年来的。此前也没出现过类似的中毒事件。

但并非整块菜地的土壤都有毒。胡明说,警方检测出有毒鼠强的部分,是胡奶奶今年新扩的,有三四米长。而有毒苋菜,就栽在这块新辟的地上。

7月7日晚,胡奶奶告诉家人,这块菜地用的就是本来的土,自己没有从别处运土过来。

小镇疑云

毒鼠强究竟从哪来?同样感到困惑的,还有相邻的英山堡村村委会工作人员。

负责调查此事的执法人员告诉胡家人,1990年代末至2000年代初,马口镇英山堡村、新镇街河边有多家生产毒鼠强的小作坊。当地开展专项整治工作后,含毒鼠强的土壤被运送至外地钢铁厂锅炉中焚烧,“这么多年没出现问题,说明治理得不错,但无法排除不会有一丁点遗漏”。

7月7日,英山堡村村委会一名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03年左右,村里确实抓了几个制贩毒鼠强的人,“现在有的还在牢房”。该工作人员记得,人被抓走后,“地方该封的封,该深埋的深埋,后面在那里生活的人,在田里种地,也没出现过(毒鼠强中毒的)这个情况”。

该工作人员表示,此后每年,都会有专人来对曾经深埋的地方进行环境监测,把土壤和附近的水样带走检测,也没有发现过异常,“甚至也没听过哪家的牛死过”。

南方周末记者走访发现,发现毒鼠强的菜地,与英山堡村相距约三公里。

公开信息中能查询到的最近一起和马口镇有关的毒鼠强中毒事件,发生在2005年。据《武汉晨报》报道,2005年7月,马口镇土桥村村民杨某为了灭庄稼地的虫害,将私藏的0.75公斤毒鼠强饵料撒进了6亩农田里,导致当地井水被污染,4人相继中毒。但土桥村和邱子脑村离得更远,相距超过5公里。

7月8日,汉川市农业农村局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目前已安排几个工作专班,对事发菜地及周边环境采样检测。截至目前,除了事发菜地,未在其他地方检测出毒鼠强。

该工作人员表示,农业农村局日常更多是检测农药残留,并不具备检测毒鼠强的能力,“只有地市一级公安机关才有专业的检测设备”。因此,农业农村局采样后,检测工作由公安局负责。

这名工作人员对2003年左右的毒鼠强专项整治亦有印象。“马口镇以前是有很多小作坊,在公安机关的打击下,有部分人也可能就把毒鼠强埋在地下。后来假设有土建工程之类,可能就存在包装破损、土地被污染的情况。但中毒事件,这么多年基本没发生过。”

多名受访的专业人士均表示,毒鼠强的化学性能较稳定,倘若在实验室内保存20年以上,肯定还有毒性。如果在户外,需要考虑具体的湿度、温度等条件。20年前的毒鼠强,存在保存至今的可能性。中国人民公安大学一名长期从事禁毒学研究的教授表示,不光是毒鼠强,此前也有许多农药因为“化学性质过于稳定,纯靠自然的环境和条件不能让它的毒性消失,对环境不友好”而被禁用。

汪诚信曾分享过一个文献记载,将少许毒鼠强埋到地下,上面种植冷杉,4年后,兔子吃了冷杉结的果子,很快就死亡。

时隔多年,毒鼠强再现马口镇,一些人不免担心起来。

“我们现在也担心我们村的村民(中毒),也要组织人再检查。”前述英山堡村村委会工作人员表示,有关部门已安排检测人员到村里采样。

一名邱子脑村村民则表示,以往,农贸市场周边会有很多老人卖自己种的菜。但最近,“别人不敢买邱子脑老婆婆种的菜了,都只敢在菜贩子摊上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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