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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王之王:延续着“做题家”思维 我的大学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每个人都在等着人家告诉你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 杨德昌《麻将》

大学正在成为加速社会化的培养皿:卷绩点,卷实习,卷考证……甚至卷献血。大学和社会的距离,就是越来越没有距离。

大学四年间,就读于江苏一所211高校的许可,延续着“做题家”的思维——加过13个留学考证咨询中介,差点花4万元去买一家媒体的实习机会;投过100多份简历,实习过10家公司;毕业时,她的履历和作品集达到了60页,拿到了一堆offer:QS排名前50境外高校的,北京互联网大厂的,体制内省级媒体的。

面对努力“背景提升”得来的累累硕果,许可问自己:这些是我真正想要的吗?她考证,因为身边的同学都在考。她实习,因为中介说要有4份以上实习才有竞争力。她去大厂轧了3份实习,因为她想超过自己的同学……

很多时候她认为这些行为重复且无聊,但看到身边人都在卷,她也必须卷起来。

今年夏天,许可大学毕业。夜深人静时她想,她好像终于融入了社会,“却成为了所厌恶的生活本身”。

以下是许可笔下的卷王之路。

再不考证就晚了:招生官看3秒就踢掉的人

2018年10月,那时我刚进大学。一天下晚自习的路上,我接到了一通电话,对方自我介绍是一家考证机构的咨询师,她问:你是金融专业的学生吗?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说,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么遥远的事。

她开始勾勒一个金融专业毕业生的蓝图:进券商、基金、银行或会计师事务所;为此,需要考一连串证书:ACCA(国际注册会计师)、CPA(注册会计师)、CFA(特许金融分析师)……按她的说法,有了CFA,以后轻松年薪百万。

“不好意思。”我挂了电话。那时我想象的大学生活是:尽情地玩,加入社团,弹吉他、唱歌,谈一段甜甜的校园恋爱,把高中没做过的事统统做一遍。

但从那天起,每隔两天我总会接到电话。晚自习9点结束,手机就在9点半准时响起。不同的陌生来电,接起来是不同的咨询师。一周后,他们开始在电话里报出我同学的名字:xx已经报了我们的班,ta已经开始学习了,你知道吗?

原本我对这些电话无感,直到有天课间,我听到几个女生在讨论:周六几点出发?原来她们一起报了考证机构的培训课,这周六开课。在她们的上课群里,我发现了室友小白的头像。

大一下的期末前,我和三个同学约好了暑假去旅游。可当我把精心规划的行程甩到群里,3小时过去,群里没一个人说话。我私戳了一位同学,1小时后,她回复说:暑期投递了实习,没时间旅游,非常抱歉。我追问了另外两位:一个要发表论文,另一个也是实习。

每人要有4份以上实习才有竞争力——我忽然想起之前有个留学中介讲座这么说。当时我觉得太夸张,但现在,怎么大家都去实习了?

卡卡是我在大学里的第一个朋友。开学前几周,我们每天黏在一起,互窜宿舍,夜晚散步谈心。

她是我们年级的佼佼者,保持着很高的自觉性,大一就买了电瓶车,因为她说步行到教学楼太浪费时间。没有早课的日子,我睡到8点起床,但她会在7点晒出学校的风景,骑上电瓶车去教室自习。我们的时差1小时里,她可以把高数的第一章练习做完,把宏观经济学的前两章复习完,可以完成很多很多。

身边的同学都在忙着卷考证,卷实习,卷绩点,这让我越来越有危机感。我翻出那些考证中介的微信好友申请,一一通过,后来陆陆续续加了13个咨询老师。我一遍遍问室友:你们觉得这个证有用吗?直到有天室友说:这个问题你问了起码10遍啦。

本来周末是我难得的休息时间,通常一觉睡到自然醒,听不见任何声音。但很奇怪,自从室友小白报了考证课,每周末早晨6:55,我都能被她的闹钟吵醒。每当她7:30出门,我就再也睡不着了。想到她要开始学习了,说不定还在公交车上背英语,我会立刻从床上坐起来。

从学校到考证机构有一辆直达公交车,班上同学大多坐早8点的那班。小白开门走后,我总会趴在阳台,吹着风,看楼下同学们打着哈欠,三五成群朝公交站走。她们都在课上学到了新知识,而我在白白浪费时间。

其实金融不是我喜欢的事情。我从小喜欢文字,爱看小说,初中时开始读《霍乱时期的爱情》、《追风筝的人》……也喜欢《红楼梦》,通读了很多遍。为了高考,我越来越少看“闲书”,而是多买了4套数学练习册,有空就打开写。后来我填了金融系,因为家人说,学这个好找工作。

但我想进媒体。这个想法源于大一下,我偶然加入了校招生就业处的新媒体中心。写稿、推送、看数据……一篇稿件就像一张考卷,考得怎样,很快就能知道,我喜欢这种感觉。

我去找考研机构、留学中介咨询情况,打算以后读个传媒的研究生。对方一头冷水泼下来,说我考研的成功率小之又小,即便申请留学,跨专业又缺乏实习、科研的软背景,顶多能去一些我根本没听过的二三流学校。

那刻,我感觉自己是一张白纸,是他们口中“招生官看3秒就踢掉的人”。

心中的日记本:我要做个好孩子

从小学到高中,我一直想做个“优秀”的人。每次家长会,从大人们的交谈中,我渐渐明白,只有变厉害,而且必须是第一名,才能被看到。就像我的发小羊羊那样。

羊羊学习非常好,家里管她很严,甚至不能随便接同学电话,但她很听话,好像每分每秒都在学。我爸妈总拿她和我比较,而我永远比不过她。她像阴影一直绕着我。

小学一年级,一次我考得好,老师奖励了一个本子,我用它专门记录长辈闲谈中听来的夸奖。他们语气羡慕地说着“隔壁去了北京大学”、“姨妈的女儿嫁得真好”……我知道,爸妈希望我成为其中一员。

那时我有很多字不会写,就用拼音记下来:

5月12日,隔壁考试拿了100分

5月14日,表哥考上了985大学

5月20日,婶婶嫁得很好

……

几年下来,我记了四五十页,其中一半以上是羊羊被身边人夸过的方方面面的优点:考双百、当班长、留长发、梳两个辫子……

我把本子上了锁,藏在抽屉里,每当完成一个别人达到的目标,就拿出来打个钩。到了五年级,我不再用笔记,因为从那以后,我把这些都记在心里了。

也是五年级,妈妈在我生日时送了一本《我要做个好孩子》。我读了很多很多遍。后来学校也组织了这本书的读书会。主人公小学生金铃成绩中等但善良正直,为了做一个让家长、老师满意的“好孩子”,她付出了很多努力,但也为了保留自己心中的纯真作了很多抗争……

我已经不记得金铃是怎样“抗争”的了。但我想像金铃一样获得妈妈和学校老师的赞扬,参加比赛,拿各种奖,做课堂上第一个举手报名文艺晚会的人。

考上市重点高中那年,爸妈奖励了我一部手机,我经常用它搜索“什么样的学生老师才会喜欢”、“怎么让老师更关注我”。

所有人都说:高考是改变你们一生最公平的机会。高考前夕,学校会在每次大考后张贴光荣榜。我想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在乎,离得远远的,间隔两三米,尽力用余光去看,或者趁收全班作业送去办公室经过榜单时偷偷看,不让人注意到。 我担心错过高考这次机会,让亲朋好友失望,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柄。我想起外婆总对邻居说:我孙女在实验班,很优秀。

但事实上,我确实失利了,高考跌破了我所有模考的最低成绩。任何人问,我都不愿意多提。我选择了江苏省内的一所211院校。相比我想去的地方,它太普通了。

我曾在小红书上搜索“高考失利怎么办”,也搜过自己的大学名。或许大数据认出了我是大一新生,我开始不断刷到相关的帖子:“大一包揽所有奖学金”,封面是贴满墙的奖状;“大一进头部大厂实习”,还晒了丰盛的工作餐。

原来大学也有“表现好”这一说?

论学习的“性价比”:献血也是一条捷径

我意识到自己浪费了太多时间。大二时我负责带下一届新生适应校园。当向他们征集对大学的疑问,大多写的是:大学需要考什么证?CFA、ACCA和CPA有什么区别?怎么找实习?和几个新生聊了聊,他们在高考后的暑假就报了雅思课,有的甚至去金融单位实习了。他们开学前获取的信息,要比我多得多。

我曾和父母说,我们这一届是卷王争霸赛,但到了下一届的90多个同学里,有20多人还没上大学,就在暑假考完了证券从业资格证。

我后悔了。为什么那个高三暑假里的自己什么也没做——只是去旅游和看杂书?如果我更早考完证书,这四年会不会有更多时间实习,更好地准备各类竞赛,会不会和现在不一样呢?

作为一名大学生,要提升自己在学校在社会里的竞争力,关键是要提升“背景”。学历、绩点、雅思、实习经历毫无疑问是硬背景,此外还有金融考证、科研成果、访学等等软背景。不甘心高考失败的现状,我就得最大限度提升自己的背景,无论硬背景还是软背景。

我想变得像卡卡那样优秀,争分夺秒。于是下载了一个时间管理app,保证平时早7:30、周末早8点开始学习;我每天背200个英语单词,从高三暑假坚持到大四毕业;我学会了怎么在5分钟内吃完午饭——用食堂的大饭勺,舀个10勺左右就差不多了,这个习惯我至今保留。

我渐渐悟出,在大学,埋头学习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学习的性价比。

要冲绩点,精力就得合理分配,该刷水课就刷水课,分高事少;平时不用去上课,期中期末前各花两周,极限抢记所有知识点,照样考高分。如果成绩不满意,按我们学校的政策,还可以重修——有同学为了把高数刷到90分以上,每学期都学一遍;为了刷分,我也每学期重修1-2门老课。

学校还有规定,献一次血就算18个志愿时长,对保研、评定“三好学生”等奖项都能加分,于是每学期到了献血那天,献血场地校食堂就会被围得水泄不通,轮到我们院时,我看到三四百人排队等着上献血车。

献血的人数在大三上达到巅峰,那学期班上一半人都去献血了,因为大三下就要确定保研名单,大家自嘲是“卖血求荣”:学院规定献血一次加5分,大家彼此间绩点很接近,因此献血的加分很关键。

有同学第一次被医生说血太稠、低血糖,回去就上网搜怎样通过验血,改变饮食去调节,第二次献成了。隔壁班有个男生看上去弱不禁风,爱冒虚汗,恨不得天天把毛巾挂身上,也去献了400毫升。还有同学误以为献血越多分越高,混上了其他学院的献血车,一个月献了两次血。

但掌握献血加分这个信息太重要了,它的成效远远大于实际的努力——班上有个同学绩点排名前三,但不知道要献血,最终输给了其他献血的人。

我没去献血,因为怕疼,更因为通过积极的省政府志愿活动,我已经获得了更多的加分项。至于那些提升“学习效率”后寸土寸金的时间,我全力以赴,投入到实习生涯里。

4万元的媒体付费实习,100万的英国G5保录取

大二上,我开始投简历找实习,起初只投了5家北上广的媒体。因为之前在校媒体中心做过新媒体,出过不少校内爆款,而且大一暑假在老家做过实习记者,对于拿到offer,我自信满满。但直到让手机保持24小时响铃后的第5天,我还是没收到任何通知。

我每隔10分钟刷新邮箱。每当提示有新邮件,我努力平复几秒,用手遮住屏幕,再慢慢挪开,呈现出邮件的全貌。可是,只有垃圾邮件。

我担心手机欠费,对方会联系不上我,就给自己充了500元话费。3天过去,我怀疑是手机出了问题,让3个室友分别用电信、移动、联通3个号码电我。信号畅通无阻。

我看到小红书上说,只发附件不写正文容易被认定为垃圾邮件,立刻给之前所有收件人重发了400字左右的个人介绍。复制、粘贴、重命名、发送……我一共手动投递了近100份简历,给其中最想去的一家媒体发同样的内容,一连发了七八天——事实上,这个数量在同学中并不算稀奇,他们用一个找实习的app机投,一次自动匹配十几家公司,可以全选,投递,再匹配……

开始我担心自己电话会被各单位打爆,但除了两家机构发来笔试题,其他都石沉大海。

看着身边同学轻轻松松找到了实习,看着他们下课后都去某金融公司,看到他们朋友圈吐槽着实习工作,我实在受不了。我屏蔽了他们的朋友圈。

一天,我看到留学中介发了条朋友圈,是一家媒体的实习招聘,正好是我最想去的那家。和一般招聘帖不同的是,上面写着三个字:“保录取”。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我私信中介,一连发了5个“在吗?”。

大概30分钟后,中介回复了4个字:给钱就行。中介神秘地说,他们和用人单位有关系,不录取会退费。我看中的那家媒体,报价需要近40000元。

当时我没有回复,觉得他们简直不可理喻,但一周后,我的邮箱还是一片死寂。这时,中介又发了朋友圈:某学生通过付费内推进了头部公司。

我犹豫了。

后来实习多了我才知道,走这条路的大有人在,像是高中认识的同学小李,他不爱学习,但想尽办法打工,做地推,也做黄牛倒卖天价机票,月收入一度高达七八万。他觉得拿到钱才是最踏实的,但也认为学历和“背景提升”很重要。他说,想通过学历成为所谓的上流人士。原本他计划大四买一个海外名校的读书名额——中介告诉他,英国前5名的高校,100万就能“保录取”。但在准备简历途中,他花5万买到了一家世界500强的付费实习内推,最终竟留下入职了。

当时的我对未来一无所知。我看了看自己的银行卡,正好4万,那是父母给我应急的钱,花在付费实习上,值得吗?

准备付钱的前一夜,那家媒体奇迹般打来电话,对我进行了电话面试。第二天,我接到通知让试稿。

那4万元,不必付了。

高铁和实习都是一片净土,上课就是在浪费时间

我争取来了这份媒体的线上实习,负责每天核实五六条新闻,追踪的事件小到某地着火、小区水管爆了,大到民航失事、强奸案。

工作量蛮大,但我很喜欢这份工作。我开始有了自己的“新闻理想”:让更多被遮蔽的事曝光,让弱势群体更多地被看到——比如洪水中的人,或者一个民警因公殉职的消息被瞒下来,抚恤金也很少,我写了报道,让大家记住了他们。这对我来说是很有价值的。

不过,我还是感到缺憾:这份实习没有报酬,朋友们嘲讽我是免费劳动力,白做工;而且它是线上的,我看过小红书上一个自称10年HR经验的人说:对不起,线上实习我们不认!

我萌生了同时找另一份实习的想法,我觉得自己需要多元化尝试,才能确定自己想要什么。何况,多刷实习也是大家一直强调的,这对“背景提升”至关重要:同学们这么说,后来面试我的大厂HR这么说,花了将近1000的那个简历修改师这么说,甚至我的金融系辅导员也这么说——之前辅导员听说我想做传媒,劝我要同时去银行实习,再多考考证,要多条腿走路。

我想找份更“有用”的线下实习。江苏机会少,就找了家上海的品牌公司。从此,几乎每周一、四、五,我坐高铁两地往返于学校和公司,单程1个半小时。平时早7点出发,晚8点从公司返程。周四有早课,我就在中午下课前2分钟时打车去高铁站赶下午的班,车上吃碗泡面。我们班在上海江苏两地跑的有十几人,也有一些人直接住外地了。

我们常常在上网课,这允许了一定的实习时间。网课我大多只是用手机挂着,有时索性不进去上课。除非有要点名、开摄像头的课,我会临时请几小时假回家,一边线上办公,一边勉强应付课程。

后来到了2021年11月,大四上学期,我回到学校上最后两门课。那时因为实习和疫情,我已经离开学校近两年了。当我进了专业必修课的教室,100多人的课堂只来了20多人,差点以为走错教室。老师似乎已习以为常,说只要点到两次,平时成绩就是满分。

可以想象,那些没来上课的人,也一定正在各地奔波实习,或考证。我居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上大四的课,就是在浪费时间。在被点到两次后,我也索性不去上课了,彻底窝在宿舍线上实习。

这些,并不妨碍我刷高分和做“科研”。大一下和大三上,我写了关于粉丝经济和互联网金融的两篇论文,过程并不难,我写得很快:海量搜索,看别的论文有什么可借鉴,套套观点,加一些案例,改一改表达。海投后,两篇论文都在省级期刊上发表了,单篇版面费1000。

我在提升背景的不同赛道里频繁切换。早起,熬夜,没时间吃午饭,对这样的忙碌生活我习以为常。对我来说,实习和学习并行的双轨生活,尽管身体上累,但没有心理上的压力。在学校我会很焦虑,感觉自己太闲,想东想西,而高铁和实习都是一片净土,比学校好得多。

我不能“闲”下来。

四年轧了10份实习:大厂,螺丝钉或远方

四年来,我越来越擅长无缝对接的实习,甚至同时在几家公司兼职。

前前后后,我做了10份实习,包括1家品牌公司、3家互联网大厂和6家媒体:大一暑假,在家乡媒体实习的3个月里,同时花了半个月去美国游学;大二上学期有两个月里,同时在那家差点花了4万的媒体和品牌公司实习;大三下,同时在腾讯和一家北京媒体……

一位姐姐调侃我:以前有演员轧戏,现在有你轧实习。

品牌公司的实习大多是琐事:每周查查竞品在做什么,写一两页的“水”文档;改文稿,查错别字;复制粘贴链接……正职老师和我们实习生很少交流,似乎只把我们当打杂的。3个月的实习期,我能想起唯一有趣的事是公司的免费食堂、下午茶和小甜品。

我对这份工作没有兴趣,但感觉挺满意。这是一家可以写进履历的世界500强公司的线下实习,每天工资100元。我的背景提升,是实实在在的。

大三上,我拿到了百度的实习offer。这个岗位远在北京,我从没想过在校时跨越1000多公里去实习。但在父母的鼓励下,我上了飞机。

这份工作叫社群运营,主要是带一个“短视频训练营”,为百度百科培训视频投稿人。我的任务是全链条的:做海报推广、收简历海选,然后是社群运营,把第三方讲师录好的课程视频转发到群里,后续跟进一些答疑、收作业、评奖的交流,直到闭营再挂出下一轮的海报。起初我很兴奋,感觉每天的收获都很大,从招募到评奖一轮15天,算是我独立完成的项目了。

但到了第三轮培训时,我有点不大舒服了。生活好像进入了一条既定的轨道,而我是在完成一整套琐碎的规定动作——无非做做海报拉拉群,再顺手转发视频,反反复复。我会在每天早10点到工位,花一个半小时在群里打字解答一堆小白问题,比如“怎么加字幕”、“怎么卡点”,一上午就过去了。没事可做的时候,我刷视频、背英语、和同学聊天,等7点下班。

这份工作的成就感很低。每轮培训结束时,30个好不容易招来的社员里,总是只剩三四个人还在投稿。

循环到第四次,我还试图创新,增加了一些花样,比如打卡,或者找其他人来讲课……循环到第八次时,我彻底受不了了,恰好学校说要写毕业论文,我结束实习回了江苏。

没想到的是,离开百度的第一天我就后悔了。我好像一下子和社会、和朋友圈晒着大厂实习的朋友们脱节,还突然从月入5000变成了零收入。回校后,当得知论文导师只和我见一面,不会给太多指导,我更觉得亏了。

离开百度的第5天,我打开找实习的app,找到一份腾讯的线上实习岗,做视频审核,岗位叫“内容运营”,冠冕堂皇看上去很有创造性,但工作的内容也很螺丝钉:一天审核150条短视频,检查是否有竞品logo或引流的二维码。这实在太简单了:点开视频,5到10倍速看下开头结尾的两分钟,几十秒后下一条。每天3小时就能全部做完工作,但下午还得在群里打卡签到。

这份实习我做了3个月,和百度那份实习一样,互联网大厂的实习很乏味,没有成就感,这一点被我反复验证,工作起来也越来越佛系。但我的朋友,堪称“大厂实习卷王”的饭饭,就很不一样了。她沉浸在互联网公司的加班文化中,主导多个项目,周末加班,每晚11点下班,是全部门最晚走的那个人。

饭饭是我在北京实习时的合租室友,在江苏一所双非一本学英语专业。因为学校不同意她外出实习,直接休学了。她对我说,这是她做过最明智的决定。在她的学校,很少有人有机会进入大厂实习。她确信她要成为脱颖而出的那个人,和我一样。

为了延长实习,提高转正几率,饭饭花1000多元请人代了一学期课,还花近100元雇人替跑体测的800米。体测前她担心爆雷,连夜回学校,第二天跑完立刻回北京实习。三年间,每家大厂的领导都曾许诺转正,可最后都是“没名额”。

她决定出国读研——当然,这还是基于“双非”背景的学历焦虑。不久前,她拿到了澳洲一所名校的研究生录取,但她打算留在国内上网课,同时继续实习刷履历。她说,她只是想通过读研获得一个在校生身份,从而可以刷更多实习,为秋招做准备。我很羡慕她,我想,她的路是可以看到远方的。

因为想要和饭饭多一些共同语言,融入出租屋全员互联网的环境,又也许是不想输给其他同学,我闲不住,后来又去了另一家头部大厂做运营——同学们说的没错,实习刷多了,再投的成功率会越来越高——我在这里每天开六七个会,占去60%的时间,每个会都有20多人,但真正相关的人只有五六个。那些会我大多听不懂,也和我的工作没关系,但还要按上级要求做会议记录。

虽然大部分时间重复和无聊,不可否认,这些头部互联网公司的经历给了我实在的“价值”:有了这张越来越长的实习清单,我的履历更丰富了。

60页的简历和作品集:但他们比我还卷?

终于,在为了各种资源努力后,大学4年,我的绩点刷到了全班98人中的前10名。即将毕业时,我拿到了北京某互联网大厂的offer,也拿到了位列QS世界排名前50的6所海外高校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

突然来到人生的岔路口,我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我为之奋斗了四年那个叫做“背景”的东西,它帮助我获得选择权,却无法替我做出最优选。

当我成功把大厂的offer晒到小红书上,网友们的夸赞让我觉得,在互联网工作会是个让我看起来光鲜亮丽的选择。但我并不喜欢。

我又想,也许我需要从高强度的竞争中缓一缓,更彻底地改变自己,于是在就业意向书上填好了出国,打算去安逸的澳洲高校读研。私心是,如果到境外读研有了海外背景,那我是不是会有更多选择?

可是,这个想法只持续了一个多月,就被一场激烈的竞争打断了。因为我看到一家省级报社的校园招聘,忍不住又报了名。

这四年的实习下来,我最热爱的还是新闻媒体行业。记得大三下,我在一家官方媒体实习了三个月,给一个财经短视频栏目写脚本,跟着带教老师做了很多“破除谣言”的视频,比如在大家抢囤物资时做“别买了”,在“双减”后劝家长不用太焦虑。这份工作里,我有很大的主动性——可以自己报选题,写的脚本也会花一两周打磨,改五六遍。我也越来越觉得,在官方媒体引领舆论价值,缓和社会情绪,是很值得一做的。

面试那天,我带上了60页的简历和作品集,那是我积攒了4年的成果。我认为这些成果足够打动考官。我甚至在面试前就开始想象,面对6段新闻实习和作品,考官会露出怎样惊叹的表情。但当我来到考场,准备室里已迭满了好几摞和我一样厚的作品集。

我问考官报名的人数,他答:好几百人。

一时间,我似乎又回到了卷王争霸赛的竞技场上。我自认足够努力,但硝烟无所不在,渗进大学四年每一个隙缝。当我修了双学位,就有同学修了三学位;当我大二考了金融证,就有师弟师妹在高三暑假就把证考了;我去大厂实习,遇到过一个实习生卷王,经常抢先把领导派给我的工作发到群里,说看我没空就帮我做了。

这些事我不一定喜欢,但既然大家都在卷,我也必须卷起来。

记得当时在媒体实习,也要靠“抢”。我拿到的实习生手册上有篇稿子——《做报社最好的实习生》,部门里来自985、传媒类211高校的实习生大有人在,有人已发表了近10篇作品,这给了我巨大冲击。我的学校在起点上已经落后于他们了,不想在实习中也落后,我开始主动加每个老师的微信,询问任务……

最终,我拿到了那家省级媒体的offer。和我一起应聘的还有另外200多个研究生,但我被录取了。

坦白说,这家日报并不是我最想去的地方,我理想中的工作是去一家深度报道媒体。可是,当这个选项出现,我又纠结了。

导师帮我选了体制内offer,我好像不再是那个异乡人

我时常怀念高中,那时我不必做选择,只需要认真上课、多刷题,就能在校园里获得尊重和地位。大学生活和此前的12年完全不同,出国、考证、社团、保研、科研、实习,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只能抓住所有“好”的,来填补自己。

我联系了大学的辅导员,请他帮我选择未来的去向。辅导员又辗转联系了自己在传媒学院的导师,让那位素不相识的权威给我意见。

几天后,辅导员打来电话转告导师的意见:这个机会很难得,对我们学校的研究生都算比较好的选择了,应该把握;以及,不要去境外读研,既然今后要在国内做新闻,就要融入主流的思想,建议在国内读个在职的研究生。

我最终决定听从那位导师的意见,入职那家日报。

快毕业的那几个晚上,我仿佛在做和大一刚进校时一样的事情。我和朋友每晚都在校园里散步。每一晚,我们都能发现4年来从没意识到的角落——数学学院居然有专门的楼,情人坡上居然真的有人在弹吉他……如果没有简历和年龄提醒我,我似乎就像刚入学的新生一样,身边熟悉的朋友还是那么几个,对校园的了解还是那么少。

曾经我很希望在大四记住班上的所有同学。后来我发现,其他人甚至认识的人比我更少,我室友认识的同学还不到10个。拍毕业照时,我竟凑不满和朋友合影的九宫格。

从大一到大四,我一直在追求别人的认可,我认为只有自己变得优秀,才有资格站在别人身边。但我最好的朋友毕业前说:你每天都那么忙,我真的不敢找你。我翻阅聊天记录,发现有好几次因为在忙着实习、忙着复习,没有回复她,对其他人更是如此。

我想起大一刚入学时,我和卡卡刚成为好朋友,关系正亲密,一天晚上在校园里散步,我们聊起了彼此都很喜欢的一本书,加缪的《异乡人》。卡卡说,她觉得自己实际上和书里的主人公一样孤独。她看上去社交很丰富,和很多人交换“信息”,但那都不是她想要的朋友。她说她内心深处有种感受,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就是她想摆脱束缚,摆脱用成绩和“优秀”来衡量的生活,可是,她太害怕“格格不入”,好像又只能融入。

我说,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

对话就停在这里了,这本书我们再没有提起过。现在想来,那一次的散步、交流发生在大学之初,我们还没开始正式的学习生活。到后来真正步入正轨后,我们就很少聊这些了,怕太浪费时间。

这个夏天,我彻底告别了大学。这样度过了四年,后悔吗?

说实话,肯定有后悔,后悔的事情太多了。从前人们说,大学是最后的象牙塔和避风港,进了“社会”就不那么回事了。但这四年里,其实我很难感觉到大学和外面的世界有很大不同。我们在刚开学时有种新鲜感,快毕业时有种惆怅感,但中间的大多数时间,大家都是各忙各的刷分、考证、实习,似乎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优秀、更脱颖而出。

但绝大多数时候,我不确定自己还有什么别的选择。我害怕空闲,空下来让我恐慌。到了夜晚,我会有些悲哀地想,我好像不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异乡人,却成为了所厌恶的生活本身。

只有每天努力忙碌,让自己疲惫不堪,我才能自然睡去,停止胡思乱想。

6月22日,是我们退宿的第一天,学校给了我们8天时间退宿。那天,将近90%的同学都第一时间离开了校园。我也一样。

我想我不会像想着回高中一样,再寻找机会回到大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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