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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沉没在台风中的老船与消失的船员

这是一艘船龄长达39年,并经历了多次改装的船只。2021年3月,在海上风电施工热潮中,“福景001”轮被改造成浮吊起重船,并于今年4月由拖轮拖到广东阳江,开始了它改头换面后的首次作业。昼夜不停的施工一直持续至6月30日凌晨,48小时后,台风“暹芭”袭来,船只经历50海里的失控(电视剧)漂流后沉没。30名留守船员中,4人获救,26人遇难或失踪。

沉没

6月28日,广东阳江海域风平浪静,一切如常。正值休渔期,海面上只有各类工程船只的身影,老海员陈启生在远海区域拍下一段视频,画面里海水湛蓝透亮,犹如一块蓝色水晶,透过海水能看到鱼群摆尾游动。

 

但闲适时光很快就要结束了,当天上午,阳江海域的船员们陆续接到3号台风“暹芭”即将登陆的预警,文件、短信、通知不断发送到船员手中。“暹芭”是2022年首个登陆中国的台风,气象预报警告,包括广东在内的省份将出现创纪录的降雨和高等级灾害风险。国家海洋预报台发布海浪橙色警报,预计广东近岸海域将出现3到5米的大浪和巨浪。

“它的路径每小时都在变化,刚开始预报是在湛江登陆,后来实际是在茂名电白区沿海登陆,距阳江还不到100海里。”从预报来看,在陈启生十多年的海员生涯里,这次台风强度只能算“中等偏上”,但他还是隐隐担心,“以往我们离台风登陆点都有三五百海里远,这次距离太近了”。

6月28日晚间,陈启生与同事按照阳江海事局发布的防台应急预案要求,将船舶封舱加固,检查锚机等设备性能,随后前往海陵岛1号防台锚地避险。“不是所有船只都会回码头。一是位置不够,二是工程类船只吃水深,在码头容易搁浅,所以我们通常会选择去防台锚地”——防台锚地是海事部门专门为船只防台设置的锚泊地,通常是片开阔的海域,水深适中、海底平坦,海底底质适合锚爪抓牢。

 

在陈启生所在船只前往锚地的同时,“福景001”轮还在按原来的节奏正常施工。多名“福景001”轮的船员告诉本刊,6月28日收到台风预警后,他们又继续作业了两天,直到6月30日早上才抵达2号防台锚地。这时,锚地内已经没有合适的位置。一名同在2号防台锚地的船员回忆,“两个锚地共有数十艘船停泊避险,‘福景001’轮在锚地外围。它来得比较晚,6月28日就有船只来到锚地,先来的船肯定会去更安全的内侧位置”。

7月2日凌晨,台风“暹芭”向阳江袭来,海面漆黑一片,狂风掀起两层楼高的巨浪,一波接一波地砸向海面。风浪声越来越近,船体的颠簸幅度也随之增大,人在船上不受控制地摇晃。这时,陈启生听见停泊在附近2号防台锚地的“福景001”轮在公共无线电频道发出呼叫,称锚链断裂,船只已经失控,正以3至4节的航速向西南方向漂移,“福景001”轮船长连声说道:“需要紧急抛锚。”

陈启生清楚情况十分危急,此时海上风力达到东北风9级,风速22米/秒。 作为一艘工程船,“福景001”轮很可能没有动力,只能依靠锚链固定位置。船只在台风天走锚,类似陆地上的车辆溜车,但海上更危险,随时会有倾倒和相撞的风险。更严重的是,锚链断裂的情况非常少见。“当天风力过大,不少船只都发生走锚,但只有‘福景001’轮的锚链断了,除去锚链本身问题,通常只有锚链强度与台风等级,或船舶体量不匹配,锚链才会断裂。这种情况只能再抛备用锚链,稳住船体。”

 

“福景001”轮的失控大约持续了半小时,长204米、宽42米的庞大船体,携带着船尾百米高的起重机,随风浪不断地漂移。船只失控期间,“福景001”轮船员李杰给家人发去一段视频,视频中海浪翻涌冲上甲板,画面不断摇晃,隐约能看到有人正用电焊紧急维修,李杰告诉家人“我们可能要弃船了”。但在凌晨1点钟时,险情暂时解除,陈启生在无线电中听到“福景001”轮抛下两条船首锚,船速得到控制的消息,他这才松了口气。

但危险并没有结束。船舶自动辨识系统(AIS)数据显示,这次走锚使“福景001”轮向西南方向漂移了1.78海里,让本就处于锚地边缘的“福景001”轮位置更加偏远。凌晨3时50分,危险再度来临,随着风力达到10至12级,“福景001”轮的锚链再次断裂,船只以6节航速,向着台风中心位置快速漂移,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吸了进去。

陈启生在AIS系统里看到,在“福景001”轮第二次失控期间,南海救助局的“南海救113”轮始终与其相伴行驶,并多次尝试为其挂上应急缆绳。两船间距最短时只有十几米,“福景001”轮也曾向“南海救113”轮发出求救,船长语气沉着,声线几乎没有波动:“113,你现在能过来吗?努力一下,你现在努力一下过来,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你要先过来呀,想尽办法,想尽办法过来帮忙。

 

“福景001”轮的求救声音通过无线电传遍了附近海域。“我们听着也很痛心,都是常年在海上漂的人,对那种绝望感同身受。船长语气听起来正常,但那是职业素养要求,我们都知道已经是生死存亡的时刻了。”陈启生对本刊回忆,那时几乎所有船只都在关注“福景001”轮的情况,但囿于风浪,普通船只没有能力前去营救,即便是离它最近的救助轮也无法帮助它脱离致命的海涡。“从航行轨迹上能看到,‘南海救113’轮一路狂奔,最高航速达到了14节,在台风天气下,这种航速是要命的。”

发出求救信号几分钟后,“福景001”轮在台风和海浪的猛烈推送下,漂入阳江青洲海上风力发电场。可以说,它的求生希望从这时就几近断绝了。“风电场里障碍物太多,大型船只进入,很容易发生碰撞。”陈启生说。“南海救113”轮不得不改变航向,避开风电场。只剩下“福景001”轮在狂风巨浪间发出最后的求救声:

早晨6时28分:“我现在撞到一台风机,我的船中部卡到风机上面了。”

6时30分:“我们现在已经右倾将近21度,现在船正在进水,正在进水,我们在风电场里面。”

9时30分:船身断成两节,船首吊车部分落海沉没,船首生活区部分严重倾斜至50度。船员李杰给家人发去信息,“船断了,两半了,我们在船尾,在等待救援”。

12时许:轮上3人被香港(专题)特区政府飞行救助直升机救起,其余27人落水失联。获救者沈严向本刊记者回忆:“船上有两个全封闭的救生艇,但是风浪太大了,没人敢上救生艇,当时浪高将近10米,一个浪打过来,人就都掉进海里了。”

 

超龄船只

公开资料显示,“福景001”轮归属于上海华景智云海洋科技有限公司,是该公司海上风电场项目的施工浮吊船。6月7日,华景智云官网曾发布消息称,“福景001”轮在“粤电阳江青洲一”海上风电场打下最后一根基础钢管柱,为青洲风电项目海上主体工程大规模施工正式拉开序幕。

但查询“福景001”轮船舶名称代码(IMO)得知,该船只已有39年船龄,此前曾有过多次改装。船舶业内网站SHIPSPOTTING(船舶观察)显示,“福景001”轮原来是艘原油运输船,1983年建于波兰,船体为钢制。2006年,上海振华船运有限公司以1300万美元的价格,从希腊某公司购入这艘8.9万吨级的油轮,把它改造为起重船,并更名为“振华20号”。2020年,该船被现在的船东华景公司买下,再次更名为“华景001号”。

从事工程船只维修工作的张华告诉本刊记者:“运输类船只在国内有严格的报废年限规定,但工程船舶暂时没有,工程船舶的寿命一般为25年,实际使用寿命可能高于或低于这个年限。”

 

据《中国船舶报》报道,“福景001”轮原船作为运输船到达使用年限淘汰后,被卖给华景智云公司,随后,该船只在江苏某船厂再次被改装为专门用于海上风电设备安装的浮吊起重船,并安装了起重机。2021年3月25日,“福景001”轮最后一次改造工程完成。

“福景001”轮“脱胎换骨”的2021年初,正是王伟记忆中的国内海上风电行业“赶工期”的关键时期。王伟是一名风电行业从业者,他对本刊记者回忆:“2022年起,中央财政不再给予海上风电项目补贴,大家都想在2021年完成并网,所以风机生产、运输、安装,每个环节都在加班加点,以往一艘风电安装船每月只能安装4台风机,去年高峰时,一艘船每月要安装10台。”

“但那时国内只有约40艘风电安装船,远远满足不了需求,因此船只的租金飞涨。”王伟说,“2019年阳江只有一艘风电安装船,月租金为600万元,到了2020年租金翻倍,今年一艘船的租金最高能到1800万元。”风电安装船市场的火热也引发了风电安装船的改装潮,“如今拥有一艘风电安装船,就相当于有了一棵摇钱树”。在王伟看来,这股热潮还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国家补贴到期后,各省又陆续推出了地方补贴政策,“还会不断有船只被改造为风电安装船”。

 

“风电安装船是一种比较新的船只类型,多由其他类型的海洋工程船改造而成。在改造过程中,船只的受力结构将不可避免地被改变,加装吊机,会使船体两边受力更大,相应的船体中央也就会更脆弱。如果将货船改装为工程船,更是需要专业人员重新考虑船体的承重能力,更换锚机、锚链等配套设备。”张华解释道。

但经过多次改造,月租金高昂的“福景001”轮疑似并未配备最新保障设备。据《中国船舶报》报道:“‘福景001’轮采用日本(专题)产M3-87MM船用锚链,并非高强度海工链,该船虽多次改装,但锚链并未换新。如果选用高强度的锚链,例如R5、R6级别的锚链,大概率可以延缓此次事故发生。”

对于“福景001”轮的锚链断裂情况,张华对本刊记者分析:“锚链断裂本身很不寻常,即便在台风天气,锚链也不会轻易断裂,它毕竟维系着整条船的生命线。但究竟是锚链本身出现问题,还是与台风等级、船舶体量不相配导致断裂,都只能等船只打捞上岸后,再进行分析调查。”

 

但打捞完全沉没的“福景001”轮注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香港特区政府飞行队发布的救援视频显示,“福景001”轮船身断成两截,陷入旋转的灰白色海浪中,船上百米长大型起重吊臂已不见踪影,余下半截船身在海浪中将沉未沉,只有一节蓝色钢铁骨架露出水面。

消失的船员

7月9日,闸坡码头已恢复正常运行。远远望去,海水湛蓝,阳光炽烈,海面有节奏地微微波动,折射出油画质感。工程船舶陆续完成台风过后的检修自查,驶入海面,继续工作,数十艘带着长长起重吊机的庞大船只在近海海域来来往往,分外显眼。站在岸边很难望见它们正在搭建的海上风电场,但在夜间,位于海平面边缘的风电场会闪烁红色灯光,提醒过往船只注意避让。除了海面,四周山上也遍布白色风车。

闸坡码头是中国十大渔港码头之一,正值休渔期,码头内密密麻麻地停满了渔船。“福景001”轮沉没后,上百艘渔船接到搜救任务,前去寻找消失在海中的船员。根据船舶自动辨识系统(AIS)中的数据,“福景001”轮最后的轨迹停留在茂名市博贺湾东南约22海里的近海海域,两次锚链断裂导致的失控,让它随风浪漂流了50海里。

7月4日凌晨,海上搜救人员救起1名失联海员。 该海员的妻子告诉本刊记者,丈夫在海中漂流近40小时,目前身体虚弱,仍在重症监护室接受治疗。而在同日15点30分,救援人员在距离沉船点西南方向50海里附近区域,发现并打捞起12具疑似落水遇难者遗体。

 

周莹在7月7日接到了哥哥周峰去世的消息。她告诉本刊记者,35岁的周峰在6月初登上了“福景001”轮,“他当时说,过两个月孩子放暑假,他就会回家的”。周莹懊悔6月初父亲做手术时,没有叫哥哥回家,“我觉得不能耽误他赚钱养家,还告诉他父亲挺好的,做完手术,腿没事了”。7月8日一早,还在术后康复期的周峰父亲和家人一同前往阳江,为照顾孩子,周莹只能留守家中,在网上不停地搜索事故相关信息,彻夜难眠。

20岁的冯洋难以接受父亲去世的消息,他的父亲是“福景001”轮的轮机长。“他之前是跑外轮的,在太平洋上20多年都没出过事,这些天我一直要求和公司对话,了解船只和事故情况,得到的反馈都是他们说会向上级汇报。”

18岁的小甜也想了解更多导致父亲遇难的事故原因。她不停地寻找父亲生前的同事,将零零碎碎搜集到的说法抄满了几张纸——一名华景智云公司内部员工告诉她:“船上存在赶工期的情况,公司下达命令不让走,所以船上的人才没去岸上避险。”还有的员工说:“‘福景001’轮由报废船只改造,锚是日本淘汰的二代锚,船检公司对船只质量把控也有问题。”谈及事故原因,小甜语气急促,不停地强调“肯定不光因为台风”。

 

“船沉后,我才听说‘福景001’轮上有30个人,很惊讶,台风天气要优先保障人员安全,一般不会留那么多人在船上。”陈启生告诉本刊记者,接到台风预警后,他所在的风电施工船只留下不到10名值班人员——这是海上作业行当应对台风的惯常操作。“海事局的应急预案没有规定每艘船上留多少人,但肯定越少越好,甲板工等非核心工作人员不应留在船上,留下的人数也应向海事局报备。但留人数量一般由公司决定,船长没有决定权,公司肯定会衡量运送人员成本、工期等问题。”

50岁的赵杰是“福景001”轮上的甲板工人,也是最后一批下船的工作人员。他是江苏南通人,此前常年在长江上跟随货船运货,“没上过海船”。2022年2月底,经老乡介绍,他来到“福景001”轮上做甲板工人,负责搬运设备等工作。吸引他的是海员相对较高的工资,至于这艘相处了近半年的船只,赵杰了解得很少,“只记得船只没有动力,只能靠拖船牵引,有3名船长,2名大副,9条锚链,其中1条航行锚,8条定位锚,锚链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据赵杰讲述,过完年,“福景001”轮一直停在江苏南通的码头。因为疫情,船员不可以下船。直到4月30日,在南通完成了船检后,一艘拖船将它一路拖到广东阳江,大概5月10日到达风电场,就开始做打桩工作。船上的工作很枯燥,80多名工作人员大多互不相识,每天都要上12小时班,“两班倒,日夜不停地干活”。

 

杨锁是一名风电技术人员,对船上生活的感受同样是“枯燥”。他告诉本刊记者,自己来到“福景001”轮上两个月,还只认识同组的工作人员,“每天工作都很累,也没心思跟别人闲聊”。

台风警报发布后,赵杰记得,6月28日起陆续有人乘坐运营船上岸,直到6月30日早上,“福景001”轮驶入防台锚地,船上还有36人留守。下午1点左右,船上广播突然通知,想下船的人可以到各组指挥人员处登记报名。听说可以下船,“已经好久没有上岸”的赵杰兴奋地去做了登记,对他来说,台风“暹芭”带来了一个难得的假期,可以暂时离开海上风电场昼夜不停的施工声,回到岸上享受久违的人间生活。

6月30日下午2点,赵杰、杨锁登上同一艘小艇,和另外1名甲板工、3名风电技术人员一起离开“福景001”轮,向岸边疾驶而去。他们没想到,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返回这艘船,而选择留在船上的绝大部分同事,也再没有机会回到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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