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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二舅的故事:一个老实人的绝望

妈妈年轻时颇有几分迷信,老是喜欢讲一些半真半假的迷信故事。说起父亲的生母,她说是因为坟前撒尿,尿到阎王爷的豆腐摊子,所以被阎王带走了。说起二舅,她说二舅做工回家的路上被水鬼拉做替身,淹死了。

那时候的我正在上小学,相信科学,充满了质疑精神,对这些故事自然不大相信。

不过老妈的故事,梗概固然非常魔幻,却充满了细节的真实。她绘声绘色地讲起二舅如何被人诬陷偷窃,被罚到窑上做苦工。外婆知道到窑上做工强度大,去借钱买粮食,做面疙瘩,让他吃饱一点。二舅沉默地吃完早饭,到窑上干活,晚上却再也没有回家。外婆从田里回来后到处找他,最后在河边发现了他的尸体。

“那二舅是投河了吧?”

“不,他是被水鬼拉走的。庄上人说,那条河里,前两天刚淹死一个人,水鬼要有人替他才能去投胎的。你二舅就是被水鬼拉走的。”妈妈的语气总是格外肯定。

其实,二舅离开的时候,是1976年的春天,妈妈刚生了二姐,正在坐月子。二舅死亡的细节,她并不太清楚。

成年之后我才明白,妈妈当年的迷信其实是一种潜意识的自我保护。唯有如此,她才能相对平静地接受二舅之死。

二舅排行老二,上有长兄,下有弟弟和妹妹。

大舅是长子,很有读书天赋。当时村里没有完小,上四年级就得到外村去求学。大舅一路从小学读到重点高中。家境贫穷,寄居在外,大舅的求学之路并不轻松。外婆日夜操心着他的学费、房租还有口粮。外公去世后,大舅是家里的希望,有这位未来大学生,亲戚邻里也能稍微高看这个家一眼,外婆最为倚重他。

小舅是幺儿,是龙凤胎中幸存的一个,外公去世时才13个月,因为家里穷,他5岁之前都没怎么穿过衣服,小时候扔在站窠里,大了光着身子满地跑。外婆最是怜惜他。

二舅和妈妈夹在中间,既不居长,也不占幼,难免受忽视。外公去世时,他们一个6岁,一个4岁,正是有点懂事的年龄,本能地感受到了环境的巨大变化。

外公去世时,外婆才28岁,姑奶奶(外公的姐姐)等一干亲戚拆掉了外公外婆的房子,让外婆带着4个孩子从单门独户的屋子搬到族人同居的老宅。

这既算保护,也算监视。寡妇门前是非多,外婆当时年轻貌美,一户独居的话,难免会有些光棍无赖打主意;当然,他们也担心外婆守不住门户,做些不体面的事情。

外婆带着四个孩子住进老宅的一间房,井水、厨房什么的是公用的。外婆和孩子们进进出出都在他人的目光中,生存环境可想而知。

老宅的族人们也不乐意多几个人,迫不及待地希望外婆改嫁。顺手牵羊拿点东西,编点流言挑拨关系,骂一骂,欺一欺,都是常规操作。

说媒的也没少上门,谈论着几个拖油瓶的去处,小一点的带着走,大的两个留家里。还有人牵线,将男孩子送出去找别人收养。

外婆顶着巨大的压力,没有改嫁,将4个孩子抚养成人,不过这样的处境变化,略知人事的孩子心中的惶恐可想而知。他们只能拼命干活,以自己微小的力量去减轻外婆的负担。

我的二舅就这样逐渐从一个老实孩子长成了一个埋头干活话不多的老实青年。

他相貌中等,比不上大舅的儒雅,也比不上小舅的俊秀;他的读书天赋一般,亦或是根本无心向学,早早就离开学校。

到了适婚的年龄,外婆问他要不要娶媳妇。他说算了吧,娶个厉害的,受一辈子气;娶个老实的,受一辈子苦。

二舅并非不婚主义,对婚姻的拒绝不过是因为家里条件差,娶媳妇不容易,生性体贴的他不想增加家人的负担。另外,童年的经历可能让二舅缺少安全感,没有足够勇气和信心进入婚姻生活。

如果没有意外,二舅的人生大概就是这样:守着外婆,种种田,养养猪,帮一把弟弟妹妹。

他会是外婆最孝顺的儿子。逐渐老去的外婆将发现,比起在外的大儿子和伶俐的小儿子,这个一直默默陪在身边的儿子照顾自己最多。他会是弟弟妹妹们最可靠的二哥,干活最多,怨言最少。他也会是孩子们喜欢的二伯、二舅或者二爷爷。

当然,他也许会在人生的某个拐角遇见合适的对象,看重他的忠厚和能干,不在乎他的贫穷和老实,组成一个幸福的小家庭。

可惜,这所有的一切都未曾实现,二舅的生命终止在30岁那年。

那一年,生产队少了一把玉米。晾晒的场地正在外婆家门口,当时的生产队长正是对外婆家充满恶意的族人。他一口咬定是二舅偷走的,并带人在外婆家的草堆里搜到了一些玉米粒。证据确凿,二舅被罚到砖窑上做苦工。

这所有的水到渠成严丝合缝不过是因为那把丢失的玉米是有心人提前布置好的。

整个事情听起来似乎非常老套:一个邪恶的个体主谋,一群沉默的大多数,一个被冤枉的老实人。这个老实人被栽赃,被诬陷,被定罪,被羞辱,无限绝望中投了河。

然而老套的故事恰恰有着长久的生命力。

44年后,在外婆的葬礼上,妈妈遇到了当年和二舅一起做工的人。她讲述了更多令人心碎的细节。二舅在窑上做了三天工,在窑上的时候,他一直遭到侮辱,肆意的嘲笑,故意扔在他身上未熄灭的香烟屁股,甚至还有殴打。

这个一直老实忍耐的人发出了哀嚎:“这日子,我活不下去啊。”

那天,他从生产队里每一家门前走过,挨家挨户打招呼,有几户平时关系还不错的人家,他磕头相托。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觉察当时的他已心存死志,就像我不知道许多年后是否有人意识到自己担负着什么样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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