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们的最爱:当“打倒游戏”成为流量密码

发布：2022年08月13日 09:03 来源：蓝字计划

发布：2022年08月13日 09:03

来源：蓝字计划

作者｜林石

原创首发｜蓝字计划

" 远离毒品，远离网络游戏 "，" 打倒马化腾，关闭网络游戏，网络游戏就是精神鸦片 "。

这样的口号，几年间重复地在短视频平台上出现。如今，蔓延到了线下。

7 月，重庆磁器口古镇，突然出现了几名不速之客。他们统一身穿红色 T 恤，手持一面红色小旗，有人拿着手机在自拍，看上去像是游客。过一会，一名中年男性带头喊起了口号：" 网络游戏，谋财害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之后，这些口号和形象，又会出现在抖音等短视频平台上，收获一个个点赞。

他们就是从短视频平台走到线下的 " 反网游群体 "。

" 反网游群体 "

" 反网游群体 " 在短短一个月内，陆续出现在了武汉、重庆、广州等多个大中城市。这并非是此起彼伏的响应，其中不乏经常出现的熟悉面孔——他们是 " 反网游群体 " 的意见领袖，他们会吸引 " 志同道合 " 的家长，流量不少，声量不小。

有人也会 " 自愿 " 帮助他们传播。抖音用户 " 今天小雨转甜 "，一个 80 后农村宝妈，自我介绍是 " 记录日常生活，有时分享一些生活好物 "。她把 " 反网游群体 " 喊的口号作为其中一条视频的原声，引来了超过 7000 次的使用——这意味着至少 7000 条表达 " 反对网络游戏 " 的视频内容出现在了平台上。这些视频可以是 " 反网游群体 " 的现场视频，也可以只是毫无关联的学校或者人群，甚至是自拍。

无一例外，视频下方总不乏支持的声音，" 坚决铲除网络游戏 "、" 救救孩子们吧，我儿大学生，天天玩游戏，大人说啥也不管用。"

7000+ 的引用中，大部分视频内容与 " 反对网络游戏 " 本身并无关联

把网络游戏称为 " 精神鸦片 " 的说法并不新鲜。

二十年前，一篇《别让 " 电子海洛因 " 毁了下一代》，让互联网走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只不过彼时的背景，是北京蓝极速网吧的一场人为火灾，文章抨击的内容也不只是游戏，还有互联网伴生的网聊、网络色情、网络赌博。

不过到最后，还是网络游戏背上了 " 电子海洛因 " 的名声。

2002 年，一位家长忧心忡忡地说：" ‘电子海洛因’泛滥成灾，许多大学生和中小学生都整天沉迷于网聊、网恋、电脑游戏大战中，再这样下去，这一代可要垮掉了！"

二十年过去，互联网的发展可谓翻天覆地，但一切又好像并没有太多变化。

当然，那一代人也长大了，倒也没见他们真的 " 垮掉 "。

" 反网游群体 " 的其中一个精神领袖，是郑立书。

郑立书出身湖北麻城，今年 52 岁，曾经对网络一窍不通的他，如今在短视频平台上有一副固定的形象。身穿红色马甲，头戴一副自行车头盔，马甲上写的是 " 关停网络游戏，救救网瘾家人 "，头盔上插着一面写着 " 林则徐转世 " 的小旗子，身边的自行车同样插着一面印有反网游口号的的横幅。

郑立书，图 / 潇湘晨报

在他的讲述里，这是一个深爱儿子的父亲，与网瘾儿子对抗 13 年的故事：

因为沉迷网络游戏，原本被老师夸赞的、" 稳上清华北大 " 的儿子，如今却是大专没念完，长期待在家里。

为此，他试过求神拜佛，甚至找来了风水先生把房子也改造了。他帮儿子换了 6 所初中，高中时把儿子送去了戒网瘾的学校。甚至气极的时候，报过警、打过福利院电话，想让他们把儿子拉走。

国内有数百家戒网瘾机构，产值达数十亿人民币。图 / 谷雨实验室

但在周边人的认知里，这并非一个网络游戏荼毒青少年的故事，更像是中国传统的父子矛盾的体现。

2009 年，儿子正在读初一。电脑刚买回来的时候，儿子表现出了 " 上瘾 " 的征兆——睡觉时间从晚上 8 点推迟到 11 点。一向强硬的郑立书，选择在儿子玩游戏时拔掉了插座，后来，他干脆把宽带给停掉了。那段时间，儿子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直待在客厅里看电视。

初二下学期期末考试之前的一个晚上，郑立书没收了儿子的手机，那时儿子用的，还不是如今普及的智能手机。儿子以绝食三天三夜作为威胁。郑立书生气极了，忍不住一脚把儿子踢下了楼梯，儿子哭了一个晚上。

郑立书搞不懂，儿子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坚持认定，是一年前接触到的网络游戏的原因。

2021 年，他玩起了抖音。在刷过了平台上风行的一条条反网游视频后，他的认知逐渐坚固，那就是一切都可以归咎于网络游戏——网络游戏背后有诈骗、套路贷还有赌博，沉迷游戏的青年男不婚女不嫁影响人口增长 ......

于是在 2021 年 8 月，他决定骑行全国宣传 " 反游 "，在抖音上输出自己的观点。在这里，他将被称为 " 反游英雄 "。

郑立书的抖音主页作品都是反游相关

" 反游英雄 " 不止他一个。

最近这段时间各地出现的线下反网游活动里，有一个人基本都会出现在现场，也常是带头喊口号的那个人，他叫" 农村地板哥 "。

45 岁的他，在抖音有超过 10 万的粉丝，算是 " 反网游群体 " 里粉丝数最多的人之一。如今常被引用作为反游宣传的一个原声内容，口号是 " 打倒马化腾的游戏，救救我们中国的孩子 "，也出自去年 10 月他发布的一个视频。

左为 " 农村地板哥 "

但去年 7 月之前，" 农村地板哥 " 更像是一个单纯记录生活作为消遣的账号。——他最早在 2019 年 2 月开始在抖音发布视频，内容常常是自己上半身出镜，唱歌或是讲几句感恩父母之类 " 正能量 " 的话。

直到去年的 7 月 1 日，" 农村地板哥 " 发布了一个视频，内容大约为质问 " 马化腾这个游戏是正能量吗？"，获得了 1487 个赞，为当时的近期最高。15 日，他再次发布视频，称自己被 " 蚂蚁公司 " 告了诽谤，认为这即为马化腾的公司所为，随即再次质问 " 这个游戏是正能量吗？"，至于 " 被告 " 具体情况，以及为什么认为 " 蚂蚁公司 " 归属于马化腾，他并没有任何表述。该视频获赞 1.2 万，评论区出现了不少表示 " 坚决支持关闭网络游戏 " 的声援者。

或许是出于气愤，或许是尝到了甜头，" 农村地板哥 " 开始发布大量与反网络游戏相关的视频。

自此成为支持者眼中的 " 反游英雄 "。

左一为 " 农村地板哥 "，左二为 " 郑立书 "

他们看起来甚至不是为了钱。

郑立书没开橱窗带货，也没怎么开过直播，只是日复一日地上路、发视频。" 农村地板哥 " 尝试开过直播，但都是浅尝辄止的几分钟便关掉，最高场观的一场直播也就接近一万。粉丝数破十万的他，至今也还没开通橱窗功能。

不过，当他们从线上转到线下，长期奔赴各地，不仅误工，还需要不菲的差旅费用，陆续有粉丝在评论区问他们如何解决，但这些评论大多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另一方面，他们却又都很在乎流量。" 反网游群体 " 内部有一种声音，他们认为短视频平台对自己进行了限流，因此一次次在视频标题里强调 " 不要限流 "。事实是，" 反游视频 " 已经在短视频平台上打出了一片天。" 农村地板哥 " 则是坚持打造自己的个人 ip，几乎每个视频都是经典的自拍镜头。他热衷于和拥护自己的粉丝进行互动，甚至粉丝发布的反网游视频下方，也经常可以看到他的一连串点赞符号。

在自己的讲述里，他们是为了正义，为了正能量，为了这个国家。所以他们是 " 林则徐转世 "。他们都如出一辙地享受 " 反游英雄 " 这个身份所带来的光环、成就感与归属感。

纵使在全国各地聚众游行，本身有着极高的违法风险。

有人将互联网时代称为 " 造梗时代 "。

对于依靠互联网生存的人而言，" 梗 " 就意味着流量。尤其是对于以算法推荐为主的短视频平台来说，如果能蹭到 " 热梗 "，流量甚至是轻而易举的。

这也就意味着，当 " 反对网游 " 成为短视频平台上的政治正确，出现病毒式的传播时，追逐流量者也会蜂拥而至。

这样的热潮一共出现了三次。

最早是在 2020 年，一首据称是由农村歌手 " 怀仁李民强 " 原创的歌曲突然走红，歌词开头是这样的—— " 马云你听我说呀，我有事情正要找你，请你给马化腾说一句，快点把游戏关闭 "。" 怀仁李民强 " 目前在抖音拥有超过 200 万粉丝，当时也颇具影响力，但该歌曲的原视频在其主页已无法查看。

抖音有一个功能，是允许使用别人创作的原声音乐作为背景——可以是一首歌，可以是风声雨声读书声，乃至是反游群体在街头的抗议声。《马云你听我说呀》这首歌在抖音引发病毒式传播后，大量用户也进行了翻唱和引用。

这是 " 反对网络游戏 " 第一次在短视频平台上成为潮流。

这首歌在抖音上被广泛引用

不得不谈的背景是，自 2020 年开始，中老年网民已经成为了短视频平台们争取的对象。以抖音为例，根据 QuestMobile 最新数据，2020 年 3 月抖音短视频新安装用户里，41-45 岁以及 46 岁以上用户的占比分别为 11.5% 和 14.5%，分别同比增长了 1.4% 和 1.5%。而 18 岁以下、19-24 岁、25-30 岁的用户分别同比下降了 0.4%、5.5% 和 2.2%。

有人闻着味，来了。

在追逐流量者眼中，逻辑对错并不重要，关键是他们的目标用户想看到什么。这一次，他们瞄准的，是中老年短视频用户，痛点则是 " 反对网络游戏 "。

如果说第一波反对网络游戏的热度是无意出现的，那么第二波热度，无疑是有意为之。

2021 年 3 月 21 日，一位如今名为 " 敬天爱人 " 的抖音用户发布了一则 "《致马化腾公开信》" 的视频，截至目前，这条视频的点赞数为 44.9 万，至今也还是这个账户的最高。

这封 " 公开信 " 获得了大量传播

之后，这名用户改名 " 反游联盟掌门人 "，后续发了至少 19 封公开信，同时开始号召粉丝加入他的反游联盟，并在评论区留下了一个联系电话。

他想靠这波流量变现。

按照他视频中的说法，他建立的 " 反游精英群 "，只欢迎志同道合的反游人士，前提是" 愿意无私奉献 "、" 又多少有一点经济能力 "，群里面则是设置了 " 游戏规则 "。

" 反游联盟掌门人 " 在评论区留下的电话号码，是贵州省三垚儒商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联系电话，这家公司成立于 21 年 6 月——此时他的公开信已经发到了第十二封，积累了数万粉丝。在这家公司的经营业务中，包含了 " 家长素质教育咨询 " 一项。

另一边，" 反游联盟掌门人 " 开通了橱窗，开始在发布 " 反网游 " 短视频时带上商品，包括各种儿童用品、食品和畅销书，数量达到 165 件。

同在这一波热度中出现的，还有每晚八点开直播 " 帮助受害家长 " 的 " 反游一哥 "，自称企业教练的近百万粉丝账号 " 张天中 " 等。

一群初次接触短视频的中老年用户，就在一次次重复地看到这样的 " 呼声 " 之后，自然而然地走进了 " 反网络游戏 " 的信息茧房之中。

到了第三波，反游从线上走到线下，开始了一场各取所需的流量盛宴。

对于 " 反游英雄 " 们而言，他们的形象不再局限于短视频平台，而是走到了公众面前。他们在街头进行并不合法的 " 举旗呐喊 "，接触各地的家长，再一次巩固了自己 " 反游英雄 " 的地位。

闻着流量味道而来的各路营销号，则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一个名为 " 成都亚太豪轩家具有限公司 " 的账号，甚至为视频 P 上了一个湖北电视台综合频道的台标，来制造虚假的权威背书。有的则是使用了前述抖音用户 " 今天小雨转甜 " 的原声，配上各种学校、操场的视频，制造虚假游行。甚至连这个原声，都来自去年 10 月 " 农村地板哥 " 的视频，与此次的 " 反网游群体 " 线下活动无关。

右上方的 " 湖北综合 " 台标为 PS 合成

甚至机构媒体也在其中分了一杯羹。" 农村地板哥 " 等人的一则视频，被杭州日报的抖音账号原封不动地进行了转载，既没有采访，也没有交叉考证 " 反网游群体 " 言论的真实性。一切都是为了 KPI。

网络游戏顺理成章地成为众矢之的，" 反网游 " 受众们的信息茧房越来越厚。

我们离解决问题的距离，却是渐行渐远。

未成年网游防沉迷是个现实问题。

早在 2005 年，《网游防沉迷系统标准》试行版出台。2007 年 7 月 16 日起，中国已经开始全面推行网络游戏防沉迷系统。自此，网游防沉迷系统就成了各大网游运营商们产品的标配。

按照当时的标准，游戏时长 3 小时内为健康游戏时间，之后会不断弹出疲劳警示；4-5 小时为疲劳游戏时间，期间游戏收益减半。5 小时后，还强制必须休息 5 个小时后才能继续游玩。

此后，网游实名制、《网络游戏管理暂行办法》陆续出台。到去年，《关于进一步严格管理切实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网络游戏的通知》发布，腾讯、网易等游戏公司先后宣布采取升级防沉迷系统、禁止未满 12 周岁未成年人在游戏内消费、打击身份冒用等措施，监管随后亦发文明确要求限制未成年人游戏时间。

防沉迷系统提醒

至此，中国已经建成了可谓世界上最严厉的防沉迷系统——对比之下，游戏产业发达的美国几乎不对游玩时间作任何限制，日本直到 2020 年才由香奈川县首次推出防沉迷条例，却被学生告上了法庭。

中国音数协游戏工委发布的《2021 年游戏产业舆情生态报告》就显示，2021 年游戏防沉迷措施取得显著效果，超八成受访家长表示孩子玩游戏时间有不同程度减少，其中 43% 认为 " 明显减少 "。

可以看到，网络游戏的发行方与监管方，都在尝试解决这个问题。

去年经济参考报的报道出来之后，新浪科技进行了一个 " 未成年人沉迷网络游戏，谁的责任更大一些 " 的网络调查。截至 8 月 3 日晚上 9 点，共有 8627 人参与，其中，认为游戏公司责任更大的有 1777 人，占比为 20.6%；认为家长责任更大的有 3600 人，占比为 41.73%；认为是社会环境造成的有 2663 人，占比为 30.87%；剩余的 6.8% 则认为是其他因素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