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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消失:一个老纽约的京华旧梦结束了

老北平的消失,侠之终结。

纽约时间8月17日,作家张北海去世,享年86岁。据他的侄女张艾嘉透露,“叔叔没有受太多痛苦,安静离世。”在张北海离世前,张艾嘉有幸告诉他:“好好休息吧,我们都很爱你。”

在小说《侠影》被改编成电影《邪不压正》时,张北海曾多次回到北京与导演姜文讨论。《侠影》是张北海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那个复仇的故事中,他极尽细致地描绘了1936年的北平,那个“没有多久的从前,古都改称‘北平’那个时代的昨日北京”。

那个北平,“传统和现代,市井和江湖,最中国的和最西洋的,最平常的和最传奇的,融为一炉,杂糅共处”。

1936年,也是张北海生于北京的那一年,12年后,他随家人移居台湾,师从叶嘉莹学习中文,就读于台湾师范大学,1962年到洛杉矶继续深造,1972年因工作迁往纽约,在联合国担任翻译和校审工作,定居至今。

侄女张艾嘉称他为“中国最后一位老嬉皮”,陈丹青称他为“纽约的蛀虫”,叶嘉莹教他古文,陈升为他写歌,阿城为其风度着迷——总之这些年,张北海已渐成一个传奇。

在张北海往返纽约和北京的某一次,我在北京见到了他。那是2015年霜降之日。皇城根下,从元、明、清穿越而来的古老水道玉河再度穿街走巷。芦苇荡边,枯荷俯伏,野鸭浮游。入夜,路上行人寥寥,一只野猫在屋檐上闲庭信步,然后又消失在夜色之中。

电影《邪不压正》剧照

地上几盏摇曳的烛火将人引入一座竹影掩映的四合院,这是现在的北京——在天安门时间当代艺术中心,一场沙龙正在举行。炉火边,张北海慢慢地喝着威士忌,伸手抓一把冰块放进去搅和。戴着白色鸭舌帽,白色休闲衫、牛仔裤,一条细长的条纹围巾在脖子上随意地绕了几圈。脚上是几十年不变的白色帆布鞋,磨破了边。

他的身边坐着作家许知远、艺术家叶永青、邵帆,他们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穿梭于老北平和新北京之间。

在中央公园船坞,纽约,2006(谭爱梅摄)

01 不能忘情是北平

《侠隐》的故事发生于1936年。主人公李天然从美国回来,要为师门血案复仇。表面上,北平好像永远是这个样儿,永远像是个上了点年纪的人,优哉游哉地过日子。而事实上局势暗潮汹涌,日本人虎视眈眈,特务横行,抗日的力量也暗自积蓄。家仇国恨,只待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

然而,张北海并不着急。他让李天然在北平城里优哉游哉地闲逛,前门、隆福寺、景山公园、什刹海、西单、天桥……构成一幅老北京的街景地图。寻凶查案的路上,他总是不忘买点地道的吃食。“他就这么走。饿了就找个小馆儿,叫上几十个羊肉饺子,要不就猪肉包子,韭菜盒子,馋了就再找个地儿来碗豆汁儿,牛骨髓油茶。碰见路摊儿上有卖脆枣儿、驴打滚儿、豌豆黄儿、半空儿的,也买来吃吃。”

李天然吃了“都一处”的烧麦,还得吃“一条龙”的包子,一个人吃嫌不过瘾,因为最多只能点一荤一素。最惬意的还是冬日里和恋人一起去“顺天府”叫上半斤二锅头,一盘炒羊杂,喝两杯后再开始涮羊肉。

这真的是要去报仇么?学者王德威看出了其中的奥妙:“张北海写的虽然是个侠义的故事,但他最不能忘情的却是故事发生的场景——北平。”

北平才是真正的主角。故事从头年的中秋一直写到来年的七夕,北平一年四季的生活随着情节的发展铺陈开来。

因此,这虽然是个复仇的故事却处处有温情。“他隐隐有一点儿回家的感觉,虽然北平也不是他的家。可是,他也根本没个家。自从师父一家人一死,他更没家了。但是今天,晒在身上暖乎乎的太阳,一溜溜灰房儿,街边儿的大槐树,洒得满地的落蕊,大院墙头儿上爬出来的蓝蓝白白的喇叭花儿,一阵阵的蝉鸣,胡同口儿上等客人的那些洋车,板凳儿上抽着烟袋锅儿晒太阳的老头儿,路边儿的果子摊儿,刚才后头跟着的那几个小子,秃头流鼻涕的小伙计……他觉得心中冒着一股股温暖。”

邵帆是北京人,当他读到做棉袍那一段时觉得特别温存,想起了小时候一到冬天,特别冷,大家都去做衣服做围巾做帽子。

电影《邪不压正》剧照

这也是张北海的童年记忆。小时候父亲让他去做棉袍,裁缝就是一个如巧红般温柔的女性,他那时只有到她腰那么高,记忆已经模糊,但温暖犹存。

这正是那个时代的气质。“五六百年的帝都,人和人之间永远保持一个相当的尊重和礼貌,那一辈的人决不会讲脏话或者直接得罪一个人,而是非常的客气。商店的跑堂,不管你买什么东西,马上会给你掸掸衣服,今天没有什么地方会有这个,这都是从上面一点点影响到下面的。”

辛亥革命时,张北海的父亲张子奇不过十六七岁,就背着枪跟着阎锡山反清,后来担任天津电话局局长,李鸿章和张之洞的孙子都曾是其下属。他们见了张北海,称呼他为“三弟”。“他们的家世都远胜于我家,所以不能叫我‘少爷’,但又不能对我直呼其名。叫‘三弟’最合乎礼数。我怀念我父亲,是尊重他们这一代人,所以我写北京的时代是他们的时代,不会是我的时代。”

所以,尽管12岁时张北海就已经跟着家人离开大陆去了台湾,却始终对这座古都念念不忘。1994年,58岁的他因腹膜炎开刀住院。人生到了这个阶段了,他觉得是时候了却一个心愿了。手术后,张北海回到北京,开始为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搜集资料。

台湾师范大学三年级,台北,1958(作者提供)

他要复活一座在1936年真实存在过的城市。他不厌其烦地考据,每一个细节都力求真实。他的书架上关于老北平的书有好几百本,倒不都是为了写小说而买,原本他就对自己出生的城市充满兴趣,见到就会买来看看。

1936年的北平

他整理出一份1935年北平市的街道图。坐洋车,从东城到天桥,三毛钱就可以,老妈子一个月五块,这些参考了一些回忆录。所有关于当时北平的小道消息,都来自当年的《北洋画报》。

小说的人物原型大都与张北海的家庭有关。东四九条三十号的蓝公馆是他在北平的家,杨妈是他的奶妈,老班是他家大厨,Packard是他家汽车,蓝田有他二哥的影子,蓝兰的闺房是他的卧室。蓝青峰的名字用了他父亲的号。他父亲当时潜伏在北京,与张自忠交情甚笃,的确曾协助张自忠从平津沦陷区逃往大后方。

六年后,二十五万字的《侠隐》完成。“我也大可捏造一个朝代和一座城镇作为小说背景,何况又省去了许多考据工夫。可是,这部《侠隐》,除了带动故事情节的报仇主题之外,尤其对我个人来说,还有一个也许更重要的主题:老北平的消失,侠之终结。”张北海说。

02 任取一瓢,血肉丰满

写《侠隐》那几年,张北海常常一写就写到凌晨四五点,天都亮了。他下楼想喝杯咖啡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出门之后,看到满大街的外国人。他想,怎么搞的,怎么有这么多外国人来北京?后来他才突然想起来,他是在纽约,而不是在1936年的北京。

在张北海心里,那是北平最好的时光,“有钱人的天堂,老百姓的清平世界”。不过,许知远也质疑他现在对于老北平的回忆走向极端化,变得非常诗意。在当时一些传教士和外交官的叙述里,老北平是一个巨大的、肮脏的垃圾场。

张北海端着酒杯不以为然,“这是每个大城市都会存在的事情,纽约也这样。”他的北平自然不是骆驼祥子的北平,他也觉得祥子多半不会认为那时候的北平有过什么好日子。

由虚入实,这样的古都,这样的日子,无论好坏,都一去不复返了。“黄昏的夕阳,弱弱无力,默默无语。天边一只孤燕,穿云而去。”

《侠隐》是张北海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唯一一部。那位越洋归来的李天然无疑就是他虚构的一个现代江湖游侠,替自己梦回古都。

在那之后,他写得基本都是自己生活的纽约,从迪士尼乐园到牛仔裤,陈丹青说他是看过张北海的书才读懂纽约的,而张的家也是两岸三地文艺圈很多人在纽约停留的驿站,座上宾包括阿城、陈丹青、张大春、王安忆、李安、张艾嘉、罗大佑、李宗盛、陈升……

“走在异乡午夜陌生的街道,你低着头微笑着说,百老汇街不懂游子的心情,不如归去,多年以后,你要寻找最美的天空……”陈升在这首《老嬉皮》中写的就是张北海。

那天的沙龙是许知远第一次见张北海,此前只是耳闻已久。据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酒鬼,能喝各种各样的酒,而且不醉,听各种音乐,读各种书,跟各种各样的朋友交往。此前,许知远曾在自媒体上分享过张北海的散文集《一瓢纽约》。书的封面是张北海年轻时的一张照片,他穿着一身牛仔服,闲坐在一辆老式轿车上,吊儿郎当的样子很可爱。

张北海的散文集《一瓢纽约》用这张照片做了书封。

许知远喜欢张北海在书中对纽约,对台湾五十年代的描述,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淘气劲儿,也特别迷恋张北海身边围绕着的各种传奇的中国元素。他形容张北海像一个复杂生活的体察者,但又不求甚解,就这么随意地任取一瓢。

比如说张北海原本要给民国时的“一代妖姬”白光写传记。第一次见面时,张北海捧着一束白玫瑰赴约。白光让他叫自己“白姐”,但不许他问自己在抗战敌伪地区的细节,也不许他问自己在美军占领下的东京如何开夜总会。

这样血肉丰满的中国故事在张北海的人生中可以随便截取——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台北,叶嘉莹曾是他的家教,教了他两年半古文。那时候她丈夫刚刚出狱,家境很不好,但她认为这是给朋友帮忙,坚持不收学费。张北海的父亲托人从香港弄回一台冰箱送给叶嘉莹,省去她每天买菜的辛苦。

那晚,许知远有点喝high了,兴奋地拍着张北海的肩膀说话。而张北海果然不醉,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威士忌。

03 理想城市

其实,在动笔写《侠隐》前,张北海也回过几次北京。联合国为了让非美国籍工作人员不脱离母国的社会文化和语言更新,每两年提供两个月左右的带薪假期,并且支付回国的旅费。所以从1974年开始,张北海差不多每两年都会回北京待一段。

而1974年,披肩长发的张北海第一次重回北京时就知道这里已经物是人非了。

因为上世纪60年代他在美国与左派走得比较近,台湾吊销了他的护照。所以,那次回来,张北海拿的是大陆的红护照——国家招待,派了外交部、统战部和新华社三个单位联合接待,就那么几个人,却在人民大会堂里面摆了两桌全鸭席,外面黑糊糊的,只有他们的桌子上有亮光。“那个全鸭席真的好吃,但是很别扭。”

官方安排他住在华侨大厦。他连地图都不用,从东四南大街奔北,由头条一直数到了九条,找到三十号小时候的家。

一个居委会的老太太过来,听说他是从国外回来的,就和里面的住户商量,让他进去参观。一进门,他就看到院子里停了两部车,绿色的吉普和黑色的红旗,知道这绝不是普通人家,里面的人都穿着列宁装或者毛装。院子保持得很好,很安静,张北海在前两进转了转就出来了。

当他第二次带着家里人去看旧居时,门牌号已经从三十号变成了五十七号。他不明白用了上百年的门牌号怎么就从双号变成单号了,从此便再也没有去看的兴趣了。

张北海拿了二十多年大陆的红护照,一直到他1996年从联合国退休才入了美国籍。

2015年11月初,张北海还回了趟山西老家。张艾嘉参演的影片《山河故人》回太原路演,请他去看,而他则要带她去五台山下的祖宅寻根。“我不带他们去,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中共中央1937年成立的“晋察冀军区”司令部的总部就设在张北海的老家。一个认识他父亲的共产党员告诉司令员兼政治委员聂荣臻,张子奇什么都好,就可惜不是共产党员。当时张北海的奶奶还住在那儿,聂荣臻还经常叫人发一点油面给她吃。

电影《邪不压正》剧照

靠在纽约由作废高架改建而来的公园的木椅上,张北海遥望前方哈德逊河及徐徐下沉的落日,脑中幻影似乎化为一个错觉——他在北京城墙公园,瞭望着西直门和夕阳。

然而,北京几百年的老城墙早已拆掉,变成了二环,一座钢筋水泥的新长城。如今,张北海到了北京什么地方都不去,就是见见朋友,吃点好吃的。

也不是没有新的发现。最近几次,他吃到了羊蝎子,再配上四两二锅头和大饼,他觉得这是北京近几十年创造出的最了不起的小吃。

老北平消逝了,新北京的灵魂在哪里?张北海无从答起。在座的叶永青住在望京,他觉得在那里找到了北京的角色。“我们家住的地方都是韩国人,进我们家楼道就是泡菜的味道,周围都不是说中文的小孩。”叶永青当时正在办一个名为《镀金时代》的画展,“一个镀满土豪金色的时代”。

王德威说,世纪末的北京又经历了一轮新的大建设,在一片拆迁更新的工事中,蛰居海外的作家却怀着无比的决心要重建京城的原貌,而张北海所依赖的,不是悼亡伤逝的情绪,而是文字的再现力量。“除了怀旧,他更要创造他的理想城市。”

午夜时分,张北海喝完杯中酒,起身走入夜色中。全北平都睡了。也不知道从哪条胡同里,悠悠远远地,婉转凄凉地,传出来长长一声“夜壶……”他突然无法解释地迷上了这宁静的古都。

张北海就是他笔下那个现代江湖游侠,从一个胡同穿入另一个胡同,从一堵墙头飞上另一堵墙头,寻找着京华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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