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的自我修养:怎么只盯着负面新闻啊?
海南突发疫情之后,登上热搜榜的是多个与媒体报道相关的话题。
在“澎湃新闻”报道了《三亚暴发疫情,酒店趁机涨价?回应来了》等数篇与三亚滞留旅客相关的新闻之后,《海南日报》客户端等媒体相继转发一篇“怒怼”澎湃新闻的文章,批评澎湃新闻“竭力地带负面节奏”,指责其不顾疫情防控“大局”,报道狭隘且不专业。
随后,#海南日报#、#海南日报怒怼澎湃新闻#等话题相继引发热议,微博相关词条的阅读量加起来已经破亿。
很多人可能一直都有这样的困惑,即媒体为什么总是喜欢报道负面新闻?
这个问题,在新闻传播学界恐怕早已讨论得耳朵起茧,但从这次媒体怒怼事件引发的争议来看,值得我们从传播功能、媒介规范理论的角度,再认真探讨一下这个议题。
今天的分享,来自知名传播学者刘海龙在节目《生活在媒介中:传播学100讲》中录制的一期番外。在刘海龙看来,现在一些媒体的确存在规范失范的问题,但我们更需要在意的是,新闻传媒业作为一个整体,能否在一个长期的过程中,不断去更好、更全面地反映事实。而如果一个社会对媒体存在普遍的敌意,最终损害的可能是我们自身的利益。
01. 报刊的有机运动:真相是一个过程
前不久三亚突发疫情,滞留旅客众多,“澎湃新闻”连续多天报道了三亚当地的情况,其中一则报道引起了非常大的争议,就是“成都一家13口滞留三亚酒店,住一晚上万,吃一餐7000块”。(目前该文已删除)
很快便有自媒体发布文章对“澎湃”的报道提出了质疑,认为其“有意挑起对立,居心叵测”“博眼球赚流量”等等,《海南日报》客户端随后也转载了相关文章,引发更广泛的讨论。
根据后续其他媒体的采访跟进,新闻当事人回应表示,实际上当时的报道的确有点夸大了,“每顿饭700元一个人是误解”,因为酒店有不同的餐厅,住客其实可以自主选择,不是每天必须每个人都要吃700元一顿的餐。
也有一些网友去调查了,酒店700元一顿的餐到底包含什么,这里面有龙虾,各种海鲜自助,可以自由畅吃,所以700元价格还算公道。而滞留7天将花费“18万”也是一个总体粗略的计算,包含食宿费用加总在一起算出的。
所以这则新闻很快被证实,在采写过程中确实存在问题,采访者并没有做到很好的核实。记者只是听了被采访对象的一面之词,没有对他所说的房费、餐费问题做进一步的调查。从媒介规范的角度,新闻采访者没有做到三角互证法。
也就是说,采访者没有去比较不同来源的信息,来评估受访者阐述的真实性。媒介规范里通常都会强调,做新闻不能仅听一面之词,必须具备一定的质疑精神,不能听什么就信什么,要从几方不同的信源去核实、做交叉验证。
因为有的时候,受访者可能也是在利用媒体施加压力,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会夸大某些事实。记者要意识到,在这个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你不能够完全相信,或者假设其中的任何一方就是绝对正确的,必须要进行事实的核查。
这背后其实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关于真相的问题,媒体是不是只能够报道百分之百的真相?在新闻传播里面,其实大家也有共识,因为真相本身不是一个结果,真相是一个过程。今天看到的真相,明天也许就会被推翻。
真相的背后永远还有更多的真相。马克思也提出过一个观点,在新闻学里非常有名,叫做“报刊的有机运动”。他的意思是说,只要新闻媒体不断地在运动,今天的报道,明天还会继续报道,而且除了一家媒体报道以外,其他的媒体也都在不断地参与报道,这个时候真相总会有机会被一点一点地揭示出来,我们总归会慢慢接近真相。
此次事件中,“澎湃”的报道最开始的确是有问题的,是不规范的。但后来很快有其他媒体跟进,纠正了“澎湃”报道的一些问题。所以,对于新闻媒体在报道过程中出现的一些技术性问题,可以试着用更善意的态度,而不是但凡出现任何一点点差错,就去大加指责新闻媒体。
其实我们要看到的是整个新闻媒体业的表现,不是一家媒体,而是很多家媒体,不是在一个时间点,而是在一个长期的过程中,有没有可能去更好地反映事实。
对媒体报道的回应,往往也会产生负面的效果,比如现在公众说起媒体,就很容易带有一种潜在的敌意。
在这次事件里,就流传有一张来自“三亚武汉滞留同胞群”的截图,有网友就在群里表示,别拉记者进来,记者都是为了流量。类似这样的说法,不仅很伤记者的心,也有失偏颇。这类回应对于整个新闻界能否更好地报道,更好地为社会提供服务,同样产生了一些不好的影响。
当然必须承认,今天由于新媒体技术以及一些政策原因,很多资深的、优秀的记者,可能纷纷跳槽到其他行业,一定程度导致了今天新闻行业缺乏经验的记者比较多,所以可能容易出现类似在报道中间核实做得不够的问题,致使整体新闻质量的下降,也让受众对新闻内容和质量产生了种种异议。
但是我们也应该意识到,如果一个不加任何考虑就对媒体存在普遍敌意的社会,可能也是不健康的。因为对于媒体的普遍敌意,最后损害的还是公众自己的利益。
02. 媒介的监测环境功能:为什么媒体经常传播“负能量”?
对于媒体,我们还是应当抱持一个积极、理解的心态来看待他们的报道,但这同时也对媒体提出了一个非常高的要求,也就是需要在报道中做到更加专业,提供更精确、更全面的报道。
反过来,面对其他媒体一些负面的或失实的报道,官方媒体最好的回应方式其实是提供事实,做出恰当的回应即可。如果用比较情绪化、缺乏专业性的信息和文字作为回应,那么起到的只会是副作用。
这种做法也很可能会让普通民众对新闻功能产生一些误解。这里就涉及到,媒体为什么喜欢报道“负面新闻”,或者说媒体是不是就只能报道“正面新闻”?
在传播理论里面,有一个非常经典的大众传播的“功能理论”,是由美国著名社会学家哈罗德·拉斯韦尔(Harold Lasswell)提出的。他认为,媒介有三个主要的功能,一是环境监测,二是协调社会(沟通联络)的功能,三是文化传承的功能。
在这三个功能里,第一个功能就说到了,媒介是要去监控环境的变化,就像雷达一样不断地扫描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普利策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话:“如果国家是一条船,记者就是站在船头上的瞭望者,他要随时注意发生在海平面上一切最新的事情”。
这其实就说明,媒介的作用在于让我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最新出现的一些事情。什么是最新出现的事情,或者说哪些最新出现的事情,是最值得被报道的?
媒介就像是一个哨兵,我们看到在动物界也存在这样的现象,一群动物在吃草,这时候就会有几头动物在旁边,警觉地看着周围的环境有没有捕食者进入,如果有,它们就发出信号,其他动物就开始逃跑。
所以哨兵的功能是什么?就是监控周遭环境有没有危险。人类最早也是这样,当大家住在山洞里的时候,洞口就会有人站岗放哨。我们现在能看到在一些机构单位门口也有哨兵,他们也是在密切地关注着周围环境的变化。
环境变化之中,哪一些是更值得关注的?显然,如果很正常、一片祥和,这是不值得被哨兵额外关注的,要关注的是那些有可能会对我们造成危险、对我们的安全带来威胁的最新变化。
按照马斯洛的需求理论,安全的需求是仅次于生理需求的人的基本需求。所以对于大众媒体来说,他们在进行环境监测、环境扫描的时候,第一个要关心的就是那些可能对大家造成不利影响的负面的信息。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大众媒体喜欢报道“负面新闻”,其实这就是它的功能。如果媒体仅仅报道正面的信息,那么媒体就没有完成它的功能。
媒体环境监测的基本功能看上去是负面的,但实际上是正面的。
另外媒体报道负面新闻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对现实进行监督。报道负面的事件,实际上是要让大家看到这样的事情不能做,媒体其实是在帮助树立一种社会的价值规范。
如果大家还记得,若干年前,广东佛山小悦悦被车撞倒后遭受反复碾压,最开始从她身边路过的十几个人都没有去救她。但这起事件被媒体报道后引起了很大的社会反响,大众也积极参与这类社会问题的讨论,在路上看见倒地的受伤的人,是不是可以“见死不救”。
形成大规模讨论之后,对社会整体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压力,很多人在看到类似的事情的时候,就很难再漠然。所以说,媒体报道负面新闻,去监督这样一些不道德的事件,实际上是在强制形成一种规范,可能会避免这样的悲剧再发生。
所以媒介本身有自己的逻辑和要承担的社会责任,并不是说,媒介只有报道正面的新闻,才是最好地执行了自己的功能。
03. 媒体报道,只“反映现实”吗?
我们经常能听到一种批评的声音,“媒体为什么要关心这个事?还有那么多正面的事情,你关心这样的负面事情会不会产生不良导向?媒体是不是有什么不良意图?这会让年轻人觉得我们国家不好,觉得老百姓素质低。所以媒体要多报道好人好事,让人民看到希望”。
这种言论的核心意思是说,媒体不应该去报道负面新闻,它们报道的负面新闻,会让人产生一种坏事比好事多的印象,所以这种话的后面还会跟着质疑,媒体是不是“故意侮辱国家,记者良心何在、居心叵测”等等。
这样的言论,实际上就把媒体报道内容上升成一种记者的主观意图。
这个现象的背后,其实是把大众传播的功能和人际传播的功能混淆在一起了。大众传播要关注公众关心的问题,不是去实现个人利益,所以媒体是有公共性的,不能将其看作单纯的“私企”,而许多批评声音,实际上就把媒体理解为是某几个人控制的私企。
这种看法背后,其实也有一个前提假设,就是把媒体看成一面镜子,认为媒体就是应该反映现实,如果没有很好地反映现实,媒体就没有完成自己的职责。
这里值得怀疑的是,第一,有没有一个关于现实的图像?如果有这样一个图像,才能有一面镜子去反映这个图像。
但是我们能看到,现实是非常复杂的,在不同人的眼里,大家看到的世界都不一样,就像历史学家去研究一个历史过程,会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阶层、不同的立场去看待同一个议题,不同人看到的也都是完全不同的世界,所以知识本身是有视角的,并不存在一个完全客观的、关于现实的图像。
媒体能不能够反映一个客观的图像,在现在的新闻学或者传播学里,大家已经产生了共识,媒体实际上是在建构现实,这种建构本身,实际上是对现实的一种挑选性再现,都是有视角的。
而这种视角体现了媒体的价值观和判断。在这个具体的事件里,媒体是去关注普通人的困境,可能的风险还是正面歌颂,安抚滞留游客,这就代表着不同的视角,我们不能说哪个更对,哪个更错,但是用一个完全替代另一个肯定是有问题的。要允许不同的视角存在。
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澎湃”作为一家上海的媒体,有没有权利去关心三亚发生的事情?有没有权利去报道滞留游客的状况?
大众媒体的目的是什么?按照《新闻的十大基本原则》这本书里面所说,新闻的目的就是提供公民自我管理所使用的知识。
今天随着新媒体的发展,已经是我们所说的媒体融合的时代,其实已经没有所谓“地方新闻”了,因为所有新闻,理论上在所有的地方都能通过互联网看到。
过去的报纸时代,一个城市的新闻,可能由当地的报社报道,主要发行一般都限制在那个城市里。但在今天,任何一家地方媒体实际上都可以报道全国新闻,这个界限已经消失了。所以不管哪个地方发生的事情,其实都要接受全国媒体的报道和监督。
而且即便部分机构媒体像一些质疑里说的那样,是被“某几个人”控制,但在今天的融媒体时代,还存在着很多的自媒体,媒体的概念早已扩大化了,很难完全控制所有的媒介传播。
我们也完全可以想象,其他省市的游客到了三亚,也可以通过自己熟悉的媒体或自媒体来了解或回应当地出现的问题。
所以今天要再去指责说是某个地方媒体别有用心,其实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相反如果全国的媒体都不再关心三亚,对于当地游客的境况、对于三亚的疫情或者对于三亚的旅游业都再不置一词的话,反而可能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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