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密西西比大洪水：改变美国

有时候，洪水也会引发政治震荡。例如，飓风卡特里娜到来后，联邦紧急事务管理局组织救灾重建的行动非常缓慢，导致民众对出身共和党的小布什总统的观感持续恶化。当以黑人为主的10000名灾民在新奥尔良的超级穹顶体育馆中闷热难当，忍饥挨饿，喝不上水，也上不了厕所时，小布什总统竟然称赞当时被民众围攻的管理局局长迈克尔·布朗“做得很出色”。

实际上，仅在10天后，布朗就因未能尽职而被迫卸任，而小布什总统则被人嘲笑既不了解也不关心黑人的遭遇。这样的评价给他的总统生涯造成了很多困扰和阻碍。之后发布的盖洛普民意调查显示，有六成受访者以及高达八成的黑人受访者，在“你认为小布什总统是否关心黑人群体”这一问题上，做出了否定回答。尽管与此前任何一届政府相比，小布什总统在内阁任命了更多黑人高官，但在他任期内，联邦政府对新奥尔良洪水的拙劣应对，损害了他在少数族裔中的威信。

在美国，小布什并非第一个在特大风暴和密西西比河洪水上栽跟头的总统。1927年的密西西比河大洪水也具有类似的转折意义，它席卷了全国，也影响了美国大选，但早已被大众遗忘了。同时，这场洪水也在非裔美国人和共和党之间划下了一道裂痕，时至今日，永久地改变了美国政局的面貌。

如今，绝大部分非裔美国人都是支持民主党的。在2016年的总统大选中，共和党候选人川普仅获得了8%的黑人投票，4年前，2012年的共和党候选人罗姆尼，也只获得了6%的黑人选票。而在一个世纪以前，黑人是一边倒地支持共和党的。

著名的黑人废奴制领袖和政治家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是共和党人。林肯也是共和党人，正是他发布了《解放黑人奴隶宣言》，带领整个国家度过了因奴隶制而起、破坏力巨大的南北战争，也力排众议通过了美国宪法第十三条修正案，在美国永久废除了奴隶制。也是当时在国会的共和党人，顺利推动了宪法第十四条和第十五条修正案。第十四条修正案保障曾做过奴隶的人拥有美国公民权，可以平等地享有法律保护，第十五条修正案则维护了黑人男性的投票权。50多年后，第十九条修正案终于也赋予黑人女性同样的权利，而这也是由共和党人推动的。

相反，民主党人一直竭力阻拦这些修正案。他们在北方各州进行抗争，唯恐黑人成为选民会帮共和党人赢得选举。在南方各州，民主党人也在设法规避为黑人赋权的政策，以臭名昭著的《吉姆·克劳法》隔离黑人。黑人在民主党中受到排挤，黑人代表直到1936年，也就是宪法第十五条修正案生效60多年之后，才被允许正式参加该党的全国代表大会。

到底发生了什么？共和党为何失去了非裔美国人在20世纪初的大力支持，使他们倒向了如今的民主党？

大部分历史书都把这段转折追溯到了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担任总统的时期。罗斯福是四位进步派民主党总统中首个上任的。他的“新政”强化了社会安全网的保障，救助了很多因大萧条而陷入贫困的美国人，其中包括许多黑人。1936年，多达71%的黑人选民支持罗斯福连任，尽管他们之中的半数都视自己为共和党的一员。1948年，罗斯福的继任者杜鲁门，在军队中废除了种族隔离，而且也禁止在联邦政府施行带有种族歧视的雇佣政策。这削弱了他在南方民主党白人中的威信，但是帮他在1948年的选举中赢得了77%的黑人选民投票，逆转局势，击败了共和党人托马斯·杜威，成功连任。1963年，民主党总统约翰·肯尼迪则在争取废除种族隔离举措，终结《吉姆·克劳法》的过程中，不幸遇刺身亡。他的继任者，林登·约翰逊推进了肯尼迪未完成的事业，于1964年7月2日签署了《民权法案》，使之正式生效。4个月后，约翰逊以压倒性优势获得连任，他赢得了94%的黑人选票。经过这几任总统，黑人的选票便从共和党转移到了民主党手中。

而这段叙述忽略了美国非裔选民在罗斯福上任之前就已经开始疏离共和党的事实。他们对共和党的不满可以追溯到1927年密西西比河的洪水暴发，这场洪水打破了上千名黑人农民的宁静生活。

要想充分了解这场洪水的影响，我们首先要知道，密西西比河就是现实中的利维坦，有时会展现出暴戾冷酷的一面。密西西比河流域是地球上范围最大的河流流域之一。它流经美国的31个州和加拿大的两个省，流域面积达120万平方英里，北至加拿大，南至墨西哥湾，西至蒙大拿州，东至弗吉尼亚州。总的来说，其流域面积占到了美国大陆面积的40%。

1926年8月，灾难已经出现前兆，连续的暴风雨重击美国中西部，破坏了秋季收成，灌涝了土壤。后续的暴雨持续袭来，使得整个河流流域在秋季、冬季甚至来年春季，都被雨水浸透。从北边的伊利诺伊州到南边的路易斯安那州，河水水位均刷新了历史纪录。

1927年1月，密西西比河东部的主要支流俄亥俄河也开始泛滥，从匹兹堡到辛辛那提的河谷都灌满了洪水。两条更小的支流，小红河和怀特河，也都冲垮了防洪堤，淹没了周围的阿肯色州的农场，积水深度达15英尺。3月，接连不断的洪水沿着密西西比河蔓延，迫使数千人急忙在防洪堤上堆砌装着沙土的袋子，以拦住洪水。一场接一场的洪水冲击、侵蚀也浸透了堤坝。

1927年4月15日，也是耶稣受难节，河流沿岸完全陷入了混乱。一场大范围的暴雨将6至15英寸深的雨水，砸在了密西西比河流域几十万平方英里的土地上。土壤被泡透了，溪流和湿地也涝了。这场新的降水迅速灌满了密西西比河大大小小的支流。历史学家约翰·M.巴里曾在《涨潮始末：1927年密西西比大洪水和它如何改变了美国》一书中，完整还原了这场灾难的历程，他写道：

这条河(密西西比河)似乎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事物。它流经科罗拉多的落基山脉，加拿大的艾伯塔和萨斯喀彻温，纽约和宾夕法尼亚的阿勒格尼山脉，蒙大拿的树林、明尼苏达的铁矿区和伊利诺伊的平原。它从广阔的大陆起源，汇聚了所有落在这片土地上的雨水……河水一直流，好似从漏斗中倾泻而下，直到奔入这条蜿蜒曲折、体量庞大的河流—密西西比河。

当时洪水就像溶解砂糖一样，轻而易举地冲破了一个个防洪堤，也冲涝了整片密西西比河河谷的广阔农业平原，从伊利诺伊一直延伸到墨西哥湾。70多万居民无家可归。官方数据显示有313人确认溺亡，而实际数字还要比这更多。许多遇难者被冲进了墨西哥海湾，或者被埋在了泥沙沉积物的深处。要不是阿查法拉亚河吸纳了一半以上的洪水流量，新奥尔良就会被洪水夷为平地。

这场大洪水和其后续影响，在当年剩下的几个月牢牢占据了全国报纸的头条。令人费解的是，当时来自共和党的总统柯立芝拒绝走访受灾现场。他草率地拒绝了来自严重受灾地区的官员和红十字会等救援组织的领导者的不止一次、日益恳切的请求。这些人知道，总统每来访一次，就能帮当地多募集一些急需的捐款，也能吸引来自全国各地甚至全球的志愿者。事实证明，柯立芝犯了一个致命的政治错误，他的继任者们都小心地避免了这一做法。如今，每当一场巨大的自然灾害来袭，总统很快就会出现。官方会举办新闻发布会，播发的照片会展现出总统表情忧郁地与救灾组织的领导者会面、表扬最先响应救援行动的人，以及拥抱灾民的画面。

在这巨大的政治真空中，在柯立芝政府担任商务部长的原本默默无闻的赫伯特·胡佛趁机出马。曾经做过采矿工程师的胡佛，对这场洪水十分上心，他有着强烈的个人企图。作为全国救灾和重建工作的负责人，他不知疲倦地工作着，而且卓有成效。他频繁造访灾区，刻意制造大量媒体报道。他还坚持让官方配合摄影师和记者，允许他们报道救灾恢复的进程，而且让他们报道自己的事迹。在短短几个月内，因为灾难的巨大的波及范围，以及他作为国家救灾负责人的高曝光度，胡佛成了美国家喻户晓的名字。

1928年是总统选举年。令很多当权的共和党人吃惊的是，胡佛新增的影响力使他的风头盖过了几位主要的竞争者，包括党内最受欢迎的弗兰克·洛登，也就是伊利诺伊州前州长。胡佛获得了共和党提名，他最终赢得了大选。

1927年的密西西比河洪水早已被人们淡忘，但它其实是美国历史上破坏力最大的灾害之一。它引发了重要的政治震荡，帮助胡佛一跃成为美国第31任总统，也在黑人选民和共和党之间划下了最初的裂痕。

但并非所有人都买胡佛的账。

当时所有居住在洪水流经地区的人都遭了殃。洪水冲溃了堤坝，黑人和穷人是受损最严重的，78年之后飓风卡特里娜带来的后果也是如此。

虽说奴隶制已被废除，但是黑人佃户给白人地主劳作的现象仍在延续。奴隶制结束了，价值高达30亿美元的“人力财产”便从地主的财产簿上一笔勾销了，传统的奴隶持有者、种植园主也随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向黑人放债的白人土地主，他们靠着黑人佃户的劳作而维持家业。通过控制租借土地的面积，允许佃户佘取粮食和补给，土地主成功地将黑人劳动力和土地紧紧绑在一起。虽然理论上黑人佃户是能逃走的，但实际上很少有人能找到逃脱的方法。与此同时，非裔美国人大迁徙的第一波浪潮，已经开始了—约有600万居住在南方的黑人离开了家乡。很多贫困的南方黑人，尤其是密西西比河三角洲的佃户，在底特律、匹兹堡或是芝加哥这样的北方新兴城市，有个一亲半故，或是有个想实现的梦想。

在社会经历上述转折之时，1927年的洪水不期而至。白人和黑人居民都不得不爬上防洪堤，跑到高处的难民营，躲避洪水。密西西比的格林维尔建有一个高达8英尺、宽达50英尺的巨大防洪堤，却仍然无法使整个城镇免于灾祸。汹涌的洪浪冲断了堤坝，像海浪一样持续不断，卷着旋涡，拍碎了房子，随后把整个城镇吞没了。数千名幸存者艰难地爬到防洪堤残垣的顶部，在浑浊的汪洋中，这狭长的堤顶已是仅存的高地。红十字会在阿肯色州、伊利诺伊州、肯塔基州、路易斯安那州、密西西比州、密苏里州和田纳西州搭建了154个难民营，称之为“收容所”。大部分收容所仍实行种族隔离，非裔美国人在整个艰苦难挨的夏季，被迫充当灾区重建的劳力。他们灌满了沙袋，修补了堤坝，为所有白人和黑人的收容所搬运红十字会的食品配给。他们从救灾船上卸下紧急物资，分给需要的人。大部分收容所的条件都极为艰苦，但能供人们勉强度日。他们能获得基本的食物补给，如果参与劳动的话，每天还能拿到一两美元。

在密西西比州的格林维尔，情况则大为不同。当地不准黑人灾民外迁，强迫他们工作，而且让持有武器的白人男性看管他们。当救援的蒸汽船从防洪堤上救下幸存者时，当地白人首领却不允许获救的黑人撤离，这让船长们十分惊诧。因为这些当权者知道，如果这些黑人劳动力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比起洪水，他们更怕黑人外逃。在格林维尔，约有13000名黑人难民挤在堤坝上的收容所里，周围有持枪的警卫来回巡逻。像桃子罐头这样人人都想吃的东西，全被白人拿走了。黑人被迫无薪工作，还得在衣服上贴标签，标注负责的工作。他们被迫替所有人打扫、做饭、洗衣服。没贴标签的人，就没有吃的。警卫是不会放黑人走的，黑人只能等白人地主来认领，也就是等到地主发现自己的土地变干了，需要人干活的时候。

很多黑人不想跟白人回去，觉得洪灾给了他们逃跑的机会。在一整年间，想控制劳力的白人地主和已经受够了压迫的底层黑人佃户，一直进行着艰难的权力斗争，其间充斥着无数的暴行和折磨。1927年的洪水加快了黑人大迁徙的进程，大量外迁的灾民意识到，是时候离开南方去寻求新生了。

在这个过程中，胡佛一直精明地打着算盘。对于因洪水而流离失所、备受压迫的黑人，他装模作样地显露恻隐之心，但在解决黑人的困境方面，几乎毫无作为。他想争取大选提名，于是努力巩固黑人选民对共和党的高支持率。当胡佛得知格林维尔的丑闻后，便邀请著名黑人领袖罗伯特·莫顿(他追随另一黑人领袖布克·华盛顿的脚步，继续推进黑人解放)，组成顾问小组，调查来龙去脉。他私下向莫顿透露，他正在草拟一项“土地安置”的抵押贷款计划，以450万美元的红十字会募款作为启动金，为数千名流离失所的受灾黑人佃户提供20英亩农田。胡佛宣称自己要为非裔美国人做出“能超越《解放黑人奴隶宣言》发布之后的任何事情的贡献”。

但胡佛在说谎。他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土地安置项目，而且后来也拒绝支持这样的项目。他的目的仅仅是压制由格林维尔丑闻所引发的政治负评。他在利用莫顿和整个黑人选区，而他们也注意到了胡佛的伎俩。

胡佛赢得了1928年的大选，但他失去了15%的黑人选票，黑人对共和党的支持率降低，这是历史上的第一次。之后胡佛在高院提名了一位法官，但该法官的种族歧视过于严重，连本党同僚都反对提名这个人。当胡佛在1932年寻求连任时，他原来的铁杆支持者莫顿也不愿再为他背书。最终胡佛大败，输给了民主党候选人罗斯福。原本坚不可摧的政治同盟出现了最初的裂痕，这也是黑人群体疏离共和党的开端。

（ 注：本文摘编自《河流是部文明史》，劳伦斯·C.史密斯著，中信出版集团20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