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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小城伊宁迎来解封

封控下的小城伊宁

相比封控那天,伊宁解封时的早晨更安静些。105天之后,这座西部边疆小城已经从夏天到了冬天,上午9点半才会出太阳。

很多店家在前一晚才接到可以营业的通知,天还擦着黑,他们草草为复市做着准备。上午10点,六星街景区终于传来了一声吆喝,椒麻鸡店主张罗着:“阿达西们,不能堂食但可以打包。”

那辆停在树下很久的轿车,也终于等来了自己的主人。三个月了,车顶的树叶从绿到黄再到掉光。主人来时拂去了盖满车身的落叶,找来救援车和电瓶,废了好半天劲才打着火。但现在单双号限行,他要再等一天才能把车开上路。

到了中午,还是能听见零星的鞭炮声,空气里是过年时才有的硫磺味。鞭炮是从昨晚开始放的,那是临近午夜的时候,伊宁市民的窗外不断有烟花绽放在半空,有些小区传出了欢呼声,很多人的朋友圈里被同一条消息刷屏。

“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伊宁市疫情防控工作指挥部决定,自2022年11月16日10时起,伊宁市全面有序恢复正常生产生活秩序,全面有序复工复产、复商复市、复学复课。”

解封后环卫工人在清扫落叶

105天,从夏到冬

11月16日早晨,在伊宁市的一条马路上,环卫工人将很久没清理的落叶堆在一起(电视剧),足足有80公分高。叶子扫起来倒还容易,因为很久没有汽车和行人经过,它们根本没机会和路面粘在一起。

卖馕的阿姨这天生意不错,卖出了200个,虽然比以前还是少了三分之一,但她已经很满足了。旁边的小吃店也是一片热气腾腾,店主把熬得雪白的杂碎汤一碗碗盛出来,吆喝着外卖小哥赶快取走。

27岁的骑手艾尔肯骑着电动车,这天他跑了200多公里、80多单,赚了300元。除了常规订单外,他还接到五六个跑腿订单,帮一位顾客买了宠物粮,将一个蛋糕从开发区送到了老城区。这一天,他觉得遇到的顾客都“特别好、特别热情”。

伊宁市在11月11日就陆续恢复了外卖服务。他的一名同事接到一单更奇特的“外卖”,赶到时,一个女生抱着小狗蹿上了电动车后座。“外卖就是我自己,从家走路出来的,没有车,实在是走不回去了。”在解封之初,伊宁采取了单双号限行,公共交通还没恢复。

一名大学生在解封第三天终于收到了她夏天买的裙子,可现在是冬天,已经不能穿了。眼下她更重要的是盯紧刚开售的机票,希望能如期去南京上学。

很多人就这么错过了伊宁的秋天。一位刚解封的滞留游客,赶去了还冷冷清清的六星街景区,那里为数不多开门的服装店都缺货,假人模特赤条条地站在橱窗里, 他跑了四家店,买到一件旧款冬装。

他想起7月底来六星街的景象——带着帽子的维吾尔大叔拉着红色的手风琴,扎着麻花辫的新疆姑娘随着起舞,卖冰淇淋的店铺排起长队,在一家蓝色围墙的音乐酒吧里大家交谈正酣,酒、歌声、笑声是他对于7月的记忆。

8月3日,他要走出朋友家的小区时被告知“小区封了”。从夏天到冬天的105天,只带了短袖短裤的他,借着朋友的衣服过了秋。那晚从六星街上回去时,下起了雪,“这是伊宁的初雪,入冬了”。

天气早就冷下来了,很多几个月没发动的汽车都亏电了。一个汽修老板的电话就没停过,全是要拖车、换电瓶的,他从早上一直忙到了晚上10点。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民宿生意,在送走最后一批滞留旅客后,房间已经空下来50多天了。

有再多困难,也得赶紧把原来的日子找回来。16日一早,餐厅老板胡新良就开车带着妻子离开了家,妻子去给孩子领新教材,他要去店里做消杀。刚坐上车时,他突然产生了一种陌生感,甚至忘记了哪边是油门、哪边是刹车。

带着一瓶酒精、一瓶84消毒液、三件防护服和一盒50片装的N95口罩,胡新良到了自己的饭馆。打开大门的那一瞬,眼前都是熟悉的摆设场景,好像什么都没变。但仔细查看一番后他发现,装饰用的绿萝变得像干草一样,后厨不少冻货都坏掉了,连十几包调料也过期了。

社区直接给康复者发放“铁人证”

“铁人证”

早于解封,很多“铁人”就已经可以外出了。这是伊宁当地对阳性康复者的一个独有称呼,有的社区在微信群发通知、管理进出人员时,也习惯地说:“有铁人证的可以出去。”

“铁人证”通常是一张浅绿色或浅蓝色的卡片,拥有它的康复者可以“连续3个月不参加常规的核酸检测”,在一些社区,“铁人证”也是进出的通行证。

这种民间的叫法被官方提及,是在10月24日伊宁市上海路街道黄河社区发布的一份《关于网传“铁人证”的声明》里,其中称“因我社区工作人员工作不严谨,将核酸检测阳性康复后进行转运保供人员的证明写成了‘铁人证’,引发网民热议”,“对于核酸检测阳性康复人员的不恰当称呼,以及由此引发的不良社会影响,我社区表示深深的歉意。”

此前已有媒体报道,有些新冠康复者出院后,核酸检测阳性,出现所谓的“复阳”,但复阳患者核酸检测Ct值一般都≥35,病毒载量低。国内外有关研究显示,处于恢复期的感染者核酸Ct值≥35,样本中未能分离出病毒,几乎没有传染性。一位新疆的急诊科医生也在社交媒体上表示,所谓“铁人证”是有一定科学性的,可以很大程度减少流调防控方面的工作量。

多位伊宁市民向记者证实,在解封之前,一些新冠康复者就已经可以持证进出小区了。

许莲在11月8日拿到了她的“铁人证”,终于能出门看看自己的火锅店了。在封控的三个月里,她和女儿都有过感染的经历。期间还出了点小意外,她的店里跑水,漫到邻居家。那时她还没拿到“铁人证”,只能让其他康复的感染者帮忙去店里关上了阀门。

可以出门后,她拖着一只行李箱离开了家,小区让这些商家“只出不进”,她怕再封在小区,就和三名员工一起住到了店里,睡在沙发上。封控之前,她店里的百十来桌总能坐的满满当当,现在解封了,还不能堂食,每天只有四五单外卖。

摄影师施宇在10月15日感染新冠,他被拉去了霍尔果斯市的方舱医院。方舱的白色铁皮房憋闷,窗户只有一平米左右,能看见的是一排刚种下不久的杨树,还没房子高,叶子已经枯黄。这样的景致看了16天,他康复出舱了。

他的家在伊宁火车站附近,封控在家时,他习惯每天都记录窗外的景色,空空荡荡的站前广场,还有远处的天山。去方舱时,天山顶上还没有雪,他回来时,雪线已经到了半山腰。

施宇在11月8日拿到了“铁人证”出门,他骑着自行车绕着城市转了一圈,宽阔的六车道上一辆车都没有。一周后彻底解封,他去了自己店里,和店员们吃着三个月前落下的几包花生零食,听他们讲述各自的经历。

有一位店员封控时未被社区接收,住到了山上牧场的帐篷里,过了81天才下山。他学会了很多技能,比如挖地窝生火做饭、扯张网下河捞鱼,他还得到了比其他人更多的“自由”,可以在山里徒步10公里锻炼。

复市后的商家在张罗生意

那段日子

50岁的曹峥一直没感染,到了现在,他反而忧心忡忡。

三个多月里,他用掉了80瓶消毒液,多的时候一天就能用掉3瓶。志愿者送来团购的蔬菜包时,他会要求把蔬菜包消毒,在门外静置40分钟,拿进屋自己再消毒一次,静置1个小时后,才敢开箱。

据曹峥说,他所在的小区除了自己住的这栋楼,几乎每栋楼都有人感染过。一周前他出门做核酸时,听到小区里几个康复的老年人说,“要保护好我们小区那些还没有阳过的住户,要把他们看住了,千万不能让他们阳了,否则我们小区就不能解封了。如果要买什么,我们就给他送到家门口。”

8月3日,曹峥正在度假区接待外地来的朋友,烤串刚上桌,他就接到了电话“快回来,要封控了,再不回来就回不来了。”饭没顾上吃,曹峥赶紧把朋友送去了机场,然后回到了在机场附近的家。自那天开始,他很少再听到飞机起降的声音。

对于封控,曹峥早有预备。去年10月,伊犁就封控过一个月,之后他有了囤粮的习惯,家里地下室10平米左右的空间,堆满了粉皮、腌肉、风干蘑菇这些易于保存的食品。

曹峥做特产贸易,往疆外销售奶制品和肉制品,每个月光冷库租金就要十来万。封控前,他刚囤了两万只羊想要销往外地,可封控后物流不通,订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出去。两个月后他再给开餐馆的客户们打电话,才知道对方的日子也不好过,16家店面倒了10家。

相比曹峥,那些没有囤货习惯的居民日子更难。封控20多天后,一个年轻人才拿到了蔬菜包。打开冰箱,里面只剩了两只辣椒和剩下的一只羊腿。他要做烤羊腿,妻子不让,说现在肉都买不到,能省就省一点吧。那只羊腿,他们隔一天包一顿羊肉包子,一直吃了26天。还有一位开素食店的店主,房租房贷的压力让她不敢在吃饭上优待自己,几乎只吃土豆,蒸的、煮的、炸的,都试过了。

曹峥也曾核酸异常过一次。 社区干部半夜通知他去隔离观察,他不敢坐阳性转运的车,步行去了4公里外的一家酒店,隔离三天后,他又在半夜被通知“没问题,可以回家了”。 他又走回了家,周围很安静,只有孤零零的洒水车喷着消毒水从身边经过。

曹峥家有只养了三年的泰迪狗,很聪明,总是自己出门溜达然后回家。10月中旬,泰迪狗一直拉肚子,渐渐没了气息。一周前,他家养的一黑一白两只兔子,也死了。曹峥说自己挺难受的,但他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给动物们的尸体消毒。

解封后的伊宁街头

“要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

到现在,曹峥还是对“阳了”很恐惧,“即使是头痛脑热也够受的,如果出去跟阳过的人接触,我这3个月不是白花功夫了?”

“没有一个月,我是不会出去的。”临近解封,曹峥决定还是把自己继续关在家里,出门做核酸都不行。解封那天,他看着窗外马路上来来去去的行人,想了想又说,“还得观察一周,才能决定出不出去。”

同样是“没有阳过的人”,岳明等不了了。在16日这天,他早早到了自己的特产店,刚进门,就发现空调已经坏了。封控时,他以为只有十来天,想把空调开着给食品降温,没想到一开就是三个月。他清点着已经过期的食品,酸奶、奶酪、蜂蜜、马肠......店里一多半的货物都要扔掉,价值5万元。

岳明在五年前开了这家特产店,最近三年都遇上疫情封控,一次至少一个月,而且都是暑期游客最多的时候。今年他早早囤了比平时多一倍的货,迎接暑期客流高峰,最后还是砸在了手里。“店面的房租一年要两万多元,房贷也要还三千多元。”

封控几个月,淘宝店里零星有外地的顾客光顾,下单了以后他只能回复抱歉,物流不通,东西进不来也出不去。他好像是“赶客人走”似的,挨个通知迟点买或者退单。

在方舱里,也有人想赶紧出去。一个多月前,为了见到病重的母亲,妥成在乌鲁木齐申请了一个月,才被社区接收回到伊宁。母亲去年初被诊断为恶性脑瘤,一家人没再工作,陪着她去了塔城看雪、去那拉提草原拍照。10月2日下午,他刚到医院一个小时,母亲的心电图就变成了一条直线。120运力紧张,他家最后自己借了辆车,把母亲拉回乡下安葬。

母亲去世两天之后,妥成开始发烧,梦里全是游戏“羊了个羊”的画面,里面的“玉米”“胡萝卜”都变成了病毒,他像玩连连看一样消灭了一晚上“病毒”。除了他,爷爷、奶奶、父亲、哥嫂、侄儿们九口人也都感染了。妥成的身体很快复原,但为了陪护父亲,他还是跟着去了郊区的方舱医院。

15日那晚的烟花,因为方舱离市区很远,妥成没有看到。知道即将解封的消息,同屋住的大叔激动地走来走去,以为社区明天就会接他回去。妥成告诉他,那说的是市区、没新增的小区,“不关你的事。”大叔郁闷地在床上躺了一天没说话。

问到以后的打算,几乎每个人都说,“赚钱啊!”“三个月都没有收入了!”

妥成做二手车交易生意,母亲生病以来支出很多。他计划之后调整方向,做车贷善后、置换的工作。

火锅店老板许莲刚开业一年,每月还得给员工发工资,4张信用卡来回倒钱还房贷。她打算以后要多做一点线上的生意,卖自己品牌的火锅底料,“实体餐饮不好做呀”。

开特产店的岳明还在等待出疆物流开通的那天,“赶紧把没过期的特产发出去。”他还准备把门店搬到不那么热闹的地方去,“怕什么时候又封了,我房租还能少交一点。”

总得努力往前走。解封后,有人去了四家理发店都被婉拒了——里面早排满了人。在一家宠物店,一天里也接到了八个修剪宠物毛发的订单。伊犁河岸边的公园又响起了手风琴声,一个市民跑步经过公园小路:“要趁着能出门时多出门,要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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