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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世界出发流亡,千山万水,天涯海角

向世界出发,流亡,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一直流亡到祖国,故乡。

——木心(图:木心全家福)

题记

——编者按

1994年初,讲完世界文学史课,木心独自归国,1995年元月潜回乌镇,寻访暌别五十多年的家园。看了看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萧条破败。回到纽约后写下此篇《乌镇》:

“永别了,我不会再来。”

《乌镇》首发于1996年台湾的《中国时报》,时任乌镇党委书记陈向宏,在报纸上看到这篇文章,几经辗转,向先生发出归国还乡邀请,遂有了今天矗立在乌镇的“晚晴小筑”和木心美术馆。

同年木心还写下了两篇诗经体短诗《乌镇》与《怀里》(后收录于《诗经演》):

遵彼乌镇 循其条枚 未见故庥 惄如輖饥

遵彼乌镇 回其条肄 既见旧里 不我遐弃

积雪御丧 邸廪如毁 虽则如毁 吉黄片羽

振振公子 于嗟麟兮

——《乌镇》

我徂北美 慆慆十载 我来自东 零雨其濛

我西曰归 腧心东悲 蜎蜎者蠋 烝在桑野

敦彼独宿 亦在车下 伊威在室 蟏蛸在户

不我畏也 里可怀也

——《怀里》

1994年,木心在浦东高桥镇拜访一位老者

乌镇

文/木心

坐长途公车从上海到乌镇,要在桐乡换车,这时车中大抵是乌镇人了。

五十年不闻乡音,听来乖异而悦耳,麻痒痒的亲切感,男女老少怎么到现在还说着这种自以为是的话——此之谓“方言”。

“这里刚刚落呀,乌镇是雪白雪白了。”

高亢清亮,中年妇女的嗓音,她从乌镇来。

站上不会有人在乎这句话,故像是专向我报讯的。我已登车,看不见这个报讯人。

童年,若逢连朝纷纷大雪,宅后的空地一片纯白,月洞门外,亭台楼阁恍如银宫玉宇。

此番万里归来,巧遇花飞六出,似乎是莫大荣宠,我品味着自己心里的喜悦和肯定。

车窗外,弥望桑地,树矮干粗,分支处虬结成团,承着肥肥的白雪——浙江的养蚕业还是兴旺不衰。到站,一下车便贪婪地东张西望。

在习惯的概念中,“故乡”,就是“最熟识的地方”,而目前我只知地名,对的,方言,没变,此外,一无是处。

夜色初临,风雪交加,我是决意不寻访旧亲故友的,即使道途相遇,没有谁能认出我就是传闻中早已夭亡的某某,这样,我便等于一个隐身人,享受到那种“己知彼而彼不知己”的优越感。

在故乡,食则饭店,宿则旅馆,这种事在古代是不会有的。

我恨这个家族,恨这块地方,可以推想乌镇尚有亲戚在,小辈后裔在,好自为之,由他去吧,半个世纪以来,我始终保持这份世俗的明哲。

迷茫中踅入一家规模不小的餐馆,座上空空,堂倌过来招呼。

“红烧羊肉好 。”——好。

“黑鱼片串汤,加点雪里蕻。”——嗯,好。

“酒,黄的还是白的。”——黄酒半斤。

“热一热,要加糖 。”——要热,不要糖。

从前乌镇冬令必兴吃羊肉,但黑鱼是不上台面的,黄酒是不加糖的。

越吃越觉得不是滋味,饭也免了,付账之际问问附近有什么旅馆,说隔壁几步路就有一家,还干净的。

◆ ◆ ◆

中国大陆的小城市,全是如此这般的宿夜处,无论你是个怎样不平凡的人,一入这种旅馆,也就整个儿平凡了。

两瓶热水,温的。

侧脸靠在冷枕上,我暗自通神:祖宗先人有灵,保佑我终于回来了,希望明天会找到老家,你们有什么话,就在今夜梦中对我说吧。

半夜为寒气逼醒,再也不能入睡,梦,没有。

窗帘的缝间,透露楼下的小运河,石砌帮岸,每置桥埠,岸上人家的灯火映落在黝黑的河水里,可见河是在流的,波光微微闪动,周围是浓重的压抑的夜色,雪已经停了。

我谅解着:五十年无祭奠无飨供,祖先们再有英灵也难以继存,魂魄的绝灭,才是最后的死。

我,是这个古老大家族的末代苗裔,我之后,根就断了,傲固不足资傲、谦亦何以为谦——人的营生,犹蜘蛛之结网,凌空起张,但必得有三个着点,才能交织成一张网,三个着点分别是家族、婚姻、世交,到了近代现代,普遍是从市场买得轻金属三脚架,匆匆结起“生活之网”,一旦架子倒,网即破散。

而对于我,三个古典的着点早已随时代的狂风而去,摩登的轻金属架那是我所不屑不敢的,我的生活之网尽在空中飘,可不是吗,一无着点——肩背小包,手提相机,单身走在故乡的陌生的街上。

◆ ◆ ◆

早晨还太早,街道幽暗,处处积雪水潭,我的左鞋裂底,吱吱作响。

寒风中冒出热气的无疑是点心店,而且照例是中年的店主,照例笑呵呵,照例豆浆粽子,我食不知味地吃完了,天色曦明,我得赶程“回家”。

付钱时,硬币中混着一枚美国生丁,店主眼尖,挑出来放在掌中端详。

“你是华侨吧?”

“回来了!”

“这样早,有要紧事吗?”

“看看老家,不知在不在?”

“你是乌镇出生的呀?”

“东栅头!”

“东栅,现在只有半条街,后半条一片野地了。”

“那,财神湾呢?”

“在,就到财神湾为止。”

我掏裤袋,凑齐三个币值不同的生丁,送给他玩玩,他欢喜不迭,我更其高兴,是他证言了我将不虚此行。

明清年间,乌镇无疑是官商竟占之埠,兵盗必争之地,上溯则梁朝的昭明太子萧统在此读书,斟酌《文选》。

《后汉书》的下半部原本是在乌镇发现的。唐朝的银杏树至今布叶垂荫、葱茏可爱。乌镇的历代后彦,学而优则仕,仕而归则商,豪门巨宅,林园相连,亭树、画舫、藏书楼……寻常百姓也不乏出口成章、白壁题诗者,故每逢喜庆吊唁红白事,贺幛挽联挂得密密层层,来宾指指点点都能说出一番道理。

骚士结社,清客成帮,琴棋书画样样来得,而我,年年“良辰美景奈何天”,小小年纪,已不胜惆怅“赏心乐事谁家园”了。

乌镇人太文,所以弱得莫名其妙,名门望族的子弟,秀则秀矣,柔靡不起,与我同辈的那些公子哥儿们,明明是在上海北京读书,嫌不如意,弗称心,一个个中途辍学,重归故里,度他们优裕从容的青春岁月,结婚生子,以为天长地久,世外桃源,孰料时代风云陡变,一夕之间,王孙末路,贫病以死,几乎没有例外。

我的几个表兄堂弟,原都才华出众,满腹经纶,皆因贪恋生活的旖旎安逸,株守家园,卒致与家园共存亡,一字一句也留不下来。

◆ ◆ ◆

过望佛桥,走一阵,居然就是观音桥,我执着了方向感,可以自主地向我的“童年”走去。

当年的东大街两边全是店铺,行人摩肩接踵,货物庶盛繁缛,炒锅声、锯刨声、打铁声、弹棉絮声、碗盏相击声、小孩叫声、妇女骂声……现在是一片雪后的严静,毗连的房屋一式是上下两层,门是木门,窗是板窗,皆髹以黑漆——这是死,死街,要构成这样肃穆阴森的氛围是不容易的,是非常成熟的一种绝望的仪式,使我不以为是目击的现实,倒像是落在噩梦之中,步履虚浮地往前走,我来乌镇前所调理好的老成持重的心境,至此骤尔溃乱了。

这一段街景不是故物,是后来重修的“旅游”卖点,确鉴是“明式”,明朝江南市廛居宅的款式,然而那是要有粉墙翠枝红灯青帘夹杂其中,五色裳服宝马香车往来其间,才像个太平盛世,而现在是通体的黑,沉底的静,人影寥落,是一条荒诞的非人间的街了。

1994年,木心看街边写作业的孩子

行到一个曲折处,我本能地认知这就是“财神湾”,原系东栅市民的游娱集散之地,木偶戏、卖梨膏糖、放焰口,都在这片小广场上,现在竟狭隘灰漠,一派残年消沉的晦气。

“请问,这里是财神湾吧?”

“是呀。”须发花白的那叟相貌清癯。

“怎么这样小了呢?”

“河泥涨上来,也不疏浚,越弄越小了。”

“这里不是有爿香堂药材店吗?”我指指北面。

“对,关掉了,早就关掉了,东栅已经没有市面。”

“那边,他们在吃茶的地方,不是有一家很大的鱼行吗?”

“鱼行,鱼行隔壁是肉庄。”

“肉庄对面是刨烟作场。”

“你是乌镇人吗?”

“我生在这里,五十年没有回来了。”

“那你在哪里呢?”

“在美国。”

“你五十年前就到美国去了呀!”

“不,十五年前才离开中国的。”

为免那叟更深的盘问,便握手告别,转身往回走。

凭记忆,从湾角退二十步,应是我家正门的方位。

可是这时所见的乃是一堵矮墙。

原本正门开在高墙之下,白石铺地,绿槐遮荫,坚木的门包以厚铁皮,布满网格的铜馒头,两个狮首衔住铜环,围墙顶端作马鞍形的起伏,故称马头墙,防火防盗,故又名封火墙。

现实的矮墙居中有两扇板门,推之,开了。

大片瓦砖场,显得很空旷,尽头,巍巍然一座三开间的高屋,栋柱梁椽撑架着大屋顶,墙壁全已圮毁——我突然认出来了,这便是正厅,悬堂名匾额的正厅,楹联跌落,主柱俱在……

厅后应是左右退堂,中间通道,而今也只见碎砖蒿莱。

我神思恍惚,就像我是个使者,衔命前来凭吊,要将所得的印象回去禀告主人,这主人是谁呢?

踏入污秽而积雪的天井,一枝狰狞的枯木使我惊诧,我家没有这样恶狠狠的树的,我离去后谁会植此无名怪物,树龄相当高了,四五十年长不到这样粗的。

东厢,一排落地长窗,朝西八扇,朝南是六扇,都紧闭着——这些细棂花格的长窗应是褐色的、光致的、玻璃通明的,而今长窗的上部蚀成了铁锈般的污红,下部被霉苔浸腐为烛绿,这样的凄红惨绿是地狱的色相,棘目的罪孽感——我向来厌恶文学技法中的“拟人化”,移情作用,物我对话,都无非是矫揉造作伤感滥调,而此刻,我实地省知这个残废的,我少年时候的书房,在与我对视——我不肯承认它就是我往昔的嫏嬛宝居,它坚称它曾是我青春的精神岛屿,这样僵持了一瞬间又一瞬间……整个天井昏昏沉沉,我站着不动,轻轻呼吸——我认了,我爱悦于我的软弱。

外表剥落漫漶得如此丑陋不堪,顽强支撑了半个世纪,等待小主人海外归省。

因为我素来不取“拟人化”的末技,所以这是我第一次采用,只此一次,不会再有什么“物象”值得我破格使用“拟人化”的了。

◆ ◆ ◆

再内入,从前是三间膳堂,两个起居室,楼上六大四小卧房,现在还有人住着,如果我登楼,巡视一过,遇问,只说这是我从前的家宅,所以我来看看。

走到楼梯半中,止步,擅入人家内房又何苦呢?

楼梯的木扶栏的雕花,虽然积垢蒙尘,仍不失华丽精致,想我自幼至长,上上下下千万次,从来没曾注目过这满梯的雕饰,其实所有锦衣玉食的生涯,全不过是这么一回懵懂事。

复前进,应是花厅、回廊、藏书楼、家塾课堂、内账房、外账房、客房、隔一天井,然后厨房、佣仆宿舍、三大贮物库、两排粮仓,然后又是高高的马头墙,墙外是平坦的泥地广场。

北面尽头,爬满薜荔和蔷薇的矮墙,互砌的八宝花格窗,月洞门开,便是数十年来魂牵梦萦的后花园——亭台楼阁假山池塘都杳然无遗迹,前面所述的种种屋舍也只剩碎瓦乱砖,野草丛生残雪斑斑,在这片大面积上嘲谑似的画了一家翻砂轴承厂,工匠们正在炉火通红地劳作着。

再往后望,桑树遍野,茫无边际的样子了。

不过,就是萧统的读书处,原是一带恢宏的伽蓝群,有七级浮屠名寿胜塔者,而今只见彤云未散的灰色长天,乌鸦盘旋聒噪。

铲除一个大花园,要费多少人工,感觉上好像只要吹一口气,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渐渐变得会从悲惨的事物中翻拨出罗曼蒂克的因子来,别人的悲惨我尊重,无言,而自身的悲惨,是的,是悲惨,但也很罗曼蒂克,此一念,诚不失为化愁苦为愉悦的良方,或许称得上是最便捷的红尘救赎,自己要适时地拉自己一把呵。

◆ ◆ ◆

永别了,我不会再来。

刚才冷寂的街,这时站着好些男男女女。

“你回来啦,几十年不见了。”

“你小时候清瘦,现在这样壮,不老。”

“到我家去坐坐,吃杯茶哪。”

“你小时候左耳朵戴只金环的。”

“你倒还想着乌镇的呀,真好!”

“那时候我常到你府上来替你理发……”

必是财神湾所遇之叟通报了消息,他不知道我来此地是看“物”不看“人”的。

好多年前故乡就谣传着我的死讯,十足是“家破”“人亡”,怎么这位弱不禁风的“少爷”健步如飞地回来了呢。

我巧言令色地摆脱了这群乡邻,走不到十步,那清癯之叟迎面而来,握住了我的手,满面笑容:

“乌镇风水好,啊,好,乌镇风水好。”

这样的恭维使我很为难,我不能贸然表谦逊,因为他并没有专指是谁应验了好风水。

我倒注意到他花白的上唇髭剪得刷齐,像是他回家用心剪齐了再来会我一面的,那可真是风水好了。

不分东南西北只要是残剩的街道市面,我就穿巷越陌唯旧观是图。

乌镇的西南部已是新兴的工业区和住宅区,而东栅北栅、运河两岸大抵是明清遗迹,房屋倾颓零落,形同墓道废墟,可是都还住着人,门窗桌椅,动用什物,一概陈旧不堪,这些东西已不足出卖,也没人窃取,它们要怎样才会消失呢。

茶馆,江南水乡之特色,我点燃纸烟,斜签倚定在小桥的石栏上,便于观望茶馆的全景,阳光淡淡地从彤云间射下,街面亮了些,茶馆内堂很暗,对面又是一条较宽的河,反映着纯白的天光,人物为河水形就的背景所衬托,便成了剪影。

茶客都是中年以上的男人,脸色衣着鞋帽与木桌板凳墙柱,浑然一色,是中性的灰褐,没有太深的,没有太浅的——要结成这样平稳协调的局面,殆非一时人工之所能及,这是自然而然,有限度的天老地荒,他们是上一个时代的孤哀子,新时代犹如暴虐的后父,日未出而作,日入而不能息。帝力把他们折磨得够了。

从前上茶馆的人是实在有话要说,现今坐在茶馆里的人是实在无话可说。

烟蒂烧及手指,我一惊而醒。

走过石桥,桥堍有埠级可下及水面,江南运河的水是淡绿的、含糊的,芸芸众庶几百年几百年地饮用过来。

儿时,我站在河埠头,呆看淡绿的河水慢慢流过,一圆片一圆片地拍着岸滩,微有声音,不起水花——现在我又看到了,与儿时所见完全一样,我愕然心喜,这岂非类似我惯用的文体吗?况且我还将这样微有声息不起水花地一圆片一圆片地写下去。

一九九五年·岁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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