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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义无反顾爱上坏成分的父亲 被抛弃

如果不是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坏成分的父亲,母亲的命运该是另一幅图景吧?至少她应该不会早逝,也或者她的儿女们不会如此颠簸?但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

母亲生于1950年,当那场如火如荼的革命烈焰席卷全国的时候,十六岁的母亲读高中。1967年夏,母亲这样的高中生们也卷入了滔天巨浪,开始了全国大串联。按母亲的话说,他们遵循最高指示,激情昂扬地实践着全国免费自由行,母亲跟随着大队人马不仅去了延安,还到过天安门。

母亲聪慧,记忆力超群,能背诵全部《毛选》,而且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全国串联回乡的母亲很受器重,不到二十岁的她在县域内已相当出名,这直接导致了她跟父亲的相遇。

父亲是地主后代,离乡流浪十二年后,1970年被从省城押解回乡接受改造。然而父亲并不好对付,他不接受更不承认针对他的任何指控,通过整段整段地引用《毛选》诡辩。县上工作队束手无策,最后只好派最硬牌的、能通篇背诵《毛选》的母亲与父亲对擂。

“一见杨过误终身”。

在与父亲的辩论交锋中,二十岁青春年华的母亲彻底输给了当时已经三十岁的父亲,他们齐心合力用《毛选》保护自己,最后父亲恢复了自由身,母亲则未婚先孕,大好前程毁于一旦。

1972年秋天的一个深夜,父亲救出了被外公毒打又锁起来的母亲,开始了他们的逃亡之旅。我不知道他们的逃亡细节,只知道父亲一直怨恨他的小姨,也就是奶奶的亲妹妹。据说,当时父母曾逃到这个小姨家,希望小姨能够收留他们,然而小姨却连夜将他们赶走了。

“你姨奶奶(父亲的小姨,在故乡我称呼姨奶奶)其实对我们不错,不仅没有举报,还给了十元钱路费。”每当父亲暴躁地抱怨奶奶的亲戚们时,母亲总是给这个姨奶奶辩护。但父亲并不买账,奶奶的这个小妹读了新时代学堂,嫁了一个干部,在城市里安家,是拿工资的人,父亲嫌弃给他的十元路费太少。

“你要记住,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永远不受嗟来之食”。父亲总是一遍遍地跟我强调。

那场运动结束后,父亲和母亲回到故乡,开始了他们清贫却无比温馨的岁月。

1981年早春,母亲带我去看宅基地。当时小小的我不关心什么是宅基地,只是感知着母亲的兴奋和喜悦。她一路走着一路喜极而泣,跟我说着她梦想中的房子,高大的门楼、宽敞明亮的玻璃窗等。她牵着我的手在那块空地上转悠,絮絮地说这里要种花、那里要种菜,而我眼中只有飘荡的乳白的雾和朦胧的月色,以及我幻想中的仙女们,那时候我无法理解母亲对一处房子的向往和她所寄托的全部希望。

那年夏天,我家新房工程启动。父亲和母亲自己设计的房子,包括挖地基、夯基坑、填基石,以及购买什么型号的钢筋、水泥、浇筑房顶的混凝土等,我不知道父亲母亲哪里来的建筑知识,总之,在农村没有盖水泥平房先例情况下,我家的水泥平房开工了。

先是大卡车拉了整整一车水泥,村上的小朋友围着卡车叽叽喳喳、兴奋无比。然后是制水泥砖、砌墙、打桩、铺托板、铺钢筋以及房顶浇筑等,房顶浇筑必须一气呵成,现在还记得那个热火朝天的场面,不知道父亲从哪里找来那么多的劳动力,在没有现代化搅拌机的情况下一天之中完成了房顶现场浇筑,这其中凝结了父母多少心血和梦想!

现场浇筑的水泥房顶需要连续浇水帮助混凝土凝固,当时的农村没有自来水(到今天我的故乡也没有自来水),所有用水必须一桶桶提到房顶上,父亲建了滑轮设备,只需要拉绳子水桶就可以吊到房顶上了,然而,即使这样也需要劳动力不断地将一桶桶水运到滑轮下,记忆里至今还有劳动力排着队传递水桶的画面。

图片由作者提供

新房落成之后,父亲游走乡邻之间看病、开处方,母亲负责抓药、收账,家里的柜台上总是摆着母亲自己种的花儿,而我也能时不时地偷点钢镚儿。那时候,母亲和父亲的生活温暖、浪漫而幸福,尽管母亲身体不好,不能操持太多家务,但她总是笑着侍弄院子里的花草。她的花草虽不名贵却能从春到秋色彩纷呈。母亲爱菊花,父亲更是走乡串户找来很多菊花品种,到了秋天我家院子里俨然成了菊花展。

另外半边院子是菜园。早春时节,阳光初暖,母亲叫我跟她一起弄花床,肥厚的鸡粪掺着沙土,松软无比,母亲将花种(向日葵居多)以及丝瓜、冬瓜等的种子埋在花床上,再盖上塑料薄膜,只等着这些花儿、瓜儿发芽。我最是迫不及待,常常一天几次去查看。当丝瓜苗顶着黑色的瓜子壳破土而出的时候,我别提多兴奋了。

到了农历三月底,丝瓜、冬瓜苗非常壮硕了,母亲小心地将它们移栽到父亲早已经准备好的瓜架下,我负责浇水、施肥。之后便是眼见着瓜秧迎风而长,向日葵一场春雨蹿一大截。转眼间,我家的篱笆被丝瓜藤盖满,院子角落里站着参天的向日葵。

伴随着夏日的来临,丝瓜、冬瓜等越发葳蕤,篱笆上是无边的、浓得化不开的绿以及清晨金灿灿的丝瓜花。父亲还发明了一种食物,摘下晨雾中带着露珠的丝瓜雄花,蘸上鸡蛋、面粉糊糊后油炸,鲜香无比。

与普通农家肥而短的丝瓜不同,我家的丝瓜是父亲特意找来的品种,细长青碧,也更高产。每年夏天,篱笆上成了丝瓜的海洋,每天都能摘一大筐,按照母亲的吩咐,我会一家家地给邻居送最鲜嫩的丝瓜,而丝瓜炒鸡蛋一直是我最爱的菜肴之一。

即使每天采摘,还是有来不及摘或者藏在瓜叶下的丝瓜长老,父亲会烤了半老的丝瓜后挤出瓜汁给母亲喝,记忆中青碧盈盈的丝瓜汁在白瓷碗中荡漾,氤氲着丝丝甜意,母亲常在父亲的注视下一饮而尽。

初夏清晨总是无比温馨,风吹着丝瓜叶子在篱笆上跳舞,嫩黄的丝瓜花吸引着无数的大黄蜂,向日葵追逐着太阳变换着笑脸,父亲和母亲谈笑着漫无边际的话题。

有时候,我家宽敞的院子里会涌来几个村上漂亮的姑娘们。那时节农村姑娘找军人是一种时尚,漂亮姑娘们的机会更多。只是大多数姑娘们不会写字,自然地,母亲就成了给这些姑娘们代写、代读情书的人。母亲写得一手娟秀的小字,常常有姑娘们害羞地拿了书信请母亲读,然后母亲写了回信后再读给姑娘们听,我常常围着这些漂亮的姐姐们淘气,最喜欢看她们羞红的脸蛋以及偷听她们嘁嘁喳喳的悄悄话,记忆中这些姐姐们会争相给我做漂亮的布鞋。

父亲不出门看病的时候就跟母亲一起唱歌说笑。父亲爱唱《东方红》,母亲嘲笑他口是心非,他则狡黠地说,他尊崇伟人,因为伟人语录中“出身不由己、道路自己选择”让他获得了自由,最后还不忘用伟人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来结束,只是他故意说成“放屁”,然后父母开始哈哈大笑。听母亲说,父亲受审时,县上领导罗列了他很多罪名,他却一本正经地回道:“不须放屁”,气得领导要给他用刑,哪知道他反而诘问领导说,他是在背诵主席诗词,难道领导不会背诵伟人诗词么?敢说伟人诗词是脏话吗?吓得领导再也不敢审问他。

图片由作者提供

每每母亲学起父亲受审时候的无赖相,他们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接下来他们会比赛背诵诗词,一般是父亲开头“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母亲则和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父亲背诵:“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母亲联句:“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一听到这里,父亲就嘲笑母亲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母亲则嘲笑父亲的机会主义,于是他们又笑作一团。

只是母亲的病越来越严重。利福平、异烟肼是我最熟悉的西药片剂,母亲每天都大量服用,即使这样,她犯病的次数还是越来越频繁,咳出的鲜血也越来越多。父亲尝试着用中药、偏方等来给母亲治病,可惜依然没有半点好转。我十岁的时候,母亲终于卧床不起了。只是,即使母亲病着,家也还是个家,就算父亲行医乡间,也总是回顶着暮色归来,回来后也会跟母亲谈笑风生,直到邻村四妞的丈夫去世。

四妞是后母的小名,但那时候她还不是我的后母,而是一名乡镇干部的妻子。

四妞是远近闻名的美女,身材高挑、皮肤白净、丰乳肥臀、削肩细腰。她是真的美,即使已经生育五个孩子,依然妖娆妩媚。而她的女儿们更美,她的其中的一个女儿,也是我曾经的好友,我一直觉像极了电影明星简·方达。

1984年夏天,四妞丈夫的去世在我们乡下掀起了一股旋风。据说她的丈夫得了怪病,怕风、怕光、怕水,见人就咬,大家越传越怪异,到了我们小孩子的耳中,四妞的丈夫俨然变成了青面獠牙、瞪着血红眼睛吃人的妖怪。但不管怎样,这个人去世了,留下了后母和她的五个孩子。这个人在乡上有工作,所以即使他去世了,四妞的日子依然非常滋润。只是由于有这个怪物丈夫的传说,周边邻居们都比较疏远她们一家。

转眼1985年来了,四妞开始常常“生病”。她的四女儿,也是我的好朋友,经常到我家来请父亲去看病。慢慢地,父亲给四妞看病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长到了夜不归宿。母亲跟父亲大吵一架,但父亲辩解说,他是医生。而我的朋友也跟我说,她妈妈的病只有我父亲才能治好。因此,看到母亲跟父亲吵架,我心里埋怨母亲,父亲在给人看病呢,你怎么能责怪父亲呢?

再后来,父亲、母亲不再吵架了,只是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了笑声。母亲也不再侍弄院子里的花草,篱笆上的老丝瓜堆积如山,父亲再也没有给母亲挤过丝瓜汁。秋深了,干枯藤蔓上的老丝瓜在风里晃荡着,像极了吊死的鸟儿。母亲已经彻底不能起床,她再也没有看过院子里开得热热闹闹的菊花以及那沉甸甸的向日葵,即使我摘回来给她,她也不看一眼,而是不停地哭泣、咳嗽、咯血。过去,每当母亲吐血,父亲都会送她到镇上的医院,然而,如今的父亲已经很少回家,母亲咳得再厉害、血吐得再多也没有人送她去医院了。

渐渐地,母亲的脸越发苍白消瘦,身体更是瘦得像一片枯叶。她不再哭了,大部分时间闭着眼睛艰难地喘息。

天气越来越冷,树叶落尽了,院子里的菊花也开败了。记忆中有一天无比凄冷,风卷着枯叶伴着冷雨敲打着玻璃窗,母亲似乎好点了,她艰难喘息着坐起来,央求成山哥(父亲的一个学徒)无论如何要把父亲找回来,然后又拉着我的手让我去读《红楼梦》,喃喃地说“黛玉的心死了,魂散了”,然后跟我说:“妮,给妈妈读【葬花吟】吧”。只可惜那时候的我实在不懂事,我不喜欢《红楼梦》,更不喜欢“花谢花飞飞满天”,尽管听母亲的话有一句没一句地念着“葬花吟”,心里却在想着“三月三日天气新”。

后来母亲又交代我说要照顾好两个弟弟,可我那时候觉得母亲的病是常态,而且她咳得如此痛苦,死对她而言也许是好事。至于照顾两个弟弟,我当时也非常腹诽,那时候大弟弟比我小一岁,我俩经常打架,小弟弟则深得外公的厚爱,我心里嘀咕着也反叛着,觉得根本轮不到我去照顾他们。更何况,母亲还让我读我那时候非常讨厌的《红楼梦》,因此,尽管母亲已经奄奄一息了,我竟然还在没心没肺地想着我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我小时候是侦探小说迷)。

那一天伴着冬天的降临还是来了。

当时窗外飘着雪花,母亲在病床上大口地喘着气。我跟两个弟弟还有成山哥围着母亲,她已经说不出话,只是徒劳地伸着手。我跪在母亲床前,握着母亲的一只手,她艰难地用另一只手指着两个弟弟,那时候小弟弟刚刚六岁,尽管跪着,却不老实地东张西望,大概是在寻找父亲吧。母亲空洞的眼神也在寻找,只是她只有大张着嘴拼命地喘气,然而,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父亲也没有回来。那一天我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大概去给四妞看病了吧。

图片由作者提供

父亲终于回来的时候,母亲身体早已凉透。记忆中父亲还是落泪了,他哽咽着跟我说,一切都按照母亲的遗愿,不大操大办,不放鞭炮,不设灵堂,不哭灵,同时按照母亲所愿将她埋葬在我家院子里她亲手栽种的樱花树下,不垒坟头,而是种上竹子。

母亲下葬那天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墓坑中挖出来的新土转眼被大雪覆盖,村上那些漂亮姐姐们都来了,她们呜咽着啜泣着,我跟弟弟们站在风雪中,父亲沉默地指挥着将母亲的棺柩放进墓穴,然后大弟弟撒下第一把泥土,母亲一直给她们写信的姐姐们终于忍不着放声大哭,我的眼泪也簌簌而下,我知道我再也看不到母亲了,再也没有人教我背唐诗宋词了。那一年我十二岁,大弟弟十一岁,小弟弟只有六岁。

那一年的冬天就这样随着母亲的逝去而飞逝,家里再也没有母亲的喘息和咳嗽声,更没有了漂亮姐姐们的欢笑,冷寂的玻璃窗上结着厚厚的冰花,屋内却没有了暖暖的炉火,往年冬天飞进家里的麻雀们也不见了踪影,诺大的房子里只有无边的空寂,空荡荡的院子里寒风卷着雪花,冬天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

然而,农历新年还是到了,只是这一年的新年再不同于往年,没有了母亲列的购物清单,也没有了父母一起写对联的欢乐时光,一切都是冷寂的,除了越来越高兴的父亲。

父亲笑眯眯地带我到镇上去,难得地给我扯了布料,又带我到四妞家里,说她会给我做过年的新衣服。那时候,傻乎乎的我无比高兴,觉得四妞真好,而我的好朋友,四妞的女儿,也跟我说,她妈妈做的衣服可漂亮了。之后我欢天喜地地穿着四妞给我做的新衣服,带着弟弟们跟奶奶一起过新年,母亲的样子慢慢模糊,只是我忽略了外公的悲戚。

时间总是很快,转眼春天来了。一天,我的好朋友,四妞的女儿,气呼呼地向我哭喊“你知道吗?你爸爸要跟我妈妈结婚了”,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跑开。那以后她辍学去了南方打工,我们之间再没有见过面,童年的友谊戛然而止,每当我想起那个春日,总是记得她满脸的泪水以及无尽的委屈。

当我回到家后,确实知道了父亲和后母结婚的消息,后母还给我做了一套新衣服。大概是因为好朋友离我而去吧,面对后母和新衣我也无比委屈,不顾父亲和后母以及其他宾客的颜面,狠狠地将衣服摔在地上后转身逃到了邻居家。父亲气急败坏,丢下后母追到邻家,狂怒的他一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耳朵嗡嗡,还没等我楞过神父亲就老鹰叼小鸡一样将我拎到了后母面前、按着我的头让我跟后母道歉,倔强的我涕泪四流、梗着脖子一言不发,耳边只有好朋友离我而去的心碎声。

再后来,后母将年仅十四岁的弟弟送到了工厂,最终导致了弟弟的意外去世,我也差一点被后母卖给了她的侄子做老婆,我跟父亲和后母的关系糟糕到极点。

这就是母亲的爱情,始于二十岁的青春年华,终于四妞的“病”,她自己也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死了心、散了魂。记得高中的老校长知道我是母亲的女儿后,连声说“难怪、难怪”,而当我在研究生院读书时,一个当时很知名的教授找到我,说看了我的档案,了解到我是母亲的女儿,说母亲是他的学妹,“你母亲可惜了,不过好在有你。”如今那名教授已经是教育部的一名官员,他的女儿留学美国后又回北京。

如今的我流浪在美国的西部荒原,居住的蒙大拿州Bozeman小城长达半年大雪纷飞。面对晶莹的雪花,常常不自觉地想,母亲的爱情是否值得?如果不是二十岁时候遇到父亲,她该会有不同的命运吧?至少,她会成为某一领域的一个专业人才,也或者她的儿女们会有另外的命运,只是,缘起缘灭,一切似乎是命中注定,无可更改。

今天的Bozeman又是漫天大雪,无边的白雪中忆起母亲,她的名字和故事在这早春细散的雪花中鲜活在我的记忆里,只是我的眼泪忍不住又落了下来。

作者简介

 

梅朵,曾为某高校教授,某科研院所博士,现旅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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