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忧资讯 /
  2. 华人 /
  3. 李继宏|南加州的青山:凡事都有定期 /

李继宏|南加州的青山:凡事都有定期

2015年夏天移居南加州之前,我对当地的了解几乎完全来自琼·狄迪恩。我是第一个将这位美国作家介绍给国内读者的人,不过她的作品中最让我喜欢的,并非我翻译的The Year of Magical Thinking(《充满奇想的一年》),而是《向伯利恒匍匐》(Slouching Towards Bethlehem)。

《向伯利恒匍匐》是狄迪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撰写的报刊文章合集,主体部分是一些社会现象和热点事件报道。作者摈弃传统新闻报道的写法,不刻意追求“客观性”,而是强调主观视角,用自己的感受串联各种细节,可读性强如小说,堪称当代《纽约客》《纽约时报》《国家地理》等美国主流刊物特写文章的滥觞,她也因此被誉为“新新闻主义”的先驱。

我曾在《东方早报》当记者,对狄迪恩这部代表作自然有一种亲近感,但读完印象更深的却是该书次要部分,一些杂感随笔,关于作者生活过的地方,比如纽约、旧金山、萨克拉门托,自然也包括南加州。狄迪恩的文风奇诡而细腻,令人过目难忘。

比如在“洛杉矶笔记本”(Los Angeles Notebook)一文中,她是这样写圣安娜风的:

她接着引用了雷蒙·钱德勒作品《红风》开篇形容圣安娜风的句子:“风起之夜,酒宴无不以斗殴告终;原本温驯的娇妻轻抚肉刀,端详丈夫的脖子。什么事都会发生。”仿佛为了证实钱德勒的话,狄迪恩罗列了1957年11月刮风期间本地报纸新闻。第一天圣盖博山过火面积超过25000英亩(约101平方公里),风速高达100英里每小时(约161千米每小时);11月24日,六人死于车祸;11月26日,帕萨迪纳一位杰出律师为钱所困,开枪打死了妻子、两个儿子和自己。诸如此类的。这种虚实交织的新新闻主义叙事极具冲击力,以至于初读时,我虽然尚未去过美国,却牢牢记住了邪门的圣安娜风。

谁想得到呢,数年后,刚到南加州没多久,我自己便差点中了圣安娜风的蛊惑。那年秋天南加州雨水丰沛,空气湿润,加上温度宜人,舒适得就像希腊神话中的阿卡迪亚——当然南加州和伯罗奔尼撒半岛确实同属地中海气候地区。但10月底某天醒来,发现室外狂风大作,推门走到晒台上,瞬间被强劲的热气包裹得几乎窒息。最奇怪的是,其他地方的大风通常伴随着密布的阴云,那天尔湾却是碧空如洗,本来就厉害的阳光变得格外毒辣。风刮了数日,一天午后,向来情绪稳定的我突然莫名烦躁,反常地独自驱车,翻过尔湾和纽波特交界的山谷,沿着1号公路向拉古娜狂飙。返程路过水晶湾时,我终于想到这肯定是狄迪恩写过的圣安娜风,忆起文章提及的那些新闻,不由脊背发凉,立刻冷静下来,安全地把车开回家。

圣安娜风其实不是妖风。每年秋冬,内陆莫哈韦沙漠高空受北风挤压,气压高于南加州沿海地区,空气因此向南流动,穿越狭窄的高山隘口,加速成疾风沿山坡吹向太平洋,由于途经圣安娜山而得到这个名字。

因为来自沙漠,圣安娜风有两个特点。第一是炎热。记得2016年初,我和太太去纽约过春节,翌日吃早餐时遇到多年不遇的暴雪,于是赶紧去酒店斜对面的伯格多夫·古德曼商店买了羽绒服,冒着严寒游览了雪后绝似仙境的中央公园。几天后回尔湾,恰逢圣安娜风肆虐,高温超过30度,简直比夏天还热。第二是干燥。刮风的日子,总是口干舌燥的,不停喝水也缓解不了。偶尔傍晚趁风歇去爬山,走没几步便觉得鼻子要出血。有一次打开手机查看天气数据,空气湿度竟然只有4%。

炎热干燥的圣安娜风,吹过独特的南加州植被,结果便是频发的山火。南加州夏季干旱冬季少雨,受这种典型地中海气候影响,天然植被少有乔木,主要是一些耐旱的灌丛和低矮树种,英语称为Chaparral。这个词来自西班牙语的chaparro,意为“矮树组成的森林”。由于日照时间长,除了滨海山丘,南加州乃至加州其他地区的荒野,主色调是焦枯的褐色。凯鲁亚克的《在路上》描绘过他在弗雷斯诺摘棉花时看到的景象:

南加州山野的景象,每年多数时间里,跟凯鲁亚克在1947年看到的画面差不多。本已焦枯的植被,遇上导致空气湿度仅剩4%的圣安娜风,自然如狄迪恩所说的,“干燥得一点就着”。我在南加州生活了五年,没有哪一年不曾见到山谷里冒起滚滚的黑烟。最危险一次山火出现在2017年秋天,从约巴林达烧到尔湾,我居住的宝多拉泉社区也过火了。侥幸的是当时我和朋友在新英格兰观赏秋叶,只在微信邻居群看到白日烟雾弥漫如暗夜的视频。

等圣安娜风的季节终于结束,也就是每年3月,短暂的春天如约而至,南加州不再枯黄一片,而是赏心悦目的绿色。到了3月底4月初,漫山遍野的鲜花次第盛放,就连圣伯纳迪诺山脉以北的莫哈韦沙漠也不例外,整片大地宛如一幅五彩斑斓的油画,绝对是人间罕见的美景。如果前冬雨水较多,则会迎来所谓的超级花季(Super Bloom),比如在2016年的死亡谷。死亡谷并非浪得虚名,那是北美最荒凉的地方,平素为不毛之地,遍布沙砾岩石。2015年冬天下了数场倾盆暴雨,翌年春,无数黄色的菊科野花和粉红的沙漠五点(desert five-spot)在沙石中灿烂绽放,绵延数千平方公里,一眼望不到头。没有亲眼见过的人,很难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震撼。

一年四季,我曾经最爱秋天。在中国,秋天是丰富的,意味着天阶夜色凉如水的悠然,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绚烂,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悲怆,万叶千声皆是恨的凄苦,莫负东篱菊蕊黄的温馨,甚或是我花开后百花杀的霸气。但住在尔湾的五年,我却最爱春天,因为死亡谷的沙漠五点、约书亚树国家公园的羽扇豆、卡里索平原的加州罂粟永远盛开在我的记忆里。也因为南加州的青山在我看来具备某种特殊的哲学意蕴。

这种意蕴关乎《传道书》所说的“凡事都有定期”的智慧,也关乎希望和珍惜。常年的干旱、烈日的炙烤、圣安娜风的狂暴和山火的肆虐,这些固然令人难受、焦躁和忧虑,但它们的尽头是温柔的青山和美不胜收的春花。南加州的青山如此,世事又何尝不是如此?无论生活中遭遇什么样的挫折或失意、艰难或痛苦,始终要坚信这些都会结束,而在它们结束之后,将会有青翠的山峦和似锦的繁华。无论生活中拥有什么样的成功或得志、轻松或欢乐,始终要明白这些不会永恒存在,它们结束之前,要时刻用心珍惜。因为它们就像南加州的青山,每年3月初出现,4月中旬便会消失,再次变成焦枯的褐色。

新冠疫情开始后不久,在2020年夏天,我回到上海。尽管两度重游故地,但两次都是在夏天去,不见南加州的青山已经三年,时常惦记着。今年气候似乎异常,这周橙县还在下大雨,我打算5月再去,到时睽违已久的群山也许仍是绿的吧。谁知道呢。

李继宏: 著有《经典十讲》;译有《小王子》《与神对话》《追风筝的人》《穷查理宝典》等。

网友评论

网友评论仅供其表达个人看法,并不表明 51.CA 立场。
x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