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人群:当一个母亲发现自己爱上了同性

1994年，《老友记》 里结婚生了孩子的女性卡罗尔，发现自己的性取向是女性，于是跟丈夫罗斯离婚，并和他保持朋友关系。30年过去了，卡罗尔这样的“婚内拉拉”面临怎样的处境？她会如何面对自己的家庭和藏在隐秘处的爱人？选择离婚、放弃家庭，和爱人在一起重新拥抱爱情，还是选择将爱意掩埋心底，回归家庭，戴上面具，扮演好“贤妻良母”的社会角色？

本期故事中的小陈，在结婚生子多年后，却意外爱上同性。以下是她的困惑、担忧和企盼。

文｜Nepethe

编辑｜oi

我在一家大型保险公司做内勤，周围的同事基本上都是同龄人，有的上司还比我大个十几岁，再加上我一直十分注重身材管理，所以在没有出轨之前，大多数时候，年龄对于我而言只是一个数字。我第一次精神出轨，是和比我小几岁的男同事A。

对方很温柔，很绅士，有一些精神层面的追求，和我也蛮有共同语言。这点我前夫就完全比不了，他家庭条件不太好，人也比较木讷，唯独长得眉清目秀，合我的眼缘，加之学历不错，工作能力强，所以我们在一起没多久后就结婚了。

结婚的时候，是我第一次发现，年龄在无形之中对女人造成了多少压迫。

我还记得当时他家乡来了不少亲戚，他表姐和我年纪相仿，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表姐盯着我，眼神中既有羡慕，似乎又隐隐夹杂着嫉妒，“你这个年纪能遇到我表弟，已经很幸运了。”她扔下这句话后就离开了房间，此后再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仅仅因为结婚那年我32岁了吗？可是，一个32岁的女人，她的人生不是才刚刚开始吗？

不过现在想想，我之所以没什么年龄焦虑，绝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我的父母给了我足够的底气，我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独生女，父母虽然只是普通的工薪阶层，但从小到大，他们对我都十分溺爱。没结婚前，我妈经常跟我说，如果没遇到合适的，一直单身也行，或者一直谈恋爱，“人这辈子就是要多体验。”

我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当时因为房产，我和前夫决定假离婚，说是假离婚，但实际上离婚证都领了。人有的时候就是会反复地对自己进行心理暗示，那段时间，我把离婚证放在首饰盒里，每次打开都能看见，慢慢地，我下意识地觉得，自己真的离婚了。

我和A很快就在一起了，我瞒着父母和朋友，只和两个最好的挚友说了这件事。当时她们的反应出奇的一致，“玩玩可以，但你都这个年纪了，还是家庭重要。”

我开始不停地照镜子，反复端详自己的脸，很快我就发现，眼角处有不少细纹，嘴角也有，脖颈也有……再看看比我小几岁的A，他的脸蛋紧致到让我有些嫉妒。

我终于明白，我不再年轻了，但我不明白，不再年轻的女人，是否还有拥抱爱情的权利？

婚姻对于女性到底意味着什么，是灵魂的契合？肉体的相融？抑或是家庭之间的相互扶持？结婚之后，我和前夫相处得并不愉快，生活经历的巨大悬殊横亘在我们之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的眼中，他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累赘。我猜他对我也是同样的厌恶和麻木，早在假离婚前，我就发现他似乎有了外遇，我没有生气，反而是感到解脱，我们之中，终于有人先迈出这一步了。

就在这个时候，A出现了。

那是2023年的7月，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报名了公司的羽毛球比赛，在公司为运动员准备的训练场地里，我遇到了他。巧合的是，他好像也在我的身上读出了某种讯号——在那之后，我们便开始心照不宣地频繁约见，从互相当彼此的羽毛球陪练，到周末约会，我们的关系很快就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彼此之间的感情完全出于性方面的相互吸引，这种快感让我回到了二十多岁时无所顾忌、彼此试探的阶段，当我忘却道德的枷锁和现实的考量后，生活的琐碎掩藏在纯粹而刺激的情感之下，此刻，它显得无比渺小。但很快，这种暂时性的逃离没能持续下去，生活的表面之上，纵深的裂缝不断蔓延。前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渐渐开始夜不归宿，孩子那段时间又刚好生病，一时之间，我像一只永远无法落地的独脚鸟。

在享受外遇所带来的短暂刺激后，我和A分手了，不知道到底是谁先感到乏味的，我猜是我。除了乏味，更多的原因来源于我对于孩子产生的强烈愧疚。你看，女人往往比男人更有道德感。但孩子无法束缚我的情感，我逐渐明白，从出轨的那一刻开始，我已经回不去了。但我并不想和A再续前缘，也不想和前夫重归于好，我渴望的是自由，全然的自由，单身生活成了我最终的向往。

9月，我向前夫坦白了自己对于婚姻生活的抗拒，结束了四年的婚姻。在经历这段婚姻和此前两个月的短暂婚外情后，我开始遭遇前所未有的低谷，婚姻失败、工作压力、前夫的背刺，那时的我除了外表还如往常一样光鲜亮丽之外，内里却像一只早已腐烂的坏苹果。只有下班回家，看到熟睡的孩子后，我的乐观和理智才会回笼，谁想让自己失败的婚姻成为孩子的阴影呢？我不想看到自己的孩子受苦，我要继续咬着牙生活下去。

我无法准确描述自己初次认识同性恋群体时，心中生出的微妙悸动，起初我下意识地认为，自己只是不排斥这种性取向，但当我在抖音中看到那些打扮帅气的年轻女孩时，我却突然产生了一种想和她们认识的冲动。

不断经历心动的瞬间，似乎是我的本性使然，我没有办法拒绝爱情的到来。在和A开始婚外恋之前，同事曾经给我分享了一张新来的领导的自拍，照片上是一位留着清爽干练短发的女生，板着一张脸，显得有些难以接近。我立刻辨认出，照片上的女孩应该就是女同性恋群体中的“t”，不知为什么，我对于她产生了莫名的情愫，但似乎又仅仅止于好感。

我开始幻想这个未曾谋面的她，会不会出现在公司即将举办的运动会上，思来想去，我决定主动添加她的微信，打完招呼后，我又主动询问她是否会到场，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我再也没有联系过她。其实我还想和她多说几句话的，但潜意识里，我觉得我意识到了，她和我并不是同一类人。这样的想法很快就得到证实，在加她微信不到一个月后，我刷到她在朋友圈官宣分手的动态，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她的前任是女生。

9月，运动会如期而至。在跑道上，做着起跑准备的我敏感地分辨出人群之中，一声细微而刻意的咳嗽，我循声而去，目光与她交错——快要冲出胸膛的心跳和粘满手汗的手心，让我敏锐地意识到，我对她一见钟情了。

爱上她之后，我产生过片刻的犹疑，但很快我便开始寻求自己的身份认同。对同性突如其来的爱意让我有些无措，我开始在社交媒体上搜索相关文章，确认自己到底是不是所谓的双性恋，以及自己对于她，是否算作真正意义上的爱情。

经历反复的确认之后，我确定了自己对于她的情感是真实存在的。因为经历过失败的婚姻，我想让彼此的感情更加长远，我甚至为此了解了对于同性恋人而言，如同婚姻证明一般的“意定监护协议”，并且幻想当我与她的感情步入正轨后，也能够共同立下这张证明彼此重要身份的一纸诺言。

不知是不是从小学习绘画而没有进入文娱行业工作所带来的遗憾使然，我对于具备“文艺特质”的人有着近乎天然的好感，得知她居然会弹吉他之后，我对于她的感情似乎变得更加强烈。我们开始频繁联系，对于她的好感激烈得仿佛哽在我喉中的火球，憋在心里便会随时将自己烧为灰烬，而她对我也有着超出好感的喜欢，我们会在工作场合，若有似无地经历肢体触碰，下班后偶尔也会视频语音。

我对她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她也问了我一个问题：是否愿意向家人和朋友，公开我们之间的关系？坦白说，我害怕了，我退缩了。她似乎意识到了我的担忧和害怕，在此之后，我们的关系并没有更近一步。

在双方犹疑不决时，暧昧期被无限延长。因为一些现实问题，今年3月后，我和她之间时常会发生摩擦和争吵，爱会让人变得自卑，我依旧很爱她，但爱情，有时也并不是万能的灵药。

在很久之后，我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天晚上，我逃避回答那个问题，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也是那一刻我才明白，同性恋这个群体到底背负了怎样的压力。

我爸妈年岁已高，身体也大不如前，因此，我甚至不敢将她介绍给我最亲近的家人。另一方面，孩子现在也处于两性思维萌芽的阶段，我不希望孩子因为我的感情对亲密关系有不同于他人的认知，这与性取向无关，而是我希望她在理解感情的过程中能保持自我的发掘和探索，而不会受到我本人的影响。

在和她发展感情的过程中，我不断思考未来会面临的困境，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之中，人情关系显得格外重要，为了保证生存的空间，确保自己不会因为差异被排斥，作为一个需要工作来养家糊口的中年女性，我只能规避大部分的风险，选择融入集体，而这就意味着我必须把我的个人需求置于家庭和工作之后。

身份的转变、群体归属的变化，让不同取向的人无法相互理解，仔细考虑后，我选择先向最好的朋友出柜。然而，我还没说完，朋友的质问就噼里啪啦向我席卷而来，“你真的能接受在公共场合和一个女孩搂搂抱抱吗？”“你觉得这种感情能长远吗？”

无话不说的好友尚且不留情面地向我掷出这样尖锐的问题，再试想一下“同性恋人”、“双性恋”、“办公室恋情”这种八卦在公司的火爆程度和传播速度，仅仅是在脑中设想，就足以让我不寒而栗。

如何面对自己的父母，怎么向孩子解释这段关系，前夫和他那一大家子亲戚又会在暗地里怎么编排我，八卦的同事们是否会在背后嚼舌根……成堆的问题让我不敢面对这份猛然滋生的情愫，也让我不知道究竟该如何面对她。

在我上小学那会儿，同性恋其实等同于“流氓罪”。虽然这个罪名在1997年才被废除。

不久之前，我在小红书上关注的一位拉拉博主，在和父母、亲人断联多年后，最终还是因为舍弃不掉这份亲缘关系，决定回到家乡，相亲结婚。我知道，她做出这个决定并非出自偶然，今年初，她相爱多年的女友在和她分手之后，很快便结婚生子。

为了迎合群体、避免孤立、维持好约定俗成的婚姻关系，有相当一部分女同性恋者选择舍弃后半生的自我，去传宗接代、相夫教子。他人的审视如同荆条一般，稍有偏差便会受到来自集体的鞭笞。

一想到某些同性恋者的结局是步入男女婚姻，和一个根本没有也不可能建立任何感情基础的人过完下半生，对于失败的婚姻感同身受的我深知这是何等的折磨——委曲求全的生活、貌合神离的夫妻，为了孩子，为了家人，却唯独不能够为了自己，我太了解这样有多难受了。

在选择了错误的婚姻并从中脱身后，我开始意识到我身后乃至部分女同性恋者身后存在的是何种桎梏，女人，难道只有嫁人这一条路吗？

在经历婚姻和自我认同危机之后，我意识到了我浪费了生命中的37年，而人生也不过就是两位数，我还能活多少个37年呢。

我知道自己错误的婚姻会给孩子带来很多负面的影响，但我会尽自己所能，让孩子健康快乐地成长。

我决定约她出来见面，这一次，我要更加热烈地表白，这一次，我不会再犹疑，不会再躲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