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一个选举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异数

作者：殷惠敏 2024年09月12日

作者为前香港《九十年代》专栏作家，著有《最后一个租界：香港变局纪事》、《谁怕吴国桢》

在美国的总统选举史上，川普是一个歧异，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歧异。（美联社）

五十年前，我在纽约曼哈顿租住公寓，房东是著名的大地产商Hemsley Spear。Hemley 过世后，公司因逃税问题受到法院控诉。Hemley夫人对管家说了一句名言：只有穷人才缴税，我们有钱人是不缴税的。

川普当初竞选总统时，打破了历来候选人的惯例，不公开他的报税单，借口是他公司的财务报表还没结算清楚，所以一直拖著。直到《纽约时报》记者通过某个管道取得他的报税记录，公布出来，人们才发现，有几年他确实完全不缴所得税。商家如此，美国一般工薪阶层也是以懂得避税、逃税的窍门为荣。川普被发现没缴税后，反而大言不惭的吹嘘他自己如何懂得精算避税，还有人视他为英雄呢。

不过，川普商业集团的帐房老先生，年前倒是在纽约曼哈顿地区法院的造假帐案中认了罪。

人民英雄？

美国一般选民对川普的反应两级。赞赏者誉之为替穷人说话的人民英雄，他对政治对手的诋毁和人身攻击，听在支持者耳里，也会觉得很爽，很痛快，是草根阶层的语言。但无法接受他的言行的选民，就觉得他粗鄙可厌，完全没有作为一个总统的格调与高度。

然而，不能不承认，川普确实是个煽动家。虽然在煽动言辞背后，并没有端出什么“牛肉”，久之难免令人觉得空洞。川普攻击对手，经常是谎话连篇，所以他最忌讳媒体对他的 “事实查核”。煽动家顾名思义，为求胜选，总是设法激起一般人的情绪、欲望与偏见，而非诉诸理性的论辩。

不少人认为，川普是个自恋狂。他唯我独尊，狂妄自大，这些都是某一类自恋狂的人格特质。在川普就任总统之初，有一位金融业者安东尼·斯卡穆奇被延揽到白宫，任联络官，干了不到两星期就挂冠而去。他说川普是个精神病患，需做脑部手术（lobotomy）。

川普的侄女，临床心理学家玛丽·川普，也诊断她叔叔有精神失调病症，只是一直拒绝接受神经生理测试。玛丽·川普在她叔叔竞选连任期间出版的家传《永不满足：我的家族如何制造出世界上最危险的人》中，曾爆料川普当年进入宾州大学沃顿商学院是找枪手代考的，所以他是靠作弊上名校的总统。玛丽这本家传当初出版前，川普的弟弟还以违反家族保密约定为由，要求法院制止出版，但并未成功。川普好吹嘘自己是商业谈判的天才，靠白手发家致富，但人人都知道他其实是个富二代。川普的老姐玛丽安妮，一位已退休的联邦上诉法院法官，直指川普是个“毫无原则的小丑”，2015年他宣布要竞选总统时，竟然能够得到声势浩大的基督教福音教派的支持，令他老姐感到困惑。

如今川普卷土重来，依然得到已故著名布道家比利·葛理翰的儿子法兰克林·葛理翰牧师的支持，也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川普已经性丑闻缠身。葛理翰牧师还以川普信仰顾问的身份，带领信众为他祈福。可是福音教派内也有持不同看法的教徒，在川普的上一任期内，他们就觉得，作为社会表率的总统，在女性关系方面有败德言行，居然还引以为傲，是可忍，孰不可忍？川普应该对美国社会道德堕落负责。福音教派刊物《今日基督教》早在2019年12月20日一篇社论中，就指责川普在道德上的“迷失和混肴”，应被解除总统职务。

然而，“迷失和混肴”的恐怕不止川普，还有权欲熏心的教会领导人。布道家比利·葛理翰若死而有知，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天降大任

近日最戏剧化的一幕是今年七月川普在一场造势活动中遇刺，企图射杀他的是一个登记为共和党的年轻人。川普在共和党代表大会中讲述了他这段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验，令人动容。“我感到非常安全，因为上帝站在我这边。” 他强调，他能够存活，靠的是上帝的恩典。既然上帝显灵保佑了他，似乎也注定要由他来领导这个国家。天降大任，责无旁贷。然而他那些败德的言行，难道也和上帝的“恩宠”有关？他以前在造势大巴上曾对工作人员吹嘘，只要财雄势大，你可以一下子就把手掌伸进女人的裤裆里面。逼得当时他的搭档，副总统候选人彭斯，卖力在媒体面前替他解围，说那只是男运动员在更衣室里的嬉闹话。

但实际上，川普是身体力行的。一位女专栏作家基恩·凯洛尔（E.Jean Carroll)，六十年代印地安纳大学的校花，曾出书指控川普在一家百货公司闯入更衣间性侵了她。她在书中的描述可说“巨细靡遗”。川普反控她“虚构性侵”，闹上了法庭。最后法官裁决，性侵罪成立，强暴罪不成立，判赔五百万美元。川普在法庭上当著陪审员的面，还出言威胁诋毁凯洛尔女士，差点被法官轰出法庭。继而他到上诉法院上诉，开庭时，院外集结的示威抗议者举牌骂他是“精神变态狂”。

除此之外，还有大众耳熟能详的用公款支付A片女星封口费的那笔账，在法庭上，15名陪审员已一致判定他有罪，只是法官还未判决而已。陪审员是经控辩双方律师筛选的，不能说是猎巫行动。不要说是基督徒，就是一般公民，对于这样一位会在法庭上耍流氓的总统候选人，也能够包容，那就真是MAGA（让美国再伟大起来）了。

玛丽·川普2.0

玛丽·川普指出，她叔父的一个特长就是善于撩拨社会的对立情绪而从中得利。为了争取保守派，尤其是宗教保守派的支持，川普保证在总统任内，他会接纳“捍卫生命权”（pro-life）的主张，推翻联邦保障的妇女堕胎权。结果，在他上一个任期内任命的保守派大法官，果然促成多数优势，推翻了行之数十年保护孕妇选择堕胎自由隐私权的美国联邦最高法院案例（Roe v. Wade）。

这项裁决对于全国妇女的生育自主权无疑造成重大冲击。尤其是将堕胎权的规定交付各州立法议决后，安全合法堕胎权受到威胁，引起普遍恐慌。乔治·索罗斯的开放社会基金会为此还雇用包机，将有堕胎需要的妇女从立法严苛的州载送到立法宽容的州去。这是典型的用苛法苛政对妇女身心的凌虐。

面对那些生计囧困的妇女， 川普也许又要得意讪笑了。

“捍卫生命权”是多么崇高的主张。可是当川普得知他的侄媳生下一个天生残疾的婴儿时，他就主张不要去医疗救助，让婴儿死掉。这分明是与“捍卫生命”相反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立场。好在他的侄子两夫妇没聼他的话，他们的孩子存活至今。他侄子（弗列德·川普三世）在今年出版的家族回忆录《这一家子》中，详述了这件事。

临床心理学家玛丽·川普的家传2020年出版后，曾轰动一时。现在眼见川普卷土重来，她确信川普再度入主白宫对美国将是第二轮灾难（第一轮灾难包括处理新冠病毒的混乱无序，造成美国民众毫无必要的大规模死亡），所以她又写了一本家族回忆录《有谁从来能爱你呀》，预定今年九月十日出版。这是大家期待的玛丽·川普2.0。

川普曾辱骂彭斯：“你背叛了我和美国。我造就了你，你却是懦弱的，你是个胆小鬼。”（资料照片／美联社）

可怜的彭斯

川普的副总统彭斯是令人同情的。作为搭档，在竞选期间，彭斯就一直不停的为川普的怪异言行费力辩解。然而在川普任期内，白宫给人的印象是连续不断的混乱。本来一些观察家以为，总统不称职没关系，只要幕僚有见识，有能力，政府团队的运作能上轨道就好。可是人们见到的却是随著川普一时的好恶，幕僚如同走马灯似的轮换。保守派的能人，如国安顾问约翰·伯顿，也无法忍受，最后挂冠而去。当初 让川普言听计从的竞选总干事史提夫·班农，在川普入主白宫后也很快退居幕后，这位靠电台直播闻名的意识形态军师，最后的下场是同中国来美的地产商郭文贵合伙诈骗而被捕，在川普卸任前夕获得赦免。

忠心耿耿的彭斯，本以为即使川普言行出格，至少还会遵守法律，不逾规矩，没想到煽动家川普一旦选输，立刻翻脸不认帐，指控民主党做票，一再要求在几个关键州重新验票，验票无误又怪投票机有诈，同时还亲自打电话到共和党执政的乔治亚州，要求州务卿“弄出”投给他的选票来。等到这一切行径都撞板后，他就开始煽动鼓吹暴力了。他呼吁暴民冲撞国会，企图颠覆宪政体制。可怜的副总统彭斯，他按规矩在国会履行宪法规定的政府交接职责，国会却无端受暴徒冲撞，在首都警察保卫下，他和议员一起暂时离开躲避。暴徒甚至喊出“吊死彭斯”的口号。

煽动家露出了真面目，他责怪彭斯对他不忠诚，没把选举结果定为他俩获胜：“你背叛了我和美国。我造就了你，你却是懦弱的，你是个胆小鬼。” 一派黑帮老大教训门徒的口吻。

川普指责乔治亚州有选举舞弊的情况，那里的共和党官员回以“查无实据”。乔治亚州的州务卿不肯为川普变造出选票，川普甚至迁怒于州长，攻击他是一个“坏人”，一个“不忠诚的家伙，非常平庸的州长。”搞得那位共和党州长几乎与他决裂。

川普是衔银汤匙出生的富二代，他没当过兵，没打过仗，却是老子天下第一，瞧不起那些为国打仗而负伤致残，甚至丧生的人。这是 一种很奇怪的心理。譬如曾参选总统的已故亚利桑那州参议员约翰·麦肯恩，越战时期负过伤，在越共的战俘营坐过长牢，川普却对他出言不逊，说他在越南被俘，是个窝囊废（loser）。如今川普要选总统了，他的幕僚就安排他到阿灵顿国家公墓去献花圈，不免令人觉得荒唐可笑。但政治就是这么玩的。你能奈他何？

对于这样一号人物，为什么共和党选民或独立中间选民还要卖他的帐？除了财大气粗，他有什么致命的吸引力？对川普的倾倒是否“庶民”的一种逆反心理？再进一步说，美国社会是否如某些观察家所担心的，已经一分为二了？

半个世纪前前，吉米·卡特竞选总统，接受《花花公子》杂志访问时，只是老实承认自己有过“淫欲”，在美国南方的基督教会圈中引起不小的骚动，现在好像什么都见怪不怪了。

当然，川普不是省油的灯。他懂得利用自己的财富同其他金主勾串起来，对国会参众两院的议员参选人来说，他能够支配他们的选举经费，也就顺理成章的坐上了“造王者”的交椅，尽管川普的丑闻再多，讼案缠身，两院的共和党议员都得去他那里拜码头。这也是为什么共和党内的一些精英，如新泽西前州长克里斯蒂，前副总统彭斯，前南卡州长妮基·海莉，本以为声名狼藉的川普不可能当选，而挺身角逐候选人大位，最后都一一败下阵来。

煽动家擅长的是撩拨情绪，不是理性论述。川普当年把挤在美国南部边境的难民诋毁为小偷、毒贩、杀人者，立刻就能挑起仇恨，至于实情是否如此，小偷毒贩占了多少比例，是经不起查证的。但川普的目的只在撩拨，只要达到目的，其他都可以置之不理。民主党执政后，在参院与共和党议员合作，费了很大功夫拟定一套跨党派的边界安全法案，严格周全的管控移民和边境，却给府院之外的川普动员否决，只因他不愿见到法案会成为执政党的功绩。因而，共和党无可避免地走向全党挺一人，一人说了算的境地。民主党的竞选架势一摆开，几个前任总统纷纷出来相挺。共和党则聚焦一人，前任总统无一现身，连前任副总统钱尼也倒戈到民主党阵营。

与普京称兄道弟

在川普的前一任期内，他同朝鲜的金三胖（金正恩）在板门店分界线跨进跨出的作秀，其实毫无意义。他同俄罗斯的普京称兄道弟，也被“俄国通”当做笑话来看，认为他浅薄幼稚，受耍弄而不自知。川普也曾以美国退出NAFTA（北美自由贸易协议）来威胁加拿大墨西哥，但重新谈判达成的新协议，内容并没有多少改动，却也无损于他作为“谈判奇才”的一大成就。

川普在任时与北约离心，倾向孤立主义，似乎赢得不少美国民心。美国应该顾好自己，不要背负太多国际义务，这样的想法反映了不少美国民众的意向。继任的民主党只得费力修好同欧州盟国的关系。结果，普京挥军侵乌，美国与北约紧密团结，孤立主义自然就沉寂下来了 。

不过，川普在经济上对企业和纳税人的全面无差别减税，是被视为一项受欢迎的实惠措施。老百姓眼前手头上多了钱花，确实满心欢喜，至于实际上是否拉大了贫富差距，造成政府债台高筑，老百姓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即使经济学家不认为这是良策，川普如再当选，他还是会重复同样的政策。

功夫病毒

新冠病毒是最令川普愤恨的。起先他完全轻视新冠的严重性，认为是个骗人把戏，等到感染的人成千上万，他才恍然觉悟。但为了保持他的硬汉作风，他依然我行我素，不肯戴口罩，结果上行下效，在民众面前做了最坏的示范。许多人因此无必要的丧失了生命。他甚至还一度建议民众去喝漂白水，完全显露了无知的草包水平。

疾病管制署署长福奇，很就发出警讯。配合世卫组的研究结果，他判断新冠是一种危险的致命病毒，将会爆发大流行病。联邦政府由于未能发挥有效的统筹协调机制，病毒在各地造成的死亡数字不断攀升，川普终于从不信邪的态度，改为正视现实。但恼羞成怒的他，却把怨气发到福奇头上。川普在国会众院的死忠议员一直到最近还不断攻击福奇，更别说社群媒体上连篇累牍的反智谩骂了。福奇倒是不亢不卑，一直淡定以对。该说的都已说了，他早先的预测也一一证实，他绝不会让自己被拖入无聊攻讦的化粪池里。

新冠病毒在美国造成的死亡人数，从起初的14万到65万，最后达到110万。由于病毒的起源地在中国武汉，川普为了泄愤，很快就用了有种族主义意味的“功夫病毒”称号来形容它。媒体质疑，白宫抗辩，但美国的华裔亚裔群体很快就感受到歧视甚至仇恨的眼光。在纽约曼哈顿，甚至发生日裔女子在地铁站被推落铁轨，马来亚裔男子被人用小刀划破脸的事件。在旧金山，也有坐轮椅的华裔老翁在街上被几个白人少年推倒在地的事件。身为总统而不知谨言慎行，面对媒体质问还硬拗到底，这样的态度实在令人寒心。我的纽约友人有很长时间不敢进城坐地铁。

今年11月，煽动家川普也许还有可能胜选，入主白宫。果真如此，那将是美国全民的“共业”。但我相信，在美国的总统选举史上，他是一个歧异，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