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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文学在网络翻红,但这些话也不是他写的啊

“可这文笔,

也不是史铁生的啊?”

余帆是在史铁生的文字里找到流量密码的。

他是电子商务专业的大二学生,兼职短视频平台的博主。账号起源于电商实战比赛,他原本做大学生生活,但视频拍摄策划难度太高,数据一般。

转型读书博主是最效率的选择。一句深刻的话,一个有设计感的背景,配上一段恰当的配乐,一个五秒的视频诞生。在无数名人名言中,余帆发现史铁生格外受用户青睐,视频封面打上“史铁生老师也太会写了!!!”保准小火一下,“流量会说话。”

他第一次尝到甜头便是网上刷到的史铁生语录,原文是“史铁生说:不要急,死亡一直在等着你。好像死亡是一个你非常讨厌的结婚对象。那么好的,既然必须和这个无聊的家伙结婚,我一定要把我的忠贞,我的热情,我的好奇心,我的爱浪费在这个世界上,把一副空壳留给死亡。”余帆只看见和搬运最后一句,发布后,当晚流量蹿上百万+,涨粉千余,余帆登上后台时,几乎控制不住微微发颤的指尖, “火了!”

这是一场互动狂欢。余帆整晚都沉浸在迅猛增长的评论区欣赏,发言分为三类,一类感叹史铁生好会写,如“病隙碎笔超级好看,每读一篇都会被史铁生的思考震撼”;一类抒发感想“死气沉沉的我突然想热烈地活着了”;第三类最多,搬运史铁生的其他金句,譬如“爱是自卑弃暗投明的时刻”,或单纯把视频原句复述一遍,这些评论点赞都能轻松过万。

一条读书博主的康庄大道似乎铺在眼前。直到第二天,有人指出,这不是史铁生的原句。

余帆心如擂鼓,他去网页考证,“真错了”,原文出自余秀华的《无端欢喜》,只是对史铁生的评论,一整段只有第一句是原话,“史铁生说:不要急,死亡一直在等着你。”

也有神奇的事。在搜索界面,余帆仍然看见众多官方媒体、大V甚至外网threads在引用这句史铁生语录,文章标题各显神通,“全网嘴替史铁生,把00后的集体痛苦说透了”“永远被史铁生的文字所震撼”“14年后才读懂史铁生的顶级文笔”。

“可这文笔,也不是史铁生的啊?”

当天余帆迅速在评论区发布道歉和勘误,但视频不断涌来新的用户,这小段文字迅速被新评论淹没,他只能截图这段道歉,重新置顶。即便如此,据余帆观察,用户们重复着以上三类评论,勘误的点赞只停留在一千余,至于质疑的人,不过几十赞,他有些失落,“不是每个人都会注意或者在意,对吧?”

乌龙过后,余帆买回《我与地坛》(下文简称《地坛》)和《病隙碎笔》, “我会认真读原著,再继续分享史铁生的。”

余帆买回《我与地坛》©余帆

史铁生不会想到,在他去世十四年后,他会被新一代的年轻人推至王座,成为“一句话治好精神内耗”的文学导师。读史铁生已经成为一种新潮流,无论互联网哪个平台,你都能发现海量“史铁生顶级文笔”“《地坛》来北京一定要做的事”等内容。根据视频平台所发布的《2024抖音读书生态数据报告》,史铁生相关的视频累积达18.6万个,视频总时长增长415%,《地坛》也成为最受欢迎的名著。

“秋天带本铁生的书去地坛走走”已经成为火热的打卡项目。昭玉在秋天来到地坛,正是银杏叶落的季节,大道铺满金黄落叶,在无数手拿相机的游客,悠闲遛弯的大妈大爷中,昭玉能精准地辨识出许多“同类”,年轻人,不时看看手机,拿着一本史铁生的《地坛》,若视线相对,便相视一笑,然后各自低头拿书拍照,互不打扰。不用猜,定然是为史铁生而来的。

©昭玉

专栏作家潘采夫是“史铁生分享会”的受邀嘉宾之一。今年夏天他也去过地坛,一个工作日早晨,意外地遇到四五张年轻面孔,在晨练的老年人中格外显眼,即便手中没拿书,潘采夫的直觉告诉他,这些孩子是来寻踪的。后来一问一个准,她们都尚未成年,最小的刚上初中,刚读过《秋天的怀念》,想来地坛走走。

对于2000年后出生的Z世代而言,中学课本里《秋天的怀念》是他们对史铁生最早的记忆,文中母亲的爱意和离去的遗憾十分动人。在潘采夫看来,教材对相关作品的纳入,为史铁生在年轻人中的影响提供了第一推动力。

昭玉也记得这篇课文,当时的语文老师讲到“母亲去世”那段时叹了气,“等你们长大后再来读读他的文章。”这一过便是十多年。

去年6月,她辞职在家,想要做点什么逃避上班。昭玉在不同的平台搜索好书推荐,“哪本书能带给人力量”,无论哪个博主推荐多少本,榜上有名的一定是《地坛》。

为什么是《地坛》?

杨柳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她曾负责出版史铁生的数十本著作。据她观察,这两年史铁生更加火爆,销量几乎翻数倍,《地坛》和《务虚笔记》尤其突出,前者与史铁生的生活经历密切相关,很好读;后者也许是第一部长篇,知名度高,“也许史铁生个人的励志,能让青年人的紧绷稍稍放松吧。”

潘采夫也很理解这个选择,“好读啊!”史铁生公认文学成就最高的书,也是他晚年最后一本《我的丁一之旅》,由于行文晦涩抽象,潘采夫常常一天只能读一页,“铁生晚年身体有限,想得很多写得很慢,一天最多200多字,所以他要用最少的字数表达最深奥的思考,定是难读的。但《地坛》在铁生二十多岁时诞生,多是散文随笔小说,雅俗共赏。”

程遇吃到了地坛这口红利,她写了篇图文,以“铁生,我想起你的文字”等对话体排比抒情,标题含有关键词,“地坛”“北京读大学”,这篇文字迅速过万赞,“其实我是有意识的,肯定有,否则也不会这么写了。” 程遇已经察觉到,“地坛和史铁生就好像自带一堆流量。”

程遇的笔记获赞过万 ©程遇

很多人给她留言,“下次也要带《地坛》去地坛看看。”

“你有带《地坛》去吗?”我问她,她回答:“没有,我可能只在笔记里提到史铁生和《地坛》,但更多是去逛逛和拍照。公园的树太好看了。”

“史铁生像那种999感冒灵,

吃了就管用”

解玺璋是民间史铁生研究会会长,也是史铁生的多年好友,但直到被邀请参与“史铁生分享会”之前,他对“年轻人爱读史铁生”这件事都没有实感。我问他,“您会如何看待这种现象呢?”解玺璋也很疑惑,“我特别奇怪啊!他们怎么就爱看呢!”

史铁生有着传奇而坎坷的个人经历。他1951年出生于北京,活跃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坛,21岁双腿突然瘫痪,28岁开始文学创作,没两年罹患肾病,后来恶化成尿毒症,59岁逝世,他就在方寸轮椅之间完成了数百万字的创作。

解玺璋推测,“现在的年轻人在情感、精神等方面都遇到很多困境,铁生作为一个残疾人,在《地坛》里集中他对前20年生活的思考,包括如何走出生命的困境,年轻人能找到一种共鸣吧。”

关于为什么要读史铁生,每个人的答案更是五花八门,但细究又实在相似。余帆也给我念了一串史铁生的生平,经历如何坎坷,身体如何饱受折磨,但文字又如何深刻,能说出那些他表达不出的想法,简单来说就是嘴替, “史铁生理解生命。”

事实上,当你开始思考生命和死亡,不论严肃沉重的还是调侃诙谐的,你一定会遇到史铁生。也许是受困于身体,或有感于时代,史铁生总在谈论死亡,解剖死亡,余帆记得那句“死是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日”,几乎塑造了他的生死观。

余帆曾有过真实的自杀念头。他在河南读高中,高一高二在家中上网课,高三恰好在疫情的末尾,寒冬封校四十多天,和外界完全隔绝,余帆每天只能盯着早五晚十的作息表,上课和作业都没有尽头,手要缩一半在衣袖里,既没那么冻又还能写字。有一天窗外下大雪,余帆控制不住幻想,要是死了多好,“也是苦中作乐了。”这些回忆断断续续,他还有些恍惚,“这居然只是去年的事。”

也是在这段时间,余帆第一次在互联网看见史铁生的文字火起来,读到那句“太阳落下又是升起”。

几乎每个人和我聊到《地坛》时都会提到这句话。原文是“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

余帆说这是一种“生生不息”,人不必再对死亡抱有恐惧,它并非终点。

还有一句话,“一个拿死说来说去的人,以我的经验来看,并不是真的想死,而是在渴望爱。”余帆读到这句时恍然大悟,“原来我想死也不是精神不正常,可能是缺爱。”

©余帆

做账号后,他经常会看见评论“每次想死,看完史铁生老师的话觉得还能再活一下”,他顿了顿,说出一个新名词,“死人微活”。意思很简单,指生活就在一种淡淡的死感中偶尔回光返照,配套名词是“活人微死”和“命缩力”,指人没那么想死,但也没那么想活。

年轻人似乎又后退了一步。去年流行的发疯文学,生活还有掀翻桌子向外发疯的出路,至少人仍然是活的;今年默认主语已死,网络随处可见 “人都是要死的,我们都是预制尸体。” 偶尔振奋一下,也只停留在“我的尸体暖暖的”。

尽管只是让“尸体”暖了一点,但年轻人很需要这种能量。

杨悦特别理解“去史铁生那里寻找安慰”这件事。当觉得自己倒霉、日子没进展的时候,她就读史铁生,“他生平多坎坷,一直生病,母亲很早去世也没见到他的振作和成功,人生主观体验真的非常差。而且莫名其妙的天降苦难,一种突然好倒霉的感觉。”

书中的铁生不断反刍这些痛苦,同时又隐含豁达精神,不论价值观正确与否,她看完心里都会好受很多,“特别像那种999感冒灵,吃了就管用”。

杨悦曾是优绩主义的胜利者,从小到大成绩顶尖,一路都是优秀毕业生,能做科创,也能写新概念,又考入北京的顶尖大学。在选专业的时候,她放弃了经济学类,最终选择了哲学,原因是读了周国平的《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在那本书里,作者精彩地阐释了尼采晦涩难懂的学说,她也想做到这种传播,“18岁,更应该追求自己的理想吧?”

不过四年足够哲学“梦碎”,为了未来能有口“更好的饭”吃,她辅修转行经济学,顶着不对口的专业,一年内从金融小黑工干到投研实习生,毕业后出国实习,“说实话我已经足够幸运,甚至可以算一个什么成功案例,但为什么还是这么痛苦?”

她去参加学校的秋招双选会,抱着二十多份刚编好的简历——那些绞尽脑汁罗列上去的实习和项目,试图夺取hr对“哲学系”的注视。双选会在小广场,她绕着企业的小摊转了一整圈,国企央企私企大厂,即便相关金融机构,也挂着小牌,“欢迎理工科同学咨询”,终于看见“文科可投”的出版社,一看海报,“只招4人,最低学历硕士”。回头一看,数十人在排队咨询。

同班同学也在,他是男生,进入会场就收到一堆传单,hr们热情洋溢,“清本啊!好”,“男生啊!好”,一问专业“哲学”,三两个负责人露出只可意会的微笑,“那可惜了”,她听见。最后,杨悦没投出去几份,给了的多半也“泡池子”。

神话只存在于学长学姐的传说之中,“19年前的形势多好,工作多容易拿offer,实习无需卷生卷死,绩点没有这么高,他们能在周末自由地跨省旅行…… 等一切都结束,大学也要结束了。”

她感觉自己的痛苦甚至没有靶子——到底该射向哪里?红利退去的时代、找不到的工作、日益高中化的大学、没有退路的人生还是不甘心嵌入齿轮的自己呢?

至于年轻人喜欢史铁生,她给我从经济学的角度做了分析,“经济没那么好,对应的就业和社会环境没那么有力,人们要找寻价值观的锚点,从哪里能获得安慰呢?你看经济扩张的时候,人们就会去找很有野心的成功企业家,比如叫马云爸爸,那是一种侵略型的价值观。但现在行不通了,更有效的是内倾、关注自我的观念,越往下的人阵痛越明显,但每个人或许都能在史铁生这里得到安慰。”

“你想逃离一个地方,

但你发现根本逃不掉”

张升是在读书软件听完《地坛》的。方便快捷,不需要太用脑,也很有感觉——夜深人静躺在床上闭眼,脑中就能虚构整个画面,史铁生在地坛摇轮椅的背影,隔着时空出现在他眼前。

张升绝对算不上史铁生迷,他只是一个碰巧遇见史铁生的人。

有一天失眠,脑子里乱糟糟,回放去年失败的生意,他碰巧刷到一段音频,那浑厚又安定的声音立刻击中他,是史铁生曾经在央视的原声,念《我与地坛》,“我常觉得这中间有宿命的味道……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背影。”读到最后两句,张升很激动,“封神了。”这种言语的力量很强,“你就感觉人生总有困境,你也要知道和面对。”

张升的账号 ©张升

张升今年22岁,已有6年工作经验,从职高退学到现在,他戏称自己“360行都干过”。

退学是主动的,他对上课没什么兴趣,反而更投入于课外书,“青春期内心有情感变化,你无法表达出那个东西,也不能跟大人说,只能看书”。那时他喜欢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和余华的《活着》,描写的太惨又太真,但也有困惑的地方,“你说太宰治一个有那么好文凭的人,为什么三次跳河自杀?”

退学后,他曾想去佛山做房地产销售,因为常在短视频刷到,看起来很赚钱,父亲制止了他,“未成年人跑过去不怕被骗?”于是他在本地县城找了个餐馆当服务员。满18后,父亲希望他去浙江,至少有亲戚的照应,第一份介绍的工作就是进汽车厂,做装配工。

他最不喜欢的也是进厂,24小时关在流水线车间,他有一种不知往何处逃的烦闷。没多久他就离开了,他当了骑手,送快递也送外卖,他告诉我,“很自由”。他喜欢骑着小车在城市街道里来回穿梭的感觉,至少在路上,还能享受免费的微风,和没有天花板的敞亮感。

但张升仍然时常感到苦闷,又找不到情绪的出口,“节奏太快了,人太浮躁,我有些跟不上。”

送快递的两年,大领导要结果,领导要数据,最后压在他一个基层普通快递员的身上。从零开始学做ppt,不是那种大厂的汇报文档,这是他们业内的黑话,指做假数据。上面给的标准如派件数量达不到,张升就要编,还有的公司下发推销产品的指标,他无法完成,最后自掏腰包补上指标。他很迷惑,还透露出少许的忿然,“这太不真实了,形式也太假了。”

即使肩负这么多任务,张升的工资只有四千,直到后来干了两人份的活,早五晚十,负责几个区域配送,他能拿一个月一万多,至今仍津津乐道,只是也没干几个月,“身体累不住了。”

送外卖路上拍的风景 ©张升

他痛苦于努力和回报完全不成正比,我问他,“你觉得这什么原因?”他想了想,“现代社会的缩影。对于劳动工作者是很普遍的现象。”他又补充,“我们同事很多年轻人,经常会聊这些的。”

苦闷的另一侧是孤独。他在重庆农村长大,父母都是农民,父亲酒后诉苦是家常便饭,“这一生值不值得呢?”家人没有耐心也没有精力听他诉苦,现在外出打工,他偶尔接到家里电话,“累是无法开口的,他们只会觉得你现在这么好,有什么过不去的。”

我很好奇,“你后悔过退学吗?”

“班主任跟我说过,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买单。”

他刚出来做服务员时,有一桌是大学生,路过时他听见对大学的讨论,一种失落夹杂着懊悔的感觉裹住他,“如果我能好好读书,是不是也能上大学?”但是这缕模糊的懊悔迅速消散在顾客呼喊他的声音中,后来他也很少再想起,“是接受了。”

出来后,张升确实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一个人上班下班有工资,回家就躺着打游戏,但一年多过去,独自回家面对小小的出租屋,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袭来,张升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买了七八本书,李银河梁永生都有,但那些人无法帮助他,“读了一点也没意思。”

他也交过女朋友,但“一个人的世界突然出现另一个人,你就会紧紧抓住,然后她又走了。”这么多年来来去去,张升意识到只有父母会真正在乎你,他需要这种在乎,“你想逃离一个地方,但最后你发现根本逃不掉。”

张升把这些情绪都命名为“现代人的浮躁”,抑郁、焦虑和没有方向感,需要一些正能量来缓冲,他很肯定,“史铁生就是正能量。”

张升并不喜欢这种生活,“只是接受了。” 他曾经有个深埋的作家和自媒体梦,但比起其他更“脚踏实地”的工作,那个梦太不现实了。

他也投过小说。刚工作后的一年,他无法压抑表达的欲望,两三千字的短篇,模仿太宰治写现实札记,主人公有着他的影子,“羞怯胆小的性格”,后来没有回音,他早忘记情节内容,“平平淡淡吧,原稿应该都删了。” 他还仔细研究过《收获》的投稿和稿费标准,结论是,养不活自己,再后来, “踏入社会后,杂七杂八的事太多,思绪太多,就再也写不出什么东西了。”

现在张升已经很少阅读一整本小说,听书是更简便的方式;他也很爱纪录片,但更适应短视频里的十分钟解说。但听到那段史铁生的音频时,他非常激动,久违的分享欲迸发,曾经做自媒体的想法死灰复燃。他简洁剪辑后,搬运到短视频平台,当晚数据就爆了,许多人都评论,“虽然第一次听,但觉得铁生就该是这个声音。”

“为什么要比较痛苦”

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潮流,其实解玺璋很警惕,“话说的不好听,但他们有点把史铁生当做心灵鸡汤,大概是我们这些人不愿看到的。”

“我们这些人”都是曾经的年轻人,热情昂扬地历经动荡年代,于大学后读书沉稳,立志要做到更文学性的阅读。解玺璋读史铁生的起点在《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那是史铁生的早期作品,记录他下乡插队的故事。解玺璋很喜欢这篇,“没有通常写作的两个毛病,一个是诉苦,觉得自己不幸经历苦难;另一个是怀抱改造农村的理想,以失败告终。归根结底都是过于自恋。”

在他看来,心灵鸡汤同样有自恋的毛病,它就像营养品,是对心灵浅层的抚慰。现在解玺璋已经很少接触年轻人,但他有一种泛泛的感觉,“他们貌似独立自主,实则内心脆弱,缺乏一个主心骨——那种真正独立的主体性和自我认知,独立思考和判断。”

但年轻人们也会很快发现,心灵鸡汤在很多时刻也是无力的。

杨悦不再相信“xx阶段很重要”、“过了xx就好了”这些空头许诺,她不要过社会时钟里“关键的一生”,爱咋咋地随便活着吧,“反正又不会死,再说,真死了又怎样?这都不是我能决定的。”

她记得第一次读《好运设计》时,兴冲冲地去找母亲,硬挑一段念给她听,“他(史铁生)在文中说没有完美人生,我就想我的人生已经很幸福,不该抱怨生活和命运。”她不记得后续,但母亲应当是没什么兴趣的。

今年再读,她无法按照书中的想法感谢命运。相反,她在《好运设计》和《活着》中感受到一种相似的价值观,即无论你遭遇什么苦难,都要活,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本身。杨悦不相信这是唯一的答案,“为什么活着是最高价值观?为什么要设计苦难才能体会到有成就感的幸福人生?这里总教我们忍耐痛苦,去发现自己的价值和意义,但很多人在发现之前就已经痛苦死了对吧?”

她想起自己的金融小黑工生活,凌晨一点被带教喊起来做数据和画ppt,大脑里的神经在“翻皮筋”,她的手理智地开始画,条件反射地劝慰自己,“你看大家都这样过来的”,麻痹半晌,杨悦突地爆发,“仔细想想还是太他妈难受了”。

再向前一步,她更加困惑,“通过比惨去理解史铁生是不是本就不对?以他人残疾的境遇激励自己是否本身就是一种暴力?为什么要比较痛苦?你并不是看到别人比我惨自己就能好受的。”

杨悦接触文学很早,初中时语文老师就向她们推荐大批著作,史铁生、毕淑敏、龙应台构建了她最初的世界。但初高中读史铁生很功利,无非是背些名句为高考作文增光添彩,随手引用如“且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地去走你的夜路”,议论文升华的亮点有了。

大学再读,她发现原句来自《病隙碎笔》,史铁生讲爱情,还有前半句,“你要爱就要像一个痴情的恋人那样去爱,像一个忘死的梦者那样去爱……”被摘出的后半句现在仍然风靡互联网,被应用到任何场景,就像一支强心剂,读一下就能“重振热情的生活”。

但杨悦现在发现做不到了,她无数次试图用话语激励自己,这支强心剂却太过短暂,甚至像一种精神麻醉。她不想再通过文学去认识世界,回到现实,去感受切实的生活,即便残酷,如仍然找不到的工作,但至少真实。她想了想,“我也未必懂史铁生,只是在用他解释我自己。”

但不论如何解释,生活都要继续。余帆仍然在搬运史铁生的其他语录,他的目标是商业化。这种金句爆款视频的粉丝转化率较低,大多人看过一乐就过了,去商品橱窗里买书的更少,目前《我与地坛》和《务虚笔记》卖得算比较好,一共卖出了10本。余帆计划后面两年继续参加电商赛,比拼数据,因此会继续做这个账号,“慢慢来,能做大的。”

©余帆

张升也想继续经营读书博主的账号,但互联网看到什么就做什么,至于商业化,太久的事情他不考虑。他也不会一直做骑手,最多到明年,父母希望他考公,有稳定的工作,他还是想“创造”点什么,至于做什么,那不是现在考虑的事情。他告诉我,“这叫活在当下。”

今天扮演精神支柱的是史铁生,明天又会是什么呢?年轻人是主动又被动地加入这场被塑造的时尚吗?时代症结又在哪里?解玺璋沉默半晌,告诉我:“这个问题不是我能回答的,历史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如何造成的呢?我也不知道。”

但不论如何,解玺璋理解这种困境,“大家总要吸收一些力量支撑自己的人生向前走,不能停滞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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