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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融海啸中一位华裔工程师的亲身经历

最近风声越来越紧,不仅是媒体上有关金融海啸的报道铺天盖地,更是眼见到公司里“坐板凳”的同事越来越多。(注:”坐板凳“(bench time)就像打蓝球的板凳队员,不外出搞项目时,在公司里休整。)

我工作的公司是一个承包IT项目的百十号人的小公司。一帮政审合格(Security Cleared)的同事,基本上都是地道的老美,专门干政府和军队的项目。而我和一帮移民以及几个政审不合格的白人老美同事则专门干民用的项目。

众君会问白人老美咋会政审不合格呢。我也搞不懂美国的政审是咋搞的。但肯定不是象中国那样查你的祖宗三代。我曾小心翼翼地问过那几个老美为啥他们没有 secret clearance。他们倒很坦率。一个说他有醉酒驾车的记录,还没满一年的惩罚期。惩罚期满以后他还可以重新申请secret clearance。一个说他曾经破产过,手头又紧,上面恐怕他会为钱而做损害美国利益的事。还有一个曾参加过“沙漠盾牌”的老兵更可笑,他早已经有秘密级,为了取得绝密级,他去参加测谎。结果失败三次,连秘密级也丢了。上面认定他不说实话,靠不住。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结果只好和我们一起搞民用项目。(注:绝密级人员需定期测谎。)

我知道移民也有能通过政审的。但咱不愿重蹈华人李文和之复辙。连台湾来的李文和都能扣上通红色大陆的间谍罪名,咱这年年回祖国探亲的根正苗红的大陆人岂不是更招眼吗?如果有民用的项目能挣钱养家,为啥非去趟那保密项目的混水呢?

但在目前形式下,有没有secret clearance可大不一样。保密项目仍然有钱,有secret clearance那帮家伙还在热火朝天地干着。以前公司付介绍费,介绍进来有secret clearance的,5000刀。没有secret clearance的,2000刀。但公司早已停止招聘没有secret clearance的专业人员了。所以这2000刀的介绍费也没处挣了。(注:介绍费(referral fee)就是你替公司拉来了合格的专业人才,公司付你的奖励。)

我公司有个专职的猎头(recruiter),我就是被他猎到本公司的。我和他关系一直很好。他曾专门请我去吃了一顿很贵的日本饭,说是感谢我参加本公司。我知道他因为猎我有功,肯定获奖了,所以我心安理得地吃了饭。当我客套地要平摊饭费时,他坚决不肯,执意由他全付。

为什么我提这个猎头呢?因为他就是在今年初我回北京过春节时被裁了。

我从北京回来上班第一天,照例端着杯热咖啡遛到他办公的格子,想跟他侃会儿山,了解点公司的动向。毕竟他是我认识的本公司的第一个人嘛。咦?这格子已空空如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了。我正琢磨他是否搬格子了,旁边走过一人,对我说,“他被裁了,公司目前不招人,他没事干了。”

我靠,美国公司真他妈讲究实际,只认钱不认人。今天没耗子了,今天就宰猫。敢情等明天有耗子了,再重新养个猫呀。这正应了中国的那句古语: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我心里正骂着呢,也隐隐地感到不妙。这下一个被宰的猫会是谁呢?

我缕了缕思路,回忆了一下公司最近发生的事情并分析了一下目前的状况。

在公司2008年的圣诞年会上,总裁曾信誓旦旦地说,本公司各方面状况都很好。他还骄傲地举例说,他刚从一个有十四个公司总裁参加的午餐会回来。在这十四家公司当中,只有本公司一家2008年赢利。虽然赢利不多,但也是number one(第一名)。(我倒了儿也没听到赢利是百分之几。)他还说,别的总裁都说要裁员,缩减费用,熬过金融海啸。还互相探索开源节流,裁员缩编的密方。只有本公司不会裁员,但节省的精神是一定要发扬光大的。

虽然他的本意是要给大伙提提士气,但谁都听得出来这宏观经济环境也实在太差了。

相比之下,今年初我回北京过春节,看到的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暂且不论电视里报纸上报道的中国在金融海啸中一花绽放,风景这边独好。就我耳闻目睹老百姓的日子,那也真叫芝麻开花--节节高。这会儿过年,谁家家里都是满桌的鸡鸭鱼肉。我这肚里还没消化呢,就又赶上隔三差五地朋友哥们儿设宴款待。可怜我这在美国清苦惯了的胃,还真是无福气,没几天就吃顶了。后来就只能吃咸菜喝小米粥了。我有一哥们儿把餐馆当成自家厨房,天天晚上在包间里请客。我真佩服我那帮有一付好下水的朋友,整天这么吃,这么喝,就愣是吃不顶,喝不倒。但我也担心他们会吃出脂肪肝,心脏病来。哎!又跑题了。

总裁提倡节省,立马有聪明的美国同事提出建议。公司使用的一次性喝水杯是个极大的浪费。如果换成陶瓷的喝水杯,每月可节省上千刀。长此以往,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美国人也学会勤俭持家了,够新鲜的!)

公司马上采纳了这个好主意,购买了一批陶瓷喝水杯,还印上了公司的标志。从此公司的同仁们都手端一个一模一样的白色陶瓷杯子,有人用它喝茶,有人用它喝咖啡。我自己从家里带了个蓝色的陶瓷杯。那杯子是我先前工作的公司发的,上面印着“Best place to work"(最好的工作单位)。同事们都说我的杯子最酷。其实酷不酷无所谓,我是怕跟他们的搞混了,谁敢保证他们都没病啊。

这主意虽省下钱了,可也有弊病。每次给到访的客人端上的咖啡都会原封不动地端回来。没有一个客人愿意使用公用的杯子喝咖啡。我心想,这可太损害公司形象了,岂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嘛。但我又觉得用不着我狗拿耗子,就没吭声。在美国,咱从来都把公司当挣钱吃饭的地方,觉悟没高到以公司为家的境界。如果爱公司爱到那个程度,一旦公司不爱你了,你岂不是要一哭二闹三上吊?

咱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打小就接受忠诚教育。军人以军队为家,工人以工厂为家,什么什么人以什么什么为家,似乎是天经地义的。

但在美国,咱可千万别把公司当咱家。因为公司从来没把咱当家里人,公司顶多把咱当做能逮耗子的猫。资本主义嘛,唯利是图是其本质。哪里会有那么多仁慈。尽管你是个能逮住耗子的好猫,但没有耗子的时候,资本主义的公司连自己都保不住了,还会白养着你吗?

一次性水杯换成陶瓷水杯是一件不大的事情。但一叶落而知秋,别听总裁忽悠,这家公司可不是“不差钱”了。

但这会影响到我吗?我现在正坐板凳,下一个项目还在地平线以下呢,望都望不到。普通年景,公司坐板凳的平均数是4个人。可现在是14个人。而且全是搞民用项目的。去年初和我一块儿进公司的另外三人。其中俩老美政审合格,正在干政府项目。而那个俄罗斯来的家伙已于几个月前被裁掉了。我和头头的关系并不近乎。咱又没牛到离了我公司就不转的份儿上。

我怎么想都觉得我是那下一个被宰的猫。不行,我得想折了,必须未雨绸缪。那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跳槽!

咱不能在这一棵树上吊死。眼下的计划就是“ 骑驴找马”。咱得来个狡兔三窟。只有如此,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我最喜欢的一句英文警句是”Change before you have to."。意思是要主动求变,不要被逼得不得已才变。它的中文反义警句应该是“一动不如一静”,或者是“以不变应万变”。

我发现在跳槽这样重大的事情上,我所认识的大部分老中同胞们都是采用“一动不如一静”的策略。毕竟动的风险大于静的风险,新的工作不好找哇。尤其在目前这金融海啸时期,工作就更难找啦。

我曾经工作过的上一家大公司就因财务状况不好而让50岁以上的员工“提前自愿退休“。当时的遣散费还说得过去。我选择了拿钱走人。

而大多数合乎条件的老中同胞们选择了留下来静观。结果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一轮又一轮的裁员大刀砍下来,没人管你是否“自愿”了。而且遣散费是越来越少。有个最近被裁员的老中同胞就直后悔没早和我一起走。他算了笔帐,至少比我少拿了13个礼拜的工资,而且现在的工作比一年前更难找了。人算就是不如天算呐。现在这家大公司已经靠吃着政府的救济维持了。

切记这个常识,公司不行的时候,遣散费是”一蟹不如一蟹“。我下面写到的经历就又一次验证了这个真理。这个看似非常简单的道理,在实际生活中却往往没有被人们利用。许多人明知公司不行了,只要还没裁到自己头上,就死守着这条下沉的大船直到最后。

上一次换工作,我一点亏儿没吃,还小赚了一笔。可好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呀。虽然这次我也已打定主意要跳槽了,但公司的动作更快,绊马索早已埋伏好了,还没等我跳呢,就先把我给撂趴下了。

2009年3月27日,我他妈的要永远记住这一天!这是我人生的又一个滑铁卢。当然我人生还有其它的滑铁卢,如果说起来那话就长了。所以咱还是书归正传,单表跳槽马被绊,捉鼠猫被宰这一出。

3 月27日是个星期五。众所周知的原因,所有的办公室白领们都喜欢过星期五,而不喜欢过星期一。早上在咖啡机前顺序等咖啡时,大家的心情都很放松,议论着周末干点儿什么。我的经理还问我周末有啥计划。我顺嘴胡绉了一通。反正这些都是办公室里的车轱碌话,谁也不会真往脑子里去。我的经理真会装,比演员还演员。在这暴风雨来临之前可真是一丝一毫迹象都没有透露给我。够阴的!

我们这些坐板凳的员工都被安排自学一些新软件。我也不例外。一个上午很平静地过去了。中午饭后,我照例下办公楼,在周围的小路上转了几圈,呼吸些新鲜空气。

下午两点整,我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计算机上的软件菜单时,一个小窗跳出来,提示我的网络连接已无效,让我重新登录。我敲进口令密码,小窗又跳出来,还让我重新登录。怎么回事?我纳闷了。

这时我听到我的经理走到我身后,很客气地对我说,”我能耽误你几分钟吗?“

”当然!“ 我回答。

”我们到会议室去谈吧。”他说。

“好。”我跟着他往会议室走去。

“咦?怎么就我一个人?”突然脑子一闪念,”我被裁了”。

两点整,切断我的网络登录,宰猫行动开始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这还是来得太快了。

我的下一个窟还没挖好呢,下一个挣钱吃饭的公司还没找到呢。

“ 谁会在会议室里等着我?他们会怎么跟我说?我该怎样应对?我该怎样争取我的最大权益?”

……一系列的问题在我的大脑中飞快地闪现着……。

一下子,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大脑也不知道该先处理哪一条信息了。到会议室的路突然变得太短,还没容我理清思绪,就已经站到会议室门口了。

“您先进去。”,经理恭敬地做了个“请”的姿势。呵,他还从来没这么客气过。

我也没谦让,坦荡荡就迈进了门。

一眼就看见公司人事部长正襟危坐在长条会议桌的另一端。这是个中年的白人妇女,她面前摆放着几张打印好的纸。

待我们坐好后,人事部长开腔了:

“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艰难的决定。但我不得不告诉你,今天是你为本公司工作的最后一天。我们将继续支付你两个星期的薪水到4月10日。公司为你提供的医疗保险将到4月底结束,然后你可转到COBRA(为失业人员提供的18个月医疗保险)去。这是一封离职通知书以及转医疗保险的有关文件。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什么?两个星期?那个俄罗斯的家伙被裁时还给了他六个星期的薪水。他后来和我吃饭时,亲口跟我说他拿这笔钱回莫斯科歇了一个月。当时我跟他说我要跳槽,他还劝我不要主动辞职,因为那样就拿不到六个星期的遣散费了。

我马上对人事部长说,“我们能否协商将两个星期薪水的遣散费增加到六个星期呢?”

“不能协商。两个星期就是两个星期,不能变。”人事部长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我请求解释一下为什么我的遣散费与别人的不同。”我也不客气地问。

“此一时,彼一时,公司现在的遣散费就是这么多了。” 人事部长盯着我,呼闪呼闪眼睛,慢条斯理地说。

果然是”一蟹不如一蟹“。还能咋样,我看是挤不出什么油水了,只好认了。

经理摆出一副很为难的面孔,插进来说。

“你也知道民用的项目几乎没有了,这么多人坐板凳,我们实在没法安排你。”

其实根本不用他解释,他自己能干多长还不一定呢。还不都是那金融海啸闹的。

人事部长又说,“如果没有问题了,请把公司的进门卡,公司的运通信用卡,公司的手机,公司的手提电脑,已及一切属于公司的物品都交出来,由你的经理负责签收。” 哇,立马让我净身出户啊!够狠的!

我从钱包里拿出进门卡和运通信用卡交给人事部长。我说:“公司的进门卡和运通信用卡可以交还,但手机和电脑里有我的私人信息,我需要时间处理,不能马上交还。”

经理说,“公司的电脑里应当都是与工作有关的。。。“, “对不起,”我打断他说。

”电脑里还有我的简历和保存的私人电子邮件。我需要时间把它们转存到我的存储介质上。手机里有我的私人电话号码簿。“

人事部长眼见争执即起,出来圆场说:”好吧,你在下个星期三之前一定交回电脑和手机。否则从你的两个星期薪水里扣钱。“我同意了。

这两人平时见我都笑容满面,还不时开个玩笑。怎么一到了宰猫的时候,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一点笑脸儿都舍不得给。要不说他们是演员呢,连表情都可以“公私分明”。

最后,他们两人例行公式地祝我好运,就握手道别了。

我回到我的格子里,把该带走的东西收拾好,包括那个很酷的咖啡杯。

忽然我感到内急,赶紧出去上厕所。这厕所是我公司(现在是我的前公司了)与同一楼层的另一家公司共用的,在办公区域之外,返回办公室还需要刷门卡或敲工号。进门时我习惯地敲了我的工号。咦?红灯一闪一闪,铁门纹丝不动。噢,我的工号已在两点整被取消了。我已不是该公司的员工了。看来人事部不是白吃饭的,这套裁员步骤还真搞得滴水不漏。佩服!

我只好绕到前门,让秘书用遥控开门放我进去。

我肩背手提一堆东西,钻进了我的汽车。我坐在汽车里,半天没发动车。

我感到很狼狈,心里很搓火。虽然我预感到此事会来,但我没能做到”Change before you have to."。我还存有侥幸心理,以为还能拖一阵子。当它真来的时候,我还是措手不及,我彻底蒙了。

“我还应该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我还落下了什么?我还。。。”,这些问题在我脑海里忿忿不平地盘旋了好几遍。

结论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被解雇了,我失业了,我只能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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