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动物摄影师:中国的猴子变丑了
弄官山,位于广西壮族自治区崇左市东南部罗白乡和板利乡的交接处。这座小山海拔431米,却是附近山地的最高点。弄官山区是典型的喀斯特丘陵,处于十万大山余脉四方岭的中段。这里石峰裸露,大小石峰多达455座,平均每平方公里的区域内便有20多座山峰。中国一级保护动物、世界上25种最濒危的灵长类动物白头叶猴就生活于此。
“我觉得白头叶猴跟人类更为接近,因为它们夜晚不是栖息在树上,而是选择在洞穴里过夜。不是跟山顶洞人一样吗?”美国自由摄影师杰德·威恩加顿(Jed Weingarten)如是说。
从 2011年4月起,他在弄官山跟拍白头叶猴一个月,这是摄影师有关“中国灵长类动物影像记录”项目的一部分,杰德个人与保护国际(CI)的合作项目,计划用近三年的时间记录尽可能多的中国灵长类动物影像,并集结成书。杰德是《美国国家地理》、《户外摄影》杂志经常合作的自然摄影师,有近20年的自然摄影经验,同时也是一个“中国通”,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
白头叶猴随着太阳作息,有时候天不亮,杰德就带着他的相机,拍摄出洞活动的猴子,它们一路采摘野果进食,追逐打闹,母猴怀抱着机灵的小猴,公猴孤傲地独立游走。中午时分,太阳到达山的另一头时,正是白头叶猴午睡的时刻,它们开始了与摄影师 “捉迷藏”的游戏,把自己隐匿在枝繁叶茂的森林之中,让人无处找寻。下午四点多,这是“守株待猴”的最佳时机,因为这时白头叶猴要回洞了。在石山的悬崖峭壁上,可以看到像瀑布一样悬挂下来的红色印记,这是白头叶猴的排泄物,而“瀑布”的上方,往往就是白头叶猴的住所。
杰德从6岁起开始参与户外运动,是难得的攀岩高手和皮划艇天才。有一天,他通过绳索攀过几乎90度垂直的陡坡,进入白头叶猴的洞穴,静静守候。很快,山坳的树丛发出很响的沙沙声,白头叶猴回来了,它们三三两两站立在洞穴门口的岩壁上,似乎对夕阳无限眷恋不愿回家,而正在此时,杰德拍到一张角度独一无二的照片:碧蓝的天空,陡峭的洞穴,岩壁精灵垂下一段段粗壮的白色毛绒尾巴,好似一根根绝美的装饰,把冰冷的洞穴装点得生机勃勃。
中国著名野生动物摄影师奚志农(微博)告诉《外滩画报》,白头叶猴十分漂亮,全身黑色,头部、颈部和尾巴是白色的绒毛,幼仔的皮毛是金黄和褐色的。“尽管拍摄白头叶猴的人已经非常多了。但杰德的这组照片,将岩壁精灵的个体和独特的生存环境巧妙联系在一起,是我迄今为止看过的最好的一组白头叶猴照片。”
“险中求生”
北京大学教授潘文石曾介绍说,为什么白头叶猴选择生活在悬崖峭壁上,天再黑都要攀爬到光秃秃的峭壁上去过夜?因为这个地方生物多样性曾经非常丰富,草食动物、肉食动物都很多。它们生活在非常紧张的捕食压力下,只有在悬崖峭壁上才安全。1975年,弄官山还有老虎,迄今为止还有两只豹子生活在这里,此外,这里还有云豹、金猫和蟒蛇,它们都视白头叶猴为美味猎物。为了自保,白头叶猴必须爬到四周不长树的光秃秃悬崖峭壁上,别的动物都不可能上来,这种情况下才能保证足够的安全。
白头叶猴生存环境之险,给摄影师的拍摄带来了超高难度。这时候,杰德深厚的攀岩功力被发挥出来。
四月的一个雨天,喀斯特地貌的一处水塘发出“呱呱”的奇怪声音,先是一声,后来声响越来越大,此起彼伏,杰德走进一看,原来正值当地的牛蛙一年一度的交配期。杰德很偶然地抬头四处张望,发现蛙叫把听觉敏锐的白头叶猴吸引过来,它们在山间的一处洞穴一字排开,全部低头朝水塘的方向张望,由于距离很远,它们看不见半潜在水中的牛蛙,越发好奇,头也越来越低,黑色的眼珠子如水潭般流动着光彩。
这是一个不容错过的好时机。杰德先爬到一个10米多高的高地,然后把一只脚踩在一块石头上,另一只脚踩在一棵树上,自己用一个塑料袋套住头防雨,用另一只塑料袋套住相机。最终,在极度湿滑的石间,拍摄下一群爱管闲事的猴子。
根据杰德的回忆,当地的猴子不十分怕人,有时候,他可以离开它们只有三四米的距离。“但有些时候,当它们发现你用一个巨大的相机镜头对着它们,它们会因为害怕而迅速逃走。因为猴子之间相互打架之前会先互瞪对方,而相机镜头,就好像是一只人类的眼睛,对它们来说,有点可怕。”
生活在平常人难以到达的山地,白头叶猴对人类的恐怖,还是深埋在它们的基因里。
记者在查阅资料后发现,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栖息地的大面积丧失和严重的偷猎使得白头叶猴的地方种群逐渐缩小。一方面,人口膨胀和土地供应的矛盾逐年激化,导致白头叶猴活动的丛林和平地灌木丛不断被平整为耕地,石山也伴随着轰轰的采石炮不断缩小;另一方面,当地农民的燃料主要来源于野生林木,每年对薪柴的需求量远远大于该地区野生植物的生长量。过度砍伐树木和炸山采石使得白头叶猴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更有甚者,由于人类对“猴骨酒”药用作用的迷信,还有大量的白头叶猴死于捕杀。
这样的情况,一直到1996年,北京大学潘文石的到来而改变。
白头叶猴的“诺亚方舟”
潘文石初到广西,与其说是科研,不如说是“寻访”。他和研究生蛰伏深山,风餐露宿,寻到了白头叶猴的踪迹,做了一些初步的研究,同时看到了这种濒危物种悲观的生存状况。
几经辗转之后,他们最终落脚于崇左县弄官山区一个弃置的军营。根据当时的统计和估计,整个弄官山区只有区区9群白头叶猴了,一共96只。
然而在初期的漂泊中,最让潘文石内心最难以平静的并非猴子的处境,而是民生之艰。他开始考虑,猴子的濒危与当地人生活的困难,并非两个孤立的问题。盗猎的猖獗,在于“猴骨酒”的不菲价格;传说中一位曾驻此地的军官持枪打死过大量猴子,目的却仅仅是让战友吃到肉。而事实上,猎杀虽然残酷,却并不足以对整个白头叶猴种群带来绝灭的后果,真正的灾难是在年复一年看似无关的人类活动中发生的。
他们发现,因为溶蚀作用形成于喀斯特石山低端的岛石堆,是白头叶猴生态系统与人类农业生态系统的分界线,白头叶猴原可以在山之端拥有不受人类打扰的生活。然而,当地居民因为燃料不足,出于对薪柴的需要,将采伐一步步向栖息地推进,使得白头叶猴的食物来源越来越有限,生存空间越来越狭窄。潘文石深感,解决人的问题才是保护白头叶猴的关键。
15年时间过去,如今在杰德的镜头里,潘教授的落脚地已经被他种满花花草草。这位已经70高龄的老人,白天忙于工作,晚上会与当地人相约打篮球。当地孩子亲切地叫他“潘爷爷”。
崇左的研究刚刚立足之后,他们就利用社会影响力和有限的经费,为一个白头叶猴分布区内的500人的山村雷寨建设了清洁的饮水系统——从4公里以外的石山上把优质的山泉引入每一家住户,让他们不再饮用泥塘中的死水;接着,他们又用一笔科研获得的奖金,开始在当地推广沼气池,以缓解人们对薪柴的砍伐。这项工作几多挫折,经过数年奔波,而今附近村落皆以沼气为家庭主要能源。他们还曾为1700余名已婚妇女进行健康普查、为岜旦村的小学筹资新建一座 600平方米的教学楼。他们相信,只要人类寻到了新的生活、生产方式,停止对白头叶猴生存空间的侵略,白头叶猴就能够恢复生机。
事实上,发生在潘文石的团队和村民间的故事,开始想法很简单,但之后带来的变化却使他们对“保护自然庇护所”这一保护思路越来越有信心。到2002年,当地白头叶猴增长到18群,个体数增长到220只,白头叶猴种群开始恢复;到2005年,进一步增长到26群,350只;2010年,弄官山的白头叶猴已达至少45 群,660只。假设此地2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一半是石山,大约220个山头,那么白头叶猴的分布很快就要达到饱和状态。饱和之后,它们就会向外扩散,迁移,让他们的种群往更远的地方蔓延。
此外,潘文石的团队还为当地制定了一项已经通过专家评审,以保护环境为目标的生态旅游计划。2002年8月,崇左生态公园宣告成立。
潘文石表示:“崇左生态公园不打算只是给访问者提供一个野餐的场所,也不只是为了给旅行者提供一个户外徒步运动的野地,或为自然爱护者提供一次欣赏野生动物的机会,建立崇左生态公园的最终目标是,为生活在后工业时代的居民们提供一种精神复苏的场所。人们在经历了农业社会和工业社会后的艰苦,以及初有成效的创业之后,正在寻求一种全新的精神家园。”
“不要让猴子沦为赚钱的工具”
在拍摄完白头叶猴之后,杰德在近一年的时间里,分别拍摄了峨眉山的短尾猕猴,秦岭的川金丝猴,白马雪山的滇金丝猴,高黎贡山的白眉长臂猿。他发现,各个保护区内的野生猴类,生存状况却大不相同。
“在广西崇左,保护区工作人员几乎从来不给白头叶猴人工喂食。”杰德说,只有遇到难得旱季,比如2009年广西大旱,生活在喀斯特石山区的猴子饮水发生很大的困难。工作人员上山给白头叶猴送水,设置供水点。
但是,在秦林川金丝猴保护区,杰德看到当地的川金丝猴,一天要被人工喂食五次。在云南白马雪山的滇金丝猴保护区,每天也会响起两次哨声,猴子听闻哨声就下山吃食。
滇金丝猴保护区的工作人员介绍说,2008年的特大雪灾让白马雪山的滇金丝猴陷入了食物短缺的危机,当时为了保证这些濒危的野生动物顺利过冬,保护区决定采用人工投食的方式帮助陷于饥饿的滇金丝猴。从此,人工投食就没有停止过。人工投食还带来了其他的改变,护林员和滇金丝猴朝夕相处后,这些可爱的猴子也逐渐接纳了人类,人与滇金丝猴之间的距离也在不断缩短。
研究发现,过分依赖人工投食的黑猩猩会失去取食自然食物的本性,在投食停止或缩减后,黑猩猩会因不再适应自然环境而死亡。在一些国家和地区,投食群灵长类动物破坏庄稼和干扰居民生活的问题也越来越严重。在日本,政府捕获日木猴的数量逐年增加,2001年以后每年捕获的数量已经超过一万只,约占日本猴总体数量的10%。另外在一些旅游区,游客在给猴子喂食的过程中可能被猴子咬伤或抓伤,增加了人兽共染疾病相互传播的危险。
在峨眉山拍摄短尾猕猴的经历最让杰特感到心酸。“当地旅行社打着生态旅游的名号,其实做的事情跟生态旅游没有什么关系。”
杰德回忆说,当地猴子出了名的“调皮”,由于长年与游客接触的缘故,一点都不怕人,而且得到众多游客的投食,长得都很胖,看起来很笨拙的样子,懒洋洋地或站或趴,守在路边。一旦有人经过,就会蠢蠢欲动,出来抢游客外口袋的食物。有一天,甚至有一只胆大的猴子跑来抢杰德的相机。无奈的他,只能在拍摄的第五天,雇了一个人跟在后面,让他观察周遭猴子的动态。
经过人类的“调教”,当地的猴子会像人类一样,熟练打开可口可乐瓶喝汽水,还会疯抢玉米,供游客拍照。杰特亲眼所见,有一只猴子跳到一个游客的身上,把他的背包打开,敏捷地搜包,迅速拿走了里面的橘子和饮料。
“在那里,猴子沦为了人类赚钱的工具。”杰德说,他发现当地猴子的牙齿特别差;社会关系紊乱,经常凶狠地大叫;有些猴子掉了很多毛,眼看着活不长了。“游客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认为这里的猴子是世界上身体最健康的猴子,不用劳动,就有东西吃。其实,它们是很可怜的。”
B=《外滩画报》
J=Jed Weingarten
B:作为西方摄影师,你是不是觉得中国的动物比较难拍,因为它们害怕人类?”
J:是这样子的。在美国和加拿大,野生动物保护的历史比较长。我的家距离黄石公园只有一小时车程。在黄石公园里,即便车子在中间的道路开过,两旁的动物都纹丝不动,有时候按喇叭,它们也不为所动,有时候会用慵懒的眼神看着你,好像在说:这是我们自己的地盘。有什么事吗?
B:2005年你第一次拍滇金丝猴。2012年4月,你再次赶赴白马雪山拍摄滇金丝猴。时隔7年,当地猴子有什么不一样?
J:2005年我去拍的时候,猴子还很难找,我需要找5个护林员跟我一起出去找猴子,其中某一个人找到之后,会用对讲机通知我,因为当时还没有手机信号,那时候,滇金丝猴还有点怕人,并不是很容易找,也不容易拍。
今年去的话,找猴子就不再是一个难题了。每天听到哨子声音,它们就下山来吃东西,下午上山的时候,有些猴子想跑到更远一点,但当地工作人员也会不让他们跑太远,不让它们跑到更加自然的地方。对于自然摄影师来说,我感觉自己不是在拍真正野生的猴子,但是现在的好处是,我可以近距离拍摄猴子,年纪小的猴子已经完全不怕人了,老猴子还有点怕人。我梦想中是可以拍一张滇金丝猴低头喝水的照片,每当猴子在池塘喝水的时候,往往是最谨慎的,想要拍到优雅的画面不容易,但是现在我知道这些猴子固定的饮水点,准备第三次来拍的时候带上防水罩,把相机放在水下,利用遥控感应器拍摄照片。
我感觉到猴子没有以前好看,毛也没有以前那么亮,脸也不一样。以前拍的是纯野生的猴子,所以每天都在不同地方拍摄,现在每天都在固定地点拍摄,自然环境缺乏变化。
B:近十年来,滇金丝保护力度的加大,白马雪山的滇金丝猴种群数量在不断上升,然而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食物短缺,所以不得以采用人工喂食。你认可这种做法吗?
J:我并不认为滇金丝猴存在食物短缺的问题,一只具有野性的猴子,是可以在那样的环境中找到食物的。我感觉当地的旅行社或一些旅行公司纯粹为了吸引游客,而采用人工喂食,赚取门票钱,这种做法不可取。
在美国,我们认为野生动物如果吃惯了人工喂养的食物,以后就慢慢丧失自己寻找食物的能力,所以美国法律禁止游人向野生动物喂食。但是有一些国家公园,也会偶尔采用人工喂食的方式喂马鹿,仅仅出于教育目的。
我觉得,中国的旅行社在保护区给野生动物人工喂食的同时,应该给游客提供更多教育的机会,介绍一些野生动物原本的生存状态,生活习性,让游客了解野生动物原本的面貌。
B:在拍摄中国灵长类动物之前,你长年在喜马拉雅地区从事水下
J:在美国和加拿大,一只野生的猴子都没有,我们只能在动物园看到猴子。而中国有许多独一无二的灵长类动物,所以萌生了这个拍摄计划。我想到保护国际(CI)的主席拉塞尔·米特麦尔本人就是灵长类动物专家,世界上有两种灵长类动物还是以他名字命名的。所以我告诉他我的建议,他认为中国是灵长类保护特别重要的地方,所以回复我说:当然要合作。
B:奚志农是中国著名野生动物摄影师。你如何看待他的作品?
J:我认为奚志农是中国最棒的野生动物摄影师,他的作品非常漂亮,有一种艺术感,看他的作品,就像在欣赏一幅幅艺术品。我计划能在不久的将来出一本书,这是一部中国灵长类动物的影像集合,我不奢望拍摄到所有的中国灵长类动物,但希望它尽可能精致和完美。我想,如果可以用上中国摄影师的作品,比如奚老师的,这本书会更加有意义。
B:你的下一步拍摄计划是什么?
J: 海南长臂猿一直是我很想拍的物种,现在只剩下20多只了。我希望可以尽快拍摄到它们。我知道龙勇诚是研究海南长臂猿的专家,到时候我会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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