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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是稻草人 投奔延安女学生沉浮录

北京东总布胡同的一幢老房子里,冯兰瑞独自度过了离开李昌后的三年,生命早已越过九十的门槛。

她的老年支气管炎症慢慢加重,过一会就要搜着喉咙咳上好一阵,再对着一个塑料小杯吐出勉力咳出的痰。咳嗽过后,保姆拿来一个近似鼠标的小盒子,对着鼻息捏上两下,据说是一种进口药。吸氧是每天上午的例行功课。

李昌辞世,几个工作人员也随之离开,不再有一溜板房里传来的走动、打电话和复印机声音,院子变得更加寂静。冯兰瑞常常听见自己的呼吸。

变得寂静的还有这个世界。一个一个的熟人走了,从早年的胡耀邦到胡乔木、许立群,从王若水到朱厚泽、李慎之。最近一个离开的是于光远。

2013年10月于光远去世,患风湿的冯兰瑞坐轮椅参加了遗体告别和追思会,在博客上发表了怀念文章。对这篇“点到为止”的博文,冯兰瑞并不满意。对于于光远,冯兰瑞不仅有长年的朋友之情,更有理论上的相互提携之义。

这正是冯兰瑞和前述多位逝者的关系,革命情谊大多可以追溯到延安时期,思想折冲则发端于“文革”后期。改革开放初期,这些理论界的一时之选掀起的思想和政治论争中,冯兰瑞的身影隐显其间,取舍判然,与恪守正统的胡乔木、许立群和邓力群一端渐行渐远,而与另一端休戚与共,日渐厕身“两头真”群体,又是这个群体中唯一的女性。于光远去世后,冯兰瑞和杜润生、李锐等人成为仅存的“一二·九”一代思想者。

(“一二·九”一代,左起:于光远、李昌、李锐、杜润生)

在东总布胡同堆积了太多时光和书籍的老屋中,语言和呼吸一起变得含混不清。透明的白发之下,面容早已失去当年奔赴延安时的红润,臃肿迟钝的形体,像是失去了水分的稻草人。

但在退化的外表和气管功能之下,思想依旧清晰。墙上和李昌的早年合影,淹没在满壁满架的书籍中,其中有两卷《冯兰瑞经济论文选》,收入了她在“理论界拨乱反正”之初引发风波的“社会主义阶段论”著名文章,以及上世纪末研究下岗问题的获奖论文。最近一本文集,面世于九十岁那年。堆满茶几的期刊杂志顶端,放着她晚年一直措意的劳动力市场研究期刊。

李昌去世那年,冯兰瑞的李昌遗孀身份一度引人注目,这似乎是她那一代革命女性们的某种宿命。比起为政治风霜磨蚀的男性,她们更为沉默隐忍的生命,往往存续到了另一个时代。北京城区在拆迁利齿前保留下来的四合院里,时而隐居着一位耄耋以致期颐之年的女性,她们在身处高位的男主人去世后,以夫人身份保留着使用四合院的权利,也成为儿孙们的某种福利。冯兰瑞也是这群女性中的一位。

但和身边多数叛逆旧家庭,奔赴延安又在窑洞中成为“夫人族”的“娜拉”不同,冯兰瑞不止是“李昌夫人”。她盼望的结局,不是尾随丈夫进入八宝山按级别分室存放,而是像挚友王若水那样,在病床之上仍然保持清醒,思索民主与自由之间“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终极疑问。

革命与爱情

1920年,冯兰瑞生在贵阳的一个中等人家,童年是在外祖父家的大花园里度过的,六舅谢凡生给了她终生的影响。

谢凡生少年受“五四”流风涤荡,从花园中叛逆,1931年去上海求学,加入地下党活动,随即被捕关押于提篮桥监狱。在狱中,年纪小的谢凡生屡次奉命在放风时插科打诨,故意冲撞看守,掩护狱中党支部接头,遭到印度看守忌恨责打,被关入潮湿的禁闭室,导致右腿和左手中指骨结核残废。谢凡生在狱中入党,垂危之际却靠亲戚贿赂监狱和法院保出就医,送回贵阳。

冯兰瑞再见他的时候,眼前的六舅只剩下一条腿,架着双拐,苍老瘦削,完全变了一个人。旧日娴熟的小提琴,也因为缺了中指不能再亲近,被扔进了黄浦江。冯兰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少了一条腿的六舅,并没有成为冯兰瑞人生路上的警示牌,倒做了指路标。在谢凡生的熏陶之下,冯兰瑞加入了地下读书会。身为地下党员的领头人被捕后,冯兰瑞将自己的五块零花钱托人送入监狱。在校园里,冯兰瑞听到了“一二·九”的消息,在壁报上写短文响应。因为两次参加学潮被学校除名或退学,冯兰瑞随父母迁往重庆求学。

在重庆的淑德女中,冯兰瑞再次惹出风波。在一次圣诞节全市教会学校会演上,冯兰瑞被指派扮演穿红衣的小天使。冯兰瑞每次都参加排练,却在会演时溜掉,使演出冷场。

晚年冯兰瑞回忆说,“我是成心如此。我是唯物论者,从来不信宗教,更不会去扮演小天使。”

从上帝面前溜走的冯兰瑞,投入革命怀抱,在1938年入党。冯兰瑞的工作是在少年团十四五岁的小孩中发展党员,她发展了三个,包括自己的大弟弟,但年龄太小都各奔东西。

重庆大轰炸期间,冯兰瑞为躲风头在北碚陶行知创办的育才学校里任教,一年后乘一条载满了肥猪的贩运船逃脱追捕,前往延安。六舅谢凡生此时也提出了赴延安的要求,却由于缺少一条腿被八路军办事处拒绝。

到延安之初的冯兰瑞,先后在青年委员会和中央研究院工作,意外地卷入了革命队伍中的恋爱风波。

北碚时期,冯兰瑞和来自北方的“一二·九”学生干部魏东明结婚,婚后收到了来自延安的魏东明旧女友的贺诗。到了延安之后,冯兰瑞和这位女友分到同一单位,不料魏东明与其旧情复燃。在近年自印的文集中,冯兰瑞披露了其姓名——韦君宜。

冯兰瑞回忆,事出突然,有天韦君宜忽然来到冯兰瑞宿舍,开口说魏东明是她初恋爱人,现在仍然爱她,他们应当结合,而冯兰瑞应该与魏东明离婚。怀有身孕的冯兰瑞深为震惊。此后冯兰瑞因待产在中央医院住院,陷入绝望,一度想到轻生。求助于组织后,韦君宜被调往绥德。

就在冯兰瑞怀孕和生产期间,魏、韦二人已重陷热恋。

出于组织压力,韦君宜和魏东明并未结婚。实际上,魏东明此时已是韦君宜第三任男友。当年韦、魏分离后,韦君宜的爱人孙世实死于日机轰炸,以后又和第一任丈夫苏展离婚。此次恋爱风波后,调往绥德的韦君宜很快同杨述结婚,杨述是韦君宜在重庆时的第一位领导人。而冯兰瑞和魏东明也感情破裂,终究离异。出生不久的女儿在此期间患百日咳死亡。

这段公案像当时延河边的许多感情纠葛一样归于沉寂,却在世纪之交意外重现。名动一时的《思痛录》中,韦君宜隐晦涉及这段往事,称当时好几对夫妇由于抢救运动离异,都是因为其中一方听党的话,认定另一方是特务,举例说“李锐和范元甄、黄华和王龙宝、魏东明和冯兰瑞,全是如此”。书中还具体地描写了魏东明的妻子(即冯兰瑞)“经别人说服,承认了自己是‘不自觉的特务’,去劝说魏“我都是特务了,你还不是特务?”魏东明只能苦笑。”

耐人寻味的是,在1998年初版的《思痛录》中,并未对以上诸人指名道姓,对魏东明也化名“杨明生”。到了2003年的《思痛录·露沙的路》合并修订版,却坐实了前述内容。显然,由于在此期间出版的《冯兰瑞传》提到了导致冯婚姻感情变故的“一位才女”,虽未曾具名,却加深了当年恩怨。

冯兰瑞称,自己和魏东明、韦君宜之间的感情纠葛,和当时的抢救运动毫无关系,与李锐、范元甄的例子并不相同。黄华和王龙宝分手也缘于第三者。即使在李、范的例子中,虽有李锐被“抢救”的政治压力,也不能掩盖第三者邓力群插足的实质。

在政治的背景下,感情的是非变得复杂,却清晰地透露出革命与爱情、家庭之间的天平失衡。

冯兰瑞对抗战之初发生在延安的一起“血色浪漫”悲剧印象很深。奔赴延安的女学生刘茜,因为与一位青年学生和一位长征干部黄克功同时谈恋爱,以后拒绝黄克功,被后者在延河边手枪击毙。事件引起轩然大波,在领袖干预下,后者最终被枪毙。与冯兰瑞同乡又同居一孔窑洞的谌曼丽(别名谌曼里),由于移情新人,被从前的丈夫陈振球持刀划伤了手臂,最近在港出版的萧军《延安日记》提及了这一“桃色案件”。

冯兰瑞没有经历流血悲剧,却仍旧尝到了革命队伍中的情感苦涩。在孤单的病榻上,离家叛逆的她,写下了“今日始知慈母忧,天涯涕泪自交流”的诗句。

在延安,男女比例失调最高达到30:1的情形下,女性既是异性注目的焦点,又容易成为牺牲品。延安初期“杯水主义”和“革命+恋爱”的流行模式,曾经是一种自发的调剂方式,也成为吸引知识青年的“乌托邦”幻景。但随着政权等级制度的确立,恋爱、婚姻逐渐演变为整风运动后的组织安排和级别待遇,不少知识女青年被动地嫁给长征老干部,往往因毫无共同语言而婚姻不幸。在这个意义上说,能够自由恋爱的冯兰瑞和韦君宜,以致范元甄,还算是革命队伍中的幸运者。

冯兰瑞回忆,在延安生活的另一大困境,是女同志不敢生孩子,“没法养”。一旦有了孩子的拖累,意味着在革命行伍中掉队。李锐和范元甄感情的破裂,直接原因是抚养孩子的困难。堕胎成为一个普遍选择,范元甄去医院堕胎需要排队。在她与李锐的延安时期通信中,充斥了对怀孕的恐惧和女人们堕胎的记载。冯兰瑞和范元甄一样经历了新生儿夭折的伤痛。

萧军的《延安日记》,侧面披露了冯兰瑞感情受挫的情态。萧军曾和冯兰瑞谈到“汇报”(可能指冯兰瑞向组织上汇报了与魏、韦的感情纠纷)之事,几乎弄得很僵,事后自责,“她是个正度着麻痹的陷在深沉苦痛生活中的女人,我不应和她多开玩笑,这会伤害了她的心。”

和魏东明离异后,冯兰瑞前往晋察冀,在一次舞会上重逢了青委时的领导、“一二·九”学生干部李昌,二人经组织批准结婚。冯兰瑞回忆,在二人交往期间,“领导干部”李昌的警卫员总是忠实地把守在窑洞门外,让冯兰瑞颇为尴尬。

● 窑洞里的阴影

在中央青委工作期间,冯兰瑞曾经被许立群邀请,为当时张贴在大砭沟口的“轻骑队”墙报撰文。冯兰瑞自认资历尚浅没有答应。这使她无意中避免了某种政治阴影。

“轻骑队”由青委同人创办,当时在墙报上发表文章的,除了著名的丁玲和王实味,还包括了于光远和李锐、许立群等人。这些人以后大多被隔离“抢救”,于光远成为“特嫌”,李锐关入保安处黑窑。李昌因为对学生运动的认识与官方口径发生冲突,下放任山西兴县县委书记。

调到中央研究院文艺研究室之后,冯兰瑞的同事中增添了王实味。当时王实味尚未何等出名,喜爱韵文的冯兰瑞却对他《野百合花》中的一些警句过目能诵,譬如“歌啭玉堂春,舞回金莲步”“衣分三色,食分五等”,且对延安的等级制度颇有同感。

1942年3月底《解放日报》座谈会上,冯兰瑞从到场讲话的毛泽东口里,听到了对于王实味、丁玲等人“平均主义”言论的批评。毛泽东开场就翘起两只大拇指声称,他自己穿斜纹布吊口袋,晚上看书用两根洋蜡。毛在文章中还用“山中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来比喻对延安现实批评的知识分子。

“他的口气当时让我很不舒服。”冯兰瑞回忆说,问题不在于毛泽东本人穿斜纹布衣服和用洋蜡,没有人会计较这个,“但他对知识分子太挖苦了。”毛泽东的语气,使她产生一种不祥的担忧。在场的李锐也有类似不快感受。

不久之后,整风运动开始,王实味成为批判和“抢救”的对象。此时的冯兰瑞自己,由于在大鱼遍布的中央研究院很不起眼,并且新来不熟悉环境,只是随大流参加所谓批评与自我批评,坐着小马扎和布垫子听批斗坦白,“参加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中央党校的大会上,冯兰瑞看到了台上低头受批判的王实味,但并没想到他以后的遭遇。

冯兰瑞已分居的丈夫魏东明,被打成“托派分子”,冯兰瑞被要求在大会上揭发。但冯兰瑞作证称未发现魏有“托派”言行。冯兰瑞在重庆时的上级郑代巩,被打成特务后自杀。韦君宜的丈夫杨述被打成“特嫌”,受到牵连驱逐的韦君宜写下了“十年意气凭谁尽,补罅文章付笑谈”的自伤之句。冯兰瑞的终身密友王丹一同艾思奇结婚的当夜,艾思奇就被组织隔离审查,王丹一独守空房一夜后也被隔离,接受一年“抢救”。

“抢救”的网格终于也套到了冯兰瑞这条“小鱼”头上,杨述的“特务”嫌疑牵连了她。她被支部书记要求写自白材料。几天之后,冯兰瑞被通知参加大会,心中忐忑,意外地在会上目睹毛泽东宣布抢救运动搞错了,并举手敬礼向在场者道歉。这一场景,又使在台下的冯兰瑞感到“毛主席真是伟大。”

甄别开始后,冯兰瑞还承担了审干复查任务,四处外调,替一个“托派分子”李又常解脱了嫌疑。但同窑的小姐妹谌曼丽,则在冯兰瑞心中永留遗憾。

谌曼丽才貌双全,个性活泼,擅唱京剧,是某个版本的延安“四大美女”之一,父亲是周恩来同学,被周收为义女。抢救运动中,谌曼丽被树为党校的典型,在大会上坦白自己如何“被后母强迫勾引别人,并当了女特务”。在台下的冯兰瑞听得瞠目结舌,却又不能不相信,为她的“受后母虐待”流下泪水。晚上,辗转难眠的两人时常听见山下吉普车疾驰而过,知道又有人被抓,却不知抓人者是否会前来自己的窑洞。

抢救运动中,谌曼丽与丈夫陈振球关系破裂离婚,孩子也送给老乡。1946年,大部分被甄别“解放”的干部都离开延安,冯兰瑞也到了晋察冀,谌曼丽却滞留延安。以后冯兰瑞从艾青口中得知,谌曼丽在1945年底一次暴雨引发的窑洞垮塌事故中遇难,年仅23岁。

对于活泼可爱的谌曼丽不幸遇难,当时也滞留延安的萧军甚为惋惜。他曾在日记中描述谌曼丽“爱玩,爱漂亮,还是一个小姑娘的心情”,言下甚为顾惜。一向不动感情的他在追悼会上失声痛哭。萧军披露,谌曼丽未能离开延安的原因是:等待甄别结论。

革命的稻草人

解放之初,从苏联访问归国的冯兰瑞接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父亲在贵州的“镇反”中被处决了。

冯兰瑞的父亲是民国法政学堂毕业生,解放前夕曾当过县长。这份履历,让他在新政权之下至于灭顶。冯兰瑞回忆,解放之初,贵州农村打杀之风剧烈,父亲跑到贵阳向新政府投诚,仍旧被县上的农民抓回去处死。

根据学者杨奎松的研究,在贵州的“镇反”中,全省81个县的县长无论投诚、起义或俘获,为了凑够镇压数字全部被处决。贵州省委在给中央的报告中,要求杀掉人口的千分之三,大大超出全国比例。

当时冯兰瑞只好相信“党的政策不会错”。1953年,冯母到北京,提及父亲死于非命,冯兰瑞安慰母亲说,国民党杀共产党,共产党杀国民党,“过去的事就不要多想了。”在镇反风潮中,李昌一个兄弟也被枪毙,另一个坐牢,身居高位的李昌无从过问。

冯兰瑞和李昌的态度,是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群体的普遍选择。李锐的直系亲属中,有多人在大革命中被苏维埃杀掉,以至于延安抢救时谣传李锐“和共产党有杀父之仇”。1949年李锐向“地主婆”老母下跪,竟然遭到妻子痛斥。在革命的集体队形中,这些当初的热血男女,已经成为不能有自己情感的稻草人。

冯兰瑞的六舅谢凡生,身为地下党贵阳县委书记,奉命以开药庄掩护组织活动,亦在镇反中被打成特务和地主,原因是有人冒用他的名义刊登自首启事。冯兰瑞对于这位昔年的革命领路人变身敌特,甚为震惊,却又不能不信组织的结论,“相信他是变节了”。从此冯兰瑞中断与谢凡生联系,回乡探亲是亦未去看望。

直到“文革”结束,冯兰瑞才得知真相,开始帮助谢凡生平反。以后得知,谢凡生身遭冤狱之后,下放农场劳动,以手脚残废之肢体,多年承担烧锅炉之繁重劳役。在平反的周折中,昔日谢凡生的同志,虽身居贵省中枢,却无一人愿意出面澄清真相,更使冯兰瑞齿冷,并深感自责。

反右运动中,身为哈尔滨工业大学政治经济学教研室主任的冯兰瑞,不同意把对保密制度提意见的讲师尹缙瑞划为右派,在党总支会议上独持异议,却只有一票,左右不了集体决定。尹缙瑞戴帽下放,冯兰瑞的档案里也被记入了“右倾”鉴定,成为她“文革”中受批斗的把柄。

“文革”祸起,外交部系统的对外文委造反势头猛烈,任对外文委书记的李昌被打成彭真的“黑帮”,冯兰瑞和李昌一起被集中“劳改”。以后李昌更两次被哈工大造反派揪回哈尔滨批斗,第二次冯兰瑞陪绑,一到哈尔滨就被隔离,只能在广播里听见李昌被拳打脚踢,和在陪斗时和李昌一样动辄数小时“喷气式”。

最严重的一次发生在回京前夕,李昌被批斗完下台时,被人从后面一脚踢下楼梯,前额碰了一个大口,险些丧命。先期被押回北京的冯兰瑞见到他时,李昌头缠绷带,鼻青脸肿,“像个被俘的国民党伤兵。”

冯兰瑞自己也受到以前所在的教研室批斗,一次被人用钢丝绳一甩,本能地一躲,鼻尖划出口子。有人将她推倒在地,又扯着头发揪起来,头发落了一大把。批斗结束后,冯兰瑞将这些属于自己的头发拣拾起来,放在自己的“黑帮”牌子上作为“纪念”。

在哈工大期间,李昌被两派造反派抢夺,争相批斗以显示革命性。有一次,一派失手,懊恼之下索性让冯兰瑞上场,交给她一个稻草扎的人,挂着“黑帮李昌”的大牌子。造反派命令冯兰瑞抱住稻草人游街,十几名校领导的真身陪斗,沿途呐喊“打倒”,围观小孩向怀抱稻草人的冯兰瑞身上吐口水。

到了哈工大主楼下,空地上搭着一个架子,悬着绳子,造反派将稻草人悬吊起来,呼喊“火烧李昌”“油炸李昌”,随即架子上的稻草人被点着燃烧,熊熊大火照彻了夜色,情景荒诞又可怖。

望着稻草人燃烧又熄灭的冯兰瑞,眼前似乎闪回重庆大轰炸的炽烈和延安窑洞里的昏暗,不知自己如何生于斯世,长为斯人。悬在架子上被烧掉的稻草人,似乎真是另一个李昌和她自己,被革命的材料制成,又被革命的烈火吞噬。存留在世上的冯兰瑞,只剩一个浑身唾沫的躯壳,需要洗涤和寻求灵魂。

思想的新绿

离开延安之后直到1973年,冯兰瑞的人生和多数“夫人族”一样,像一颗小行星,围绕着丈夫的仕宦职位转动。

与李昌结婚前后,冯兰瑞当过《晋察冀日报》编辑,又在子弟学校教书。建国后,李昌南下上海,冯兰瑞也随之到沪创办《青年报》,不久接去孩子。李昌调任团中央书记,冯兰瑞又带着孩子回京,调《中国青年报》工作;1953年李昌调往哈工大任校长兼书记,冯兰瑞又随同前往,任一个教研室的主任,在哈尔滨度过11年。以后李昌调任对外文委书记,冯兰瑞也回到北京,在对外文委政策研究室任职。

但冯兰瑞不想仅仅做一个夫人。在哈工大期间,学校想让她教授党史课,她却想学经济。为此34岁的冯兰瑞带着孩子到北京,在中央党校进修两年,学习苏联式政治经济学的同时,也和于光远、许立群等人接上了关系。1957年,冯兰瑞参与了于光远主持的政治经济学教材编写,认识了孙冶方、薛暮桥等经济学家,踏上了经济学的第一级台阶。

1973年,经历了“文革”的播迁,冯兰瑞与于光远重逢,参与编辑书籍,1975年调入于光远参与领导的国务院政治研究室,正式踏入了政治经济学研究的门槛。

和在延安中央研究院一样,政研室精英荟萃,冯兰瑞资历菲薄。但和延安时期不一样,冯兰瑞以初生之势,厕身论争前沿。1979年,冯兰瑞于苏绍智合写了《论无产阶级专政取得政权后的社会发展阶段问题》,引发轩然大波。

这篇文章提出,中国社会的现实处于“不发达社会主义”阶段,引起了当时的理论权威胡乔木和邓力群的注意。两人都是冯兰瑞在延安中央青委工作时期的故人,此时却因观念之争分道扬镳。在胡乔木坚持下,中宣部召开两次会议部署批判“阶段论”,及在社会院开会布置批判“阶段”一文,并且不许当事人反批评。由于时值张志新遇害前被割喉管的事迹刚刚报道,“阶段论”受批判被人称为“文革后理论界第一起割喉事件”。

在中宣部的会议上,时任人民日报副总编辑王若水的意外发声,让批判嘎然冷场。王若水引述一篇《坚持贯彻按劳分配的社会主义原则》的文章证明,“阶段论”早已在这篇文章中提出,而该文是经胡乔木本人审定和邓小平点头发表的。批判会就此冷场,胡乔木事后也做了道歉。王若水与冯兰瑞也就此订交,成为后半生的思想知己。

以后“不发达阶段论”被于光远发展成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写入了《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并经过一再向邓小平、胡耀邦等领导人争取,最终被十三大政治报告确认,成为建设社会主义中心指导思想。2008年,《炎黄春秋》发表的于光远回忆文章,确认了冯兰瑞、苏绍智对于这一关键理论问题的开创之功。

与冯兰瑞相识始于1940年的李锐曾说,“我常感到,当年从大后方去延安的女同志多矣,能够像冯兰瑞这样,决不向‘左’的权势弯腰,在学术上获得如此成就,真是太少了。”1999年冯兰瑞出版两卷经济学论文选时,于光远“破例”作序,开头就说明,他“一般是不给别人的书写序的,对冯兰瑞则是例外。”于光远披露,冯兰瑞的理论创见除“阶段论”外,还包括“劳动力是商品”和“股份制”。

“阶段论”风波前后,冯兰瑞一直经历着“文革”后理论界的波澜起伏,本人履历亦随之辗转浮沉。

1975年政研室成立后不久,在邓小平受批判期间,戴上了“邓记谣言制造公司”的帽子,险些被撤销,幸亏政局变化被保留下来,改名为国务院研究室。1979年,存世四年的国务院研究室终究被撤并入中办研究室,冯兰瑞不愿前往,调往于光远任所长的社会科学院马列所任党委书记。到任时,由于拒绝“党委领导下的所长负责制”,冯兰瑞失去了晋升正局级、离休后享受副部级待遇的机会。

1983年的整党风波中,马列所成为重点单位,一时面临撤销之虞。冯兰瑞从前发表的“阶段论”一文,再次成为把柄。经过她和苏绍智努力争取,得到胡耀邦支持,马列所被保住。但在1987年和1989年,马列所又两次在政治风波中险些被撤销,逐渐失去了决策层的“智囊”地位。冯兰瑞也在第二次的撤销危机中离休。

对于中国政治经济理论界,1987年是个特殊的年份,冯兰瑞的学术至交王若水、王若望被开除党籍,好友朱厚泽随同胡耀邦去职,学术领路人于光远也在中顾委“生活会”上遭遇批判。于光远被批判的重点是提出“古典马克思主义”和所谓支持“一切向钱看”,批判的一个理由则是,他将挂靠社科院的中国经济学团体联合会(简称经团联)“变成了自留地”,将《经济学周报》变成了他的喉舌,脱离党的领导。

会议材料传达下来,引发了身为经团联秘书长的冯兰瑞抗议。她写信给社科院、中宣部和中顾委,为于光远辩护,反对抹黑经团联和《经济学周报》。以后在经团联党员负责人会议上,冯兰瑞又再度抗议。冯兰瑞的态度,被中顾委写入了给中央的报告。

1989年4月,冯兰瑞和李昌一起,送走了两人的亲密朋友胡耀邦。两年后的“治理整顿”中,冯兰瑞担任秘书长的经团联也由于失去挂靠单位而夭折。李昌与李锐、于光远、杜润生几位中顾委委员在清查中被“暂缓登记”党员资格,冯兰瑞则到1991年底才获准登记。

整个1980年代的理论界“左、右”论争中,冯兰瑞和她的学术同道、直至保护他们的中央领导人逐次震荡出局,却为即将到来的市场经济做了稳固的铺垫,虽败犹胜,显示出中国现实的悖谬和玄机。

赋闲之后的冯兰瑞,着力于中国劳动力和社会保障研究,调查下岗工人状况,思想则和其它“两头真”老人一样,逐次转向宪政。2002年,修宪风声盛传,冯兰瑞发表了恢复居民居住和迁徙自由的“修改宪法建议”,次年6月参加了在青岛召开的“保护私有财产及修宪研讨会”,与江平、朱厚泽比邻座谈,提交了“从SARS危机看宪政建设”的论文。这次会议不久就和在北京召开的“西山会议”一起受到批判。

2006年,“左派”代表人物邓力群出版了自传,宣称“还历史本来面目”,文中称马列所是“反毛泽东思想的第一所”,且称自己是胡耀邦提议当上中宣部长。冯兰瑞撰文《五问邓力群》逐条批驳。这位延安故人、又是“文革”后期“拥邓复出”的同事,此时完全走到了冯兰瑞思想和人生的对立面。

2008年,原中国人民大学副校长谢韬提出了“只有民主社会主义能够救中国”的理论。在随后的研讨会中,冯兰瑞欢迎谢韬的思想之余,提出民主社会主义并非马克思主义的固有传统,而是修正。中国要走民主宪政道路,没有必要到马克思那里去找理论根据。这篇比多数“两头真”老人走得更远的发言,收入了冯兰瑞九十岁时自印的《新绿集》,书名来自于冯兰瑞胞弟的祝寿诗句“时有新绿照黄昏”。

眼下,在东总布胡同宁静的老屋中,嗅不到丝毫的暮年守旧气味,却有从沉郁的人生阅历中孕育出的一点新绿。这位从延安的窑洞中一路行来的女性,再也不只是革命的稻草人。

主要参考文献:

《一蓑烟雨任平生——冯兰瑞传》袁晞著,气象出版社,1999

《新绿集》冯兰瑞自印文集,2010

《思痛录》韦君宜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

《思痛录露沙的路》韦君宜著,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

《延安日记1940-1945》萧军著,牛津大学出版社,2013

《延安日常生活中的历史》,朱鸿召,广西师大出版社,2007

《父母昨日书——李锐、范元甄通信集》李南央编,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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