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美好的乐章：许冬左手演奏会观感

许冬和他演奏的《拉威尔D大调左手钢琴协奏曲》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爆发，在俄罗斯前线服役的奥地利年轻钢琴家保罗维根斯坦（Paul Wittgenstein）或许还并不清楚在这一年，他将为钢琴艺术，乃至为全人类追求卓越的交响篇中，谱上一段怎样华美壮丽的篇章！

27岁的他，按照当时的法律必须服兵役，参加人类历史上空前惨烈的那场战争。在进攻乌克兰的战役中，维根斯坦受伤被俘，并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右臂。他将不再可能与勃拉姆斯、马勒或者理查斯特劳斯一起演奏钢琴，他将无法完成对其父亲卡尔维根斯坦的承诺：利用钢琴的力量，唤醒人类不懈追求美好的愿望。被救回了一条命的维根斯坦，开始在艰难中学习仅使用左手生活。他的老师约瑟夫拉伯尔鼓励他，继续用一只手完成他的理想！拉伯尔鼓舞了维根斯坦的意志，并最早开始帮他谱写只用左手演奏的钢琴曲。维根斯坦又开始练琴了，他的不懈坚持，充分印证了他的老师对他的评价：对于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来说，肢体的缺损永远无法战胜追求卓越与美的信念。本杰明布里顿，保罗欣德米特，理查斯特劳斯，甚至普罗科菲耶夫都开始为他谱写左手专用的钢琴曲。一只手演奏为两只手设计的乐器，人类战胜困难的意志力，在年轻的保罗维根斯坦身上大放异彩！

当维根斯坦找到法国印象派大师拉威尔的时候，拉威尔已经清楚了这个不会被困难打倒的年轻人，一定是为了一首左手演奏的钢琴曲而来的。虽然拉威尔亲身经历过战争的无情与惨痛，也支持与同情维根斯坦的处境，但是没有马上开始创作的过程。对于拉威尔来说，凭借《镜子》、《达芙妮与克罗埃》和《波莱罗》他早已声名大作。他的创作，不是为了博取名声。他是在酝酿一场对20世纪乐坛革命式的风暴。他要把自己管弦乐色彩大师的风范，带到钢琴曲中，且是只用一只手演奏的钢琴曲中。他要打造一个精美的“钟表”，在调性设计中，在节奏转换中，在织体设计上，分毫不差，精美绝伦，他要让维根斯坦演奏的，拉威尔的《D大调左手钢琴协奏曲》成为不朽的篇章！

当我知道了这个故事的时候，刚刚认识旅居加拿大多伦多的钢琴演奏家许冬。我无法不将我眼前的许冬，与保罗维根斯坦相比较。许冬获得了美国辛辛那提大学音乐学院钢琴演奏博士学位，在众多的殿堂级音乐盛典上担任钢琴独奏。2002年，他与夫人小提琴演奏家叶晶，于纽约卡内基音乐厅呈现完美钢琴与小提琴的音乐盛筵，珠联璧合、琴瑟和鸣，华人夫妇在美国文化界掀起了一股“中国风”。

乐理和演奏技巧对于这个早已成就气候的钢琴家来说，不是问题。但是如何改变自己，却是最大的挑战。一只手演奏时，由于身体姿势的变化，掌握平衡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当演奏的乐曲需要演奏者将手从琴键的一端移动到另一端的时候，由于缺少右手的支撑，演奏者必须同时调整整个身体的坐姿，并移动右腿以确保身体不会向一侧倒下。或许对于初学钢琴的人，这个挑战反而不算大，但是对于已经可以娴熟演奏钢琴的许冬来说，演奏时必须要计划好下面的动作，而不仅仅是音乐，不仅仅是节奏和力度。自己身体的平衡，开始变成了一个重要的训练内容。

一般在演奏钢琴的时候，演奏者左右手的协调，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一只手的失误。如果节奏、技术上出现了问题，在两只手的配合下，演奏家可以巧妙的安排乐曲的进行，而令听众发觉不到问题。但是一只手的钢琴演奏，一切都几乎无法弥补，错误必然会完整无缺地呈现出来。演奏者的压力，可想而知。独奏尚且如此，如果要完成一个协奏曲，与交响乐队的合作，仅凭借无法掩饰缺陷的一只手来完成，这样的挑战，许冬欣然接受了。

2014年10月，在维根斯坦失去了右臂整整100周年的时候，钢琴演奏家许冬，与Kindred Spirits Orchestra合作，将这份人类挑战自我极限，不懈追求美好的精神，带到了我们的身边。我有幸在万锦市Flato剧院体验了这场命名为“爱、希望与改变”的音乐盛典。完整感受许冬演绎100年前，那个为有相似艺术造诣以及相似的顽强意志的维根斯坦所做的，《拉威尔D大调左手钢琴协奏曲》。

乐曲第一部分，低音大管缓板地开始了低沉的主题。而后，乐队带来了嘈杂和紧张的气氛。在这些猛然下感觉杂乱无章的曲调持续了几分钟之后，嘎然而止，突然，全场安静了下来。坐在钢琴前，屏息静气的许冬，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以一段炫技般的华彩出场了，结束了所有的嘈杂、杂乱与紧张。许冬完美地以厚重的音色，变化和发展了开场时的沉闷主题。此时，拉威尔最为出名的管弦乐音色介入陈述，许冬的钢琴在副题后开始转变为了背景，烘托着乐队呈现出的各种旋律。乐曲的速度逐渐加快，沉闷的气息一扫而光。再次加快，许冬仅用左手完成的华彩、以及独奏副题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沉重的主题，被许冬近乎完美的精准演奏逐步烘托，最后进入快板，第一部分结束。

拉威尔的这首钢琴协奏曲是单乐章结构，一共三个部分。在第一部分的完美开场后，许冬演出的成功，似乎已经是注定的了。因为作为全曲灵魂的主题，已经被陈述得完美无缺。接下来无论是强奏快板开始爵士风格的第二部分，还是钢琴乐队合奏，绝妙展现华彩乐段的第三部分，许冬的钢琴与他夫人担任首席小提琴的乐队，把拉威尔倾注在这首乐曲中的浓烈色彩感和强烈的力度精准地呈现了出来。在经过又一个宏大的独奏华彩后，钢琴和乐队将全曲逐渐推向高潮。最后，许冬以三次高难度的琶音与乐队一起转入了结束句，乐队以快板部分的节奏和音型的背景下，许冬仅用一只手，奏出了7个八度下行音后，全曲辉煌的结束。雷鸣一般的掌声，不仅仅给精彩绝伦的演出，更是给左手钢琴演奏家许冬，那鼓舞人心的，为着人类的美好，而不懈努力，不为困难所打倒的人格魅力！

我相信，如果今天维根斯坦坐在了观众席上，他会是第一个站起来，大声喊”Bravo!”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