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灭的城市霓虹灯 性幻想开始的地方
这些霓虹灯招牌构成了城市的景观河流,它照亮的,是与资本主义商品化相一致的视觉体系,即“许诺了你所看到的就是你能得到的”。
一
香港西区街头的霓虹招牌,早已成为了这个东方大都会的独特城市身份之一。
这些交由霓虹灯发光的店家的店名,往往都透露着一股迷之自信,用这个世界上一切能够代表美好享乐人生的字词玩着无限组合的游戏,毫不掩饰地刺激着你的大脑,尽情地释放多巴胺。
美好人生,用钱照亮:金多宝、金丽宫、金宫殿、金旺角、金宝城……以“金”字开头的店名最闪亮;也有投怀送抱的佳人:多佳丽、艳桃花、金美人、新淑女、公主夜总会、明星夜总会……粉色的雾霭中,今夜是谁来陪你起伏?
正如柏右铭(Yomi Braester)指出的那样,这些霓虹灯招牌构成了城市的景观河流,它照亮的,是与资本主义商品化相一致的视觉体系,即“许诺了你所看到的就是你能得到的”:
“这些景观通过一种文字的心理暗示手法操纵着观看者的欲望,制造出一种对世界的误解,重新引导着观看者的性欲能量,并延长他们对物体的欲望:它们首先激发出了观看者对被观看之物的渴望,但是事实上,唯一切实可行的可欲之物就是那消费的过程——观看本身就是一种消费。”
二
霓虹灯招牌从1910年代开始出现在巴黎街头,在1920年代就在“东方巴黎”之称的上海迅速流行,在1950年代左右大量地出现在了另一个东方大都会香港。
但是,在这一百年里,霓虹灯在人们的心目中的形象并不总是如它自身所许诺的那般美好,而是往往与“罪恶”、“腐化”、“堕落”联系在一起。霓虹灯在黑暗中亮起,却又与黑暗伴生。它常常不知廉耻地勾引着人、腐化着人、榨干着人,甚至吃人、杀人。
就像在茅盾《子夜》的开篇中描写的1930年代的上海霓虹灯街景:
“从桥上向东望,可以看见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暝色中,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燐似的绿焰:Light,Heat,Power! ”
刚来到上海的吴老太爷,一路上坐着三轮车看着这般景象,竟然就受不了刺激了,一进吴府大门脑溢血断气,就这样被霓虹灯活活骇死——这个情节大概只能算是霓虹灯的害人血泪史上(如果有这么一部历史的话)最“无趣”的一个了。
霓虹上海
和其他照明设备不同,霓虹灯并不只是用来辅助我们去进行别的活动的手段和工具。霓虹灯是相对独立的,自身就是一个内在自足的存在,它的出现并不是为了照亮什么,而是就像一件艺术作品,本身就在包含、展现和代表着一个世界。
霓虹灯发出的光是没有特定方向的散射光,都市空间并不是要被霓虹灯照亮,而是整个地笼罩其中。霓虹灯才是空间的创造者和主宰者,它创造出一种新的时间和空间,将一种世界秩序置入其中,当我们行走在由霓虹灯所创造的这个世界中时,也不得不按照它所代表的规则行事。
香港美都餐室。照片由夏永康拍摄
所以,拍摄于1963年、讲述1949年解放军进入接管上海初期的故事的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就恰恰选取了“霓虹灯vs.解放军”这两个意象,用来表现 “腐朽罪恶的资本主义制度”和“新兴的无产阶级政权”两套世界秩序的对抗和冲突。在这部电影里面,代表资产阶级和帝国主义的敌特份子,就“妄想”着要用霓虹灯的“Light,Heat,Power”,让我们的无产阶级战士们在南京路上“发霉,变黑,烂掉”。
电影中“南京路上这股熏人的香风”这句台词后出现的镜头。
被拿来与“解放军”相提并论,可见霓虹灯在人们心目中唤起的能量。当然,伟大的无产阶级战士在最后自然全都自觉的抵御住了腐朽资产阶级的诱惑,完成了“站马路,站岗放哨,守卫大上海”的任务。在电影结束前的最后一个镜头中,原来“光怪陆离”的南京路上的霓虹灯,已被改造成了“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的标语。霓虹灯光影变换所映出的,正是世界秩序的改变。
电影的片尾,霓虹灯打出的标语。
三
在今天的街道上,更多的是由灯箱广告和LED灯广告组成的景观河流。他们虽然也能符合柏右铭的描述,也在创造着它们所代表的空间秩序,却比不上霓虹灯招牌那神秘迷人的暧昧和性感。
杜可风在《堕落天使》中大量运用霓虹光
“这就好像是妓女和妻子的区别…我觉得霓虹也许就是所有男人渴望得到的…好吧,部分男人。”作为香港最有代表性的摄影师之一,杜可风是这样描述霓虹灯的。“霓虹灯的色温比钨丝灯冷,不像钨丝灯那么热、那么暖,即使在暖色调时,霓虹也有它的奔放感,而在冷色调时,那种色调十分锋利。”
这大概是因为霓虹灯其自身的脆弱的玻璃灯管和轻盈飘渺的氖气的形象所带来的特殊效果;又或者是霓虹灯本身就需要用通过一种暗示性的的方式来展现那些能勾引起我们情欲的形象(如女人的胴体)。因此,观看霓虹就成了一种对比喻的解读。平铺直叙的电子广告和印刷灯箱就如同毫无遮掩的胴体,霓虹灯就像是披着薄纱内衣,别有一番风情。
LED逐渐取代了霓虹灯
霓虹灯的耐人寻味,也许是来自于生产过程中蕴含的“体温”。和其它工艺品一样,每一件霓虹灯都是手工匠人们独一无二的作品,带有一种微妙而特殊的人性和人情味。无论“金多宝”、“金旺角”、“艳桃花”、“威尼斯”这些名字有多艳俗,它所代表的是一家独一无二的商号,也代表着一种丰富多彩的竞争文化。无论是对手工工匠还是商号的认可,这些都需要在一个相对熟悉而紧密的富有人情味的熟人社会中,才得以积累和不断地存续。
刘稳,霓虹灯招牌师傅(香港M+《探索霓虹》截图)
因此,即使在世界范围内,随着更便宜、更耐用的灯箱广告和LED技术的出现(特别是灯箱广告和LED广告因其可以由机器统一设计和制作,更符合跨区域和跨国连锁大企业品牌的使用要求),导致霓虹灯广告正在不可挽回地衰落和退出。但是,我们依然一直对霓虹灯广告怀着一种难以熄灭的和难以言喻的热切的怀念和喜爱,霓虹灯的特殊文化和社会意象在今天也还依然活跃着。
也许这是因为,反正都是吃人,比起为乏味冰冷的跨国大资本劳累而死,在旺角街头抛洒热血,为义气和爱人而死,看起来还是更令人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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