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时殷弘：半岛生战几率徒升

近一个月内，东北亚地区局势再次进入动荡变化时期，美韩开展史上最大规模年度军演、朴槿惠弹劾案尘埃落定、萨德系统零部件运抵驻韩美军基地、中国加强对韩经济制裁。值此之际，多维新闻记者专访了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时殷弘。时殷弘认为，萨德入韩恐已无回旋余地，这势必对中国的国家安全利益造成巨大威胁，朝鲜半岛生战的可能性比三年前明显增加。

多维：2017年3月10日，韩国宪法法院对朴槿惠总统弹劾案进行了最终宣判，8位法官一致投票支持韩国国会通过的总统弹劾案成立。导致朴槿惠下台的原因是什么？这将对韩国国内政局产生怎样的影响？

时殷弘：据我所知，即使在朴槿惠出任韩国总统以后，年轻人也从来不喜欢她。很大原因上是因为她不仅是保守派，而且她的头脑里有一份关于她父亲的记忆。韩国人称，朴槿惠的许多朋友都是所谓的叔叔阿姨，就是她在年轻受难时依靠的那些权势集团老人，导致她的经济社会政策也没有太吸引人，在韩国的年轻人即所谓温和派选民中没有基础。

但她的主要问题还在于，不管现在披露出来的事实是否充分，肯定是非常深入、非常频繁、非常广泛地卷入了腐败政治。特别是她滥用总统权力，不仅违背了韩国宪法，也违背了相关的法律和规则，所以在韩国公众当中形成了越来越压倒性的抗议运动，要求其下台。

尽管大国家党本来是议会多数党，其内部虽然分裂，但多数人也参与通过了议会的弹劾决议。更令人吃惊的是韩国的宪法法院一般是比较保守的，这次居然一致通过，所以朴槿惠遭弹劾只能说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

尽管朴槿惠的个人律师辩称这里面有政治阴谋，但崔顺实从多方面干预韩国政治、参与腐败贪污，朴槿惠深度卷入这些非法活动是毋庸置疑的。

朴槿惠离开青瓦台后抵达私邸（图源：VCG）

总体而言，朴槿惠遭弹劾将带来以下几个方面的影响，第一将加速韩国大选，这么大的变动造成的最直接结果就是，一向反对大国家党、反对朴槿惠的“温和派”，几乎理所当然地会赢得大选，即使会是哪个人问鼎总统之位稍微有一点小疑问。当然，韩国前总统卢武铉生前的心腹文在寅赢得大选的可能性很大。

第二，不管是否愿意，大选后的韩国政府与国会都必须或者说一定会制定法律规定，削弱此前过大的总统权力，降低权力滥用的可能性。

第三，尽管现在还没完全查清楚，但朴槿惠遭弹劾与崔顺实的严重违法活动有关，韩国的大企业很可能广泛地参与了腐败。公众舆论与政治气氛如此，韩国经济最顶层多少要受到冲击，甚至有可能是较严重冲击，在韩国经济增长率也很低的情况下，这对于韩国经济无疑是雪上加霜。

第四，该事件给韩国对外政策带来的影响当然也很大，它一定会使得朝鲜领导人金正恩在继续进行核试验和中远程导弹试验的同时，希望韩国能够再次重复金大中、卢武铉等在任时，实践的“阳光政策”。但按照朝鲜现在对韩国安全构成的更加严重的威胁，按照韩国多数公众对过去阳光政策的叛逆，即使韩国新政府对北政策会比朴槿惠时期要温和一些，但因为没有政治与民意基础，重新回到阳光政策已经不太可能。

另外，由于金正恩坚持进行导弹试验与核试验，据说近期内还要进行当量相当于第五次核试验14倍的第六次核试验，造成继任的韩国总统，包括文在寅在内的可能人选，不敢同金正恩举行会晤或者做更大的努力。因为如果同金正恩举行会晤，接下来该如何呢？这将是另一份考验，说明韩国国内没有基础支持新总统这么做。有传言说朝鲜已经掌握了可实战的洲际核导弹的技术性突破，因此朝鲜的核试验与导弹试验一定会继续下去，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多维：韩国将在60天内举行大选，外界预测，韩国下一届总统选举可能在2017年5月9日举行。目前2台“萨德”发射架已经运抵韩国，美军称2个月内可完成萨德部署。韩美政府如此急迫地完成萨德部署是出于哪方面考虑？这对于中国的国家安全利益将带来怎样的威胁？

时殷弘：美国部署高端导弹防御系统的决心是非常大的，这是美国总统里根的贡献，他改变了国际安全战略思想基础。远在乌克兰事件之前，美国就决心在东欧部署高端反导体系，哪怕会因此同俄罗斯陷入相当强烈的对抗之中。美国是真的相信，在任何一种现实的环境下，只有在防御体系下才可以保卫国土安全。

美国三四年前说朝鲜威胁大，多半有点类似于“中国威胁论”，实际上是没那么相信的，但现在是真相信这件事。朝鲜的核技术与导弹技术一直在增强，以后相关技术的进步只会越来越快，无论是导弹的射程，所用的固体燃料，弹头的小型化，弹头当量，弹头和导弹的配置等等方面，朝鲜恐怕已经取得了相当的进步。美国认为如果不加以遏制，假以时日朝鲜一定会有一个新的、巨大的发展。

所以美国坚持要部署萨德，部署萨德首先是美国的决定，韩国只是追随者，坐在反导系统指挥室前面的，都是美国的军官，没有任何韩国人。韩国所做的事情无非就是为之提供一块地，允许萨德进来。尽管韩国人向中国信誓旦旦的说，“我不是要偷看你，萨德系统雷达并不先进”，但这是不可能的，全世界都公认萨德系统的雷达是先进的，它大概可以“罩住”西安以东的半壁中国所有导弹活动。

另外，尽管讨论的人很少，但还是有人在提醒的一个事实是，除了雷达，萨德本身的拦截能力就对中国现有的战略核威慑能力产生了相当大的威胁，它的试验拦截命中率是95%以上。

虽然中国现在战略核力量，数量，质量同过去相比有突飞猛进的发展，但差距还是比较大的。目前关岛已经有一套萨德，韩国马上或将有一套，日本政府也正在积极考虑将萨德引进日本，那么几套部署下来，中国想要用各种方式，从质量上提高战略核生存能力，甚至是增加数量，这个事情不仅将花巨量的钱，同时也需要时间，核能力不是一下子就能上去的。

同时它还会把中美现已存在的在西太平洋的军备竞赛搞得更加激烈，所以中国到今天为止坚决地反萨德。中国人虽然有时候喜欢把气氛搞的热烈一点，但这种态度至少说明了，在中国的军事评估当中，萨德对中国的现有核威慑能力有重大威胁。

多维：你认为萨德还有回旋余地么？

时殷弘：如果文在寅上台的话，他对萨德的决心和承诺肯定是不如朴槿惠和大国家党的。但是问题在于，文在寅这些人不敢取消既定的决定，把已经运进韩国的萨德退回去。因为美国部署萨德可不是保护韩国人，而是首先保护在韩国的近三万名美国士兵。除非不要这些美国士兵，但韩国敢吗？

另外，韩国现阶段经济存在问题，而特朗普把经济摆在第一位，如果韩国坚持不部署，特朗普至少有一个办法回击韩国，就是重新谈判韩美自由贸易协定。如果文在寅上台后在公开考核期期间，经济上表现不好，韩国老百姓必然翻脸，天天拿蜡烛上街跟他闹。

韩国星州民众抗议 反对在当地部署“萨德（图源：VCG）

因此现实主义的说，如果文在寅还想处理好同中美两国的关系，就是对萨德打折扣。打折扣很容易，我经常跟韩国人讲，我说你们韩国人不是很民族主义么，那你就坚持在萨德操作室里面，必须是一个韩国军官一个美国军官，这样中国也放心，中国人对韩国人的信任还稍多于对美国人的信任。但这显然是不太可能。美国人说萨德不危害中国，同样是不可能的。

第三，韩国上层的亲美精英在数量上是超过日本的。美国人可能估计到韩国宪法法院会通过弹劾朴槿惠案，所以跟韩国代总统交代赶快部署，这个情况下韩国怎么敢把美国的导弹拦截系统运出去。

既然萨德对中国现有的核生存能力威胁这么大，那么即使不能取消萨德，中国还是要做最好的努力去让萨德打折扣，原先他们说把雷达探测范围缩小一点，但事实上已经不可能了，因为世界上谁胜了第一轮，第二轮就不肯让步。

那能不能韩国坚持说，我的军官和士兵学习萨德，定期同美国军官一起坐在操作室前面，这个还是有可能的，但困难程度也很大。

多维：从3月1日起持续开展两个月的美韩例行年度联合军演“鹞鹰”上，美军投放的战斗力是历年来的两倍，美海军核动力航母“卡尔?文森”号、具有攻击能力的核战略武器以及精准打击武器和导弹防御系统，以及B-1B、B-2、B-52H等美国空军“轰炸机三剑客”等军备也将在军演中演练。面对东北亚日趋紧张的地区安全局势，你认为该地区有发生战争的可能么？

时殷弘：中国政府一贯的立场是，朝鲜反复的核试验和导弹试验严重违背联合国安理会决议，大大增加了东北亚地区的不稳定、不安全和危险；与此同时中国政府始终表示，韩美联合军演同样增加了东北亚地区的不稳定，韩美现在还要部署萨德，中国政府会坚持这一立场不改变。

韩美政府与高级官员都在公开谈论先发实力打击，这在三年前根本不可能的，而且中国同美日韩在朝鲜问题上的矛盾分歧这么大，因此朝鲜半岛当然存在发生战争的可能性，只不过这个可能性很难把握。

朝鲜半岛近期内会不会发生冲突，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金正恩，而他是全世界所有人知道的最少的，因此很难下定论。

对于外界判断的美国不能让朝鲜这样下去了，这不是一个政策，而可能是一种暗含的决心，但是落实到战略和政策上则必须更具体，我想美国也没有打击朝鲜政权这样的计划。这是因为，形势在不停地急速剧烈变化，很不可预料；第二，美国或许有决心，但是不是有办法，比如打击不成功怎么办，朝鲜反扑怎么办。当然随着决心越来越大，那些更具体的政策未来会出台。总体来看，朝鲜半岛生战的可能性比三年以前明显的增加。

中国会做最大努力防止战争爆发，即使战争爆发，中国也要防止它升级为真正的世界大战。对朝鲜也好，对美韩也好，中国还是要施加影响力，中国需要在危机到来时采取危机性政策。反过来说，现在没有这样的紧急危机带来的后果，想让中国采取危机性政策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