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卡锡：笼罩好莱坞的乌云

你信仰共产主义，或者曾经信仰共产主义吗？这句问话拉开了美国电影史上最黑暗时代的大幕：许多真诚相信美国也可以实现共产主义的电影人遭到了清洗，对共产主义抱有同情的电影人被迫远走他乡。当这些好莱坞精英被驱逐出电影界之后，美国电影产业随之进入了历时20年之久的衰退期，而好莱坞左翼电影的黄金时代也一去不返。本文原载18期《多维CN》与15期《多维TW》。

好莱坞黑名单

在好莱坞，左翼的自由派思想似乎更容易受到人们的支持和喜爱，直至今日，激进的自由派思想也一直被认为是好莱坞的主流和政治正确的标杆。但这些都不如上世纪四十年代，左翼统治好莱坞的时代。

1935年，在共产主义活动家、德国人芒曾伯格（Willi Munzenberg）和卡茨（Otto Katz）的推动下，美国共产党成立好莱坞支部，由美共中央文化委员杰罗姆（V.J.Jerome）领导，劳伦斯（Stanley Lawrence）负责具体工作。

在这些左翼电影人的带领下，好莱坞拍摄了一系列具有民主倾向和反法西斯色彩的电影，如《卡萨布兰卡》《告密者》《东京上空30秒》《人鼠之间》《左拉传》等等，甚至还有《北极星》《俄罗斯之歌》及《莫斯科行动》这些宣传社会主义的影片。

随着二战的结束，美苏关系开始走向对立，麦卡锡主义（McCarthyism）抬头。时任美国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HUAC）主席托马斯（Parnell Thomas）是一名强烈反共的共和党人，他以共产党已经在政府和电影产业中形成巨大力量为由，宣布将调查共产主义对好莱坞的渗透。

1947年5月，托马斯亲自前往好莱坞主持调查会见，以确定好莱坞哪些人可能是共产党人，并为展开正式调查提供证据。托马斯把配合调查并提供名单者称为“友好证人”，而19名拒不合作、拒绝告密者被列为“不友好证人”。

随后，托马斯公开表示，调查将从三个方面展开：共产党是否已经控制了编剧工会的领导权和各个制片厂的编剧部门；共产党是否正在成功地进行颠覆影片宣传；罗斯福（Franklin Roosevelt）当局是否迫使好莱坞在二战期间制作歌颂苏联的电影。

同年9月，一份涉及43名制片厂管理者、工会领导人和影片制作者的国会传讯名单送到好莱坞，这些人全部被要求出席10月20日在华盛顿举行的“共产主义对电影工业的渗透”听证会。

HUAC在第二次问讯时，要求对他们的政治信仰进行“验证”，即声明与共产主义划清界限。

问讯分为两组：第一组由“友好证人”组成，首先是三位电影制片商华纳（Jack Warner）、伍德（Sam Wood）、梅耶（Louis Mayer），他们都赞同把共产党设定为非法。

稍后，时任美国演员工会主席的里根（Ronald Reagan）和迪士尼公司创始人迪士尼（Walter Disney）联袂出庭。作为好莱坞的右翼少数派，里根提供了大量他与演员工会内的共产党人斗争的例子。“如果美国人知道真相，他们就不会犯错。”他说，“让美国人民知道真相，尽我们所能让美国纯净，这就是设立这个委员会的目的。”

第二组是“不友好证人”。在问讯开始前，好莱坞艺人包括亨弗莱?鲍嘉、劳伦?巴考尔、金?凯利在内20人飞到华盛顿，游行抗议听证会，要求面见杜鲁门（Harry S. Truman）总统。

“当时，我们感觉自己就像白衣骑士。”参加了示威声援的影星保罗?亨瑞德如是说。然而一夜之后，他们就收到了来自所属制片厂的消息：老板们迫于HUAC的压力只能解雇他们，如果他们及时醒悟则另当别论。

面对被解雇的压力，这些“不友好证人”的武器仅有个人言论自由的护身符--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了。

美国剧作家劳森（John Lawson）是第一位问讯对象。他认为HUAC问讯是非法的、不道德的，拒绝回答问题，同时发表即席演讲，把自己描绘为诚实且忠于职责的作家，而作家的特殊职责是扞卫民主和服务于思想自由。他认为所谓“非美活动调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窒息思想，在“思想钳制”与“自由表达”之间、在人民与贪婪的卖国者之间发动战争。

托马斯当庭要求把劳森带走，根据《华盛顿邮报》的报导，劳森当时高喊“希特勒德国，希特勒政策！”随后，他就被控蔑视国会罪。

这种拒绝合作的行为在接下来的10个证人身上重复上演。幸好，在讯问完11人后，托马斯就停止了听证会。

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Bertoh Brecht）在听证会结束后便离开美国返回欧洲，其他10名证人则回到了好莱坞，迎接即将来临的风暴。这其中只有美国编剧特朗勃（Dalton Trumbo）是美共党员，其他人完全没有证据，然而HUAC的指控起到了效果。

11月24日，美国国会通过了对10名证人蔑视国会罪的起诉，并勒令美国电影协会主席约翰斯顿（Eric Johnston）采取行动。约翰斯顿一直拒绝HUAC介入好莱坞，并试图为10名证人脱罪，但他最终迫于压力宣布解雇共产主义者。25日，约翰斯顿在纽约宣布《沃尔多夫声明》，表示支持当局决定，并着手制作黑名单。

1948年12月，劳森和特朗勃等10人以蔑视国会罪被起诉，其中大部分人被罚款1,000美元，并判处举止不当的最高刑期一年监禁。后来，他们被称为“好莱坞十君子”。

这仅仅是悲剧的开始，HUAC建立了一个秘密的系统，把好莱坞激进艺术家划分为黑名单和灰名单两类。集美大学文学院教授王予霞在《20世纪上半叶美国好莱坞左翼电影盛衰之历史启示》一文中详细介绍了这两个名单。她指出，黑名单涉及214位艺术家，他们是立场坚定、名气较大、公开反对HUAC的左翼艺术家。这些人在法庭上援引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保护言论和结社自由，以及美国宪法第五修正案--保护证人免做对自己不利的证明，据理力争。灰名单涉及几个较大工作室的艺术家和专业人士，他们因为支持新政，参加进步组织，订阅进步报刊，为十君子请愿，抵制告密等行为被列入名单。

1951年，HUAC宣布继续讯问好莱坞人士，一大批有才华的导演、演员、电影工作者被迫失业，或流亡国外。闻名世界的喜剧演员卓别林（Charlie Chaplin）就是一个典型，他被指责从事“非美活动”，并怀疑倾向共产党，于1952年离开美国移居瑞士。

喜剧大师卓别林也曾受麦卡锡主义迫害，图为卓别林经典形象（图源：VCG）

冲破牢笼

除了与HUAC合作，十君子即使出狱后也不能继续参加编剧工作。这让特朗勃明白了，天真的政治热情并不能改变什么。他的战场在银幕，他的武器是打字机，剧作家就是用自己的作品来改变世界的。

1952年2月，英国国王乔治六世（George VI）去世，伊丽莎白公主（Elizabeth II）继承王位。美国人对英王室的关注程度突然间大了起来，特朗勃投入了大量精力，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时期写出了以英王室为题材的《罗马假日》，虽然他不得不署上朋友的名字。

就在特朗勃找到小电影公司，用各种化名写剧本的同时，好莱坞也在酝酿反击。

因参与左翼文化活动遭到HUAC调查的米勒（Arthur Miller）是玛丽莲?梦露（Marilyn Monroe）的丈夫，他1953年写出《萨勒姆的女巫》，藉人们对巫术的恐慌暗喻麦卡锡主义：“下面就要开场的这出萨勒姆悲剧，是从一种似是而非的谬论发展而来的。这个谬论至今仍在主宰我们的生活，而且我们还无法摆脱它。简单地说，这个谬论就是：萨勒姆的居民为了良好的，甚至说崇高的目的，而发展了一种神权政治，其作用就是要保持社会的一致性，不允许任何实际存在的或意识形态上的敌人来破坏它。”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萨勒姆的女巫》上演三年后，HUAC让米勒指证共产党人。对此，米勒声明说：“我不是在庇护共产党人，或者庇护整个共产党。我是在维护我自己的尊严，而且将来我还要这样做，我的良心不允许我提及别人的名字，给他带来麻烦。”

还有描述美国四十年代工人生活处境的电影《社会中坚》，这部好莱坞左翼电影正是在麦卡锡主义达到顶点之时拍摄的。毫无意外，这部电影从制作初期便受到非难，各个行业公会都禁止成员参与此片，媒体的批判、国会议员的阻挠都没有阻止这些创作者。

这些被列入黑名单的主创人员立志要用一部美国工人争取权益的电影来进行反击，影片制作的各个环节，一反好莱坞体系的等级森严，几乎都是集体努力的结晶。

《社会中坚》发行的困难也是可以预见的，一般的电影院都不敢放，他们只有走工会放映的通道，受到工人的欢迎，并卖到国外，还在捷克斯洛伐克卡罗维发利（Karlovy Vary）电影节上获得了两项大奖。

以剧本为武器的特朗勃也收到了回报，随着他的作品获得奥斯卡金像奖，美国电影圈内有想法有胆识的制片人和导演纷纷找他上门。当特朗勃身边聚集了越来越多支持者的时候，他已经用事实打破了HUAC的禁令。

在给《勇敢的人》的制片商弗兰克?金（Frank King）的信中，特朗勃写到：“这份黑名单总有一天要完蛋，因为它是不正直、不道德、不合法的。总有一天我会公开地在电影业里工作。”

他的预言成真了，1960年，好莱坞导演普莱明格（Otto Preminger）公开署名特朗勃是《出埃及记》的编剧。紧接着，着名影星道格拉斯（Kirk Douglas）也宣布，特朗勃是他主演的大制作剧《斯巴达克斯》的编剧。时任美国总统肯尼迪（Jack Kennedy）公开称赞这几部电影，好莱坞的黑名单已经形同虚设。

接下来，特朗勃以及所有黑名单上的好莱坞人士全部恢复合法自由工作与职业生涯，美国作家协会恢复了特朗勃等人的会员身份。在特朗勃去世前一年的1975年，奥斯卡官方把《勇敢的人》的小金人还给了他，但直到1993年，他们才将《罗马假日》的小金人授予特朗勃的遗孀。2011年，美国编剧工会将《罗马假日》的完整署名权还给特朗勃，此时，连他的遗孀也已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