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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第二大湖:垃圾倾倒 千年湖泊遭“肢解”

对于浙江绍兴的贺家池而言,二三十年不过弹指一瞬,但这个千年湖泊的命运,确实因而陡转了:部分湖面的“身份”被改为地面,泥浆、渣土、田地“肢解”了它。

贺家池一度是绍兴第二大湖,在水利部1998年发布的《中国湖泊名称代码》中,其面积被记载为3750亩,比浙江的名湖鉴湖还要大。

获得湖泊代码之时,周边村民已在湖面筑坝10余年了,他们抽水,挖土制砖,此后迅速将湖面割裂为数个30米深的大坑。到了2014年,水面合起来仅剩不过700亩。

图说:贺家池原湖面被“分割”成公路、跑马场、农田等等。当地村民供图

大坑成为不少人的生意。他们在此倒泥浆、填渣土、建公路,甚至2012年起逐步打算造田1000亩,以换取城乡建设用地指标——不过,这些换取了指标和财政补贴的耕地大多暂未投入使用,而少数种上麦子的40亩耕地,杂草高于麦子,今年据农户称湿小麦产量合计不到万斤,这无疑是低产。

在受访政府官员看来,贺家池一部分土地性质已不是水面,正因湖的“身份”不全是湖,倒泥浆、填土、造田均无问题。至于穿湖公路,更对当地经济发展大有裨益,“政府已经很重视贺家池治理规划了”。

图说:1985年之前,贺家池面积大约4000亩。突围贺家池1967年前后的卫星地图。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卢义杰摄

深坑割据湖面

贺家池在绍兴市区以东15公里。河水流经此地,向北汇入钱塘江,再奔向杭州湾。

绍兴市政府官网在“走进绍兴”栏目不无自豪地介绍,贺家池或与唐朝诗人贺知章有关,湖面水天一色,西岸为鲁迅外婆家,著名小说《社戏》即是以此为背景。

这个被官方视为绍兴名片的湖泊,1985年走到了命运拐点。多名周边村民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他们彼时在这筑坝,建起若干精养鱼塘,此后湖面不再连成一片,泛舟捕鱼的画面一去不返。

接下来的十余年里,这些鱼塘中的绝大部分,相继被抽干水面,之后挖土造砖。“挖土挖出了大坑。”当年一名砖厂负责人回忆,“最深的坑能大约30米,后来这个坑被挖到380亩”。

而此前,贺家池是出了名的湖浅,据地方志记载,其平均水深1米,最深处不过2.5米。

卫星地图显示,到了2013年,湖内砖厂及其导致的深坑四处分散,毫无规律,绍兴第二大湖俨然遭遇“肢解”。

贺家池的水利调节功能也大大降低。村民们说,以前,贺家池周围水网纵横,而绍兴平原地势南高北低,一下雨,上游水就会从南向北流,贺家池以巨大的容量发挥出强大的调蓄功能。2013年“菲特”台风来临时,由于失去了贺家池这个蓄洪屏障,整个水系很多快成熟的稻田被淹,百姓家中进水,4天不退。

2014年的情况更糟。规划资料载明,此时砖厂、深坑面积合计1966亩,水域只有729亩,连企业在抽干的湖底开发的高尔夫球场、跑马场等项目都有616亩。

村民邵林婕在等待着转机。在她的记忆里,贺家池是“母亲湖”,湖里鱼虾应有尽有,帮助她家走出了物质匮乏的日子,“我对湖有感情,我要救她”。

图说:部分原湖面被规划为农田复垦区,开始收费填渣土。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卢义杰摄

2015年3月,经过半年多的研究,绍兴市政府批复了《贺家池水环境综合治理规划》。过了两年,这一规划再次优化。“市政府已经是相当重视了。”当地一名官员评价。

当时,浙江省正启动“五水共治”(即“治污水、防洪水、排涝水、保供水、抓节水”)工程,治水热潮席卷了整个江南水乡。贺家池似乎抓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但邵林婕很快发现,政府的治理方向与她的设想并不一样。

在她和一些村民看来,贺家池应该结束“诸侯割据”的格局,引水入深坑,尽可能恢复1985年以前的状态,“连片的湖面,晚上行船都要岸边的琉璃灯导航”。

“没有技术困难。”一名了解贺家池的水利工程研究人员分析,贺家池外的水位更高,因此,只需挖通当年筑起的河堤,水会自然流入,逐渐成湖,“不用花太多的钱”。

完全“复湖”的另一好处在于,它能灌溉、防洪,并沉淀上游带来的某些污染物,减少下游水域受到的污染。

绍兴市水利局一名负责人也向记者坦言,“凭良心说,这个湖(如果连片),至少在目前的形势下,对整个绍兴的生态改善确实有好处”。

获批规划并非如此,规划图多出了一条灰色公路,将湖面一分为二。更重要的是,现有的砖厂原址、深坑,有的如愿恢复成蓝色水域,有的则被标注为黄绿相间的方块。

这些方块成片纵横,各占山头,面积1053亩,几乎是原砖厂、深坑的一半,占据了贺家池原有水面的大约三分之一。

规划方案解释,这一大片区域,叫作“复垦区”。

一心想“复湖”的那些村民懵了:规划复垦的绝大部分区域,在1985年之前的上千年都是水,“从没有过田,哪来的复垦”?

图说:贺家池原湖面被作为泥浆中转池。绍兴市政府表示将在两年后将其关停、异地搬迁并覆绿。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卢义杰摄

不肯放弃的土地指标

其实,在贺家池综合治理还未摆上政府日程的时候,这些“复垦区”就已在湖里萌芽了。

按照官方的说法,复垦是为了实现“占补平衡”,也就是使用了多少建设用地,就得复垦多少耕地。这种方式获得的建设用地指标,是中国城市发展的重要土地来源。

2012年12月,贺家池迎来了它千年历史上的第一块复垦区,此后连续两年,经浙江省国土厅批准,又各有一个复垦项目落户贺家池。

“这不是围湖造田吗?”好几名村民找到了政府部门,邵林婕说,国家号召退田还湖,《水法》等法律更是明确禁止围湖造田,“贺家池怎么反着来?”

绍兴市水利局一名官员向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解释,虽然贺家池以前是水面,但后来,土地性质已变更为采矿用地、居民点用地等等,“如果又把田恢复成水面,国土部门反而要查的”。

“绍兴发展需要整体规划。”该官员称,这不能算围湖造田。

持续上千年的湖面,说不是水面就不是了?邵林婕哭笑不得:“如果给女人一张男性身份证,她就变成男人了吗?”并且,30年前的抽水、挖土,本来就是违法的,“怎么反而默认了呢?”

图说:政府治理前的2014年贺家池破坏状况。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卢义杰摄

2015年获批的贺家池治理规划,没有动摇复垦区的存在。规划方案显示,除了当年已获批的424.5亩复垦区,湖内还有600亩复垦面积等待完成立项手续。这些复垦区全部位于原砖厂及其造成的深坑。

照此规划,恢复后的贺家池水面面积约1800亩,尚不及1998年《中国湖泊名称代码》发布时的一半。

“国家提出守住18亿亩耕地红线,如果没耕地了,也是有问题的。”绍兴一名官员说,复垦涉及吃饭问题,“我们也是为了解决老百姓的利益。”

事实上,对于基层政府而言,旨在保护耕地的复垦既是任务,也是一块巨大的蛋糕。

比如,贺家池内一个复垦项目所在的绍兴上虞市,2011年即向乡镇发文称,废弃窑基地等废弃工矿复垦产生的土地周转指标,均予以9.1万元/亩奖励。一旦获准立项,先下拨50%作为启动资金。

而只要将项目多余的土地周转指标“由市政府统筹使用”,乡镇得到的补助将比9.1万元/亩还多,达每亩10万元。

奖励背后折射着浙江对建设用地的渴望。在这“七山二水一分地”的南国水乡,土地是全省城市发展的稀缺资源,前述文件也在开头明言,该工作的目的之一即是“拓展用地空间”“缓解用地指标不足”。

另两个复垦项目所处的绍兴柯桥区,同样扶持各乡镇的农村土地综合整治,奖励金额则视耕地质量等级,每亩1万~7万元不等。

贺家池复垦对柯桥区的意义不言而喻。国土部门资料显示,该区2012年至2016年的42个复垦项目中,贺家池两个项目的面积包揽前两名,甩出第三名30亩以上。

在贺家池周边部分村民的强烈反映之下,2017年,绍兴市政府优化了这里的治理规划。

绍兴市规划局公开解释,这份新的规划“尊重历史并结合现状,最大限度地退耕、退地、还湖”,且连通内外水系。调整后,贺家池新增水面650亩,共有水面2460亩——占其历史水面的六成。

邵林婕发现,新的规划图里,蓝色水面的确多了不少,原规划的4处农田也被删去了。

她很快意识到,这些复垦面积并未消失,它们在湖内转移了:与其面积大致相等的复垦农田,取代了原湖底的跑马场、高尔夫球场。

图说:部分原湖面被规划为农田复垦区,开始收费填渣土。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卢义杰摄

变更土地性质后继续倒建筑垃圾

复垦农田还是定格在了千亩——贺家池原水面大约三分之一的家当。但若只是常规意义上的复垦,接下来的村民质疑不会产生。

村民张石福看到,一批批卡车满载着渣土等建筑垃圾,奔向复垦区,交完“倒土费”之后,他们将垃圾填进贺家池的深坑。

邵林婕认为,根据《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法》,禁止任何单位或者个人向湖泊倾倒、堆放固体废物,这些渣土无疑是贺家池的又一次“肢解”。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近日走访发现,置身湖内的原砖厂、深坑,每走数步必能看到建筑垃圾,既混杂红砖、钢筋、混凝土,也有塑料袋、玻璃、木桩,种类繁杂,一连数米甚至数十米。

受访绍兴官员的逻辑与此前类似,他提示记者,贺家池一部分土地性质上已经不是水面。

该官员解释,不少复垦区原为湖底、深坑,需先填埋建筑垃圾作填充物,再在此基础上填土壤作为耕作层。“当然,有害有毒的东西不能填,只要按规划做就没问题”,若出现问题,应该由监管部门负责。

倾倒建筑垃圾在贺家池不是第一次了,2013年5月,湖边某村曾与一家公司签订协议,允许公司给村里170万元,承包贺家池80亩、70万立方米的面积,用以填埋建筑施工干土,为期两年。

贺家池当时俨然成为一个有偿的垃圾场,如今,这种局面仍在延续。

那么,湖内“复垦”的农田,产量如何呢?在湖内一片“垃圾的海洋”之间,记者找到一处约40亩的复垦麦田。这是为数不多的已投入使用的湖内农田,多名村民指出了其中的异样。

受访村民回忆,他们常路过此处,但鲜看到有人打理。一名村民问了承包整片复垦麦田的家庭,对方称这片田不需承包费、水电费。

“现在是2017年5月21日,附近麦子大多都收了,这还没有。”张石福随手剥开几个麦粒,“扁的、空的”,再放眼望去,多处一连十来米都是野草,它们在地里疯长,比小麦还高。

5月22日,承包农民终于雇了一台收割机。按其说法,这40亩麦田收割了不到1万斤湿小麦,属于低产。现场收割工人也为这家人叫苦:“他(种)这个田没什么钱赚。”

该农户坦言,这是他第三次在此耕种,播种时无法用拖拉机翻耕,“地里有直径20毫米的螺纹钢、老大的石块”,他当时不得不花6000元,找人清除了建筑垃圾。

即使在这片收割之后的麦地,记者随处走走,也还能看到钢条及10多厘米长的石块。

“哪有这样种麦的?”多名村民分析,又不要钱,也不除草,这片地可能仅是按要求作一个复垦的样子,或者获得农田补贴。

倒入贺家池的建筑垃圾不只是渣土,还有泥浆。湖内西侧,绍兴2014年设立了该市水务集团控股的建设副产品再生利用有限公司,泥浆处理费为每立方米40元。

这是绍兴全市区唯一的泥浆处理地点,该公司在宣传展板中称,他们总投资650万元,可将泥浆处理后制砖,变废为宝,泥浆池容积80万立方米。

所谓泥浆池,其实就是贺家池内西侧的深坑。这种形式合法的“入侵”再次遭到一些村民的反对。

图说:2017年版贺家池水域综合治理规划。原湖面位置出现的公路、农田受到一些周边村民的反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卢义杰摄

新建公路将湖一分为二

泥浆是伴随绍兴城市发展来到贺家池的,这也正如这个千年湖泊的变迁宿命。

绍兴市水利局一名负责人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选此集中排放泥浆有历史原因,“排放要考虑交通、成本等等,贺家池的深坑正好可以利用,当时绍兴没其他地方了”。

“全国都有泥浆处理的难题。”该负责人说,绍兴发展迅速,泥浆源源不断产生,若无集中处理点,很多泥浆会被偷排到河道,这对环境的危害将更大。

泥浆处理地选定贺家池的2014年,湖内6家砖厂全部被叫停,此后,其中4家砖厂的共同负责人,其个人独资企业成为前述再生利用公司的第二大股东。

政府主导的泥浆治理,并未斩断污染的源头。这家已有泥浆池的国企,在2016年9月到今年3月的7个月间,仍往贺家池最大的一处385亩深坑偷排了61万方泥浆——这差不多是该公司展板宣称的年泥浆最低处理量150万方的一半。

浙江媒体曝光之后,公司负责人的说法是,绍兴城市建设产生并送来的泥浆,已超出其年处理能力100多万方。

扩张的城市发展势头,宛如利箭,射向贺家池。周边村民看到,绍兴市群贤路东延工程大约有1500米穿过了原有湖面,已在施工的近700米路基全是实心的。未来,工程仅在湖心附近留了一段约百米长的桥。

“这么大的湖泊,如真有穿过的必要性,可以使用下穿隧道。”一名水利工程研究人员分析,直接用实心公路填埋,相当于把湖一分为二,会破坏整体生态。

在受访绍兴官员看来,这条路意义巨大,有利于连接绍兴三个辖区,实现融合发展战略,“要想富、先修路,不然三区连不通的”。

了解这条道路规划的一名浙江交通学者则认为,这条公路与周边平行线路的距离,最短处不过一两公里,“有点重复建设”。

但绍兴的野心不仅于公路,这条宽60米的穿湖大道,在道路中央预留了11米轻轨用地,地铁二号线将成为它的主人。

这个已实施的工程,正深刻影响着贺家池的未来。在2017年调整的综合治理规划中,穿湖道路继续保留,只不过,湖心的桥延长了约一倍。

好在,泥浆处理中心在这份规划里被删去了。官方今年年初表态,计划于两年后关停并搬迁该中心,工厂平整覆绿,中转池则恢复成水面、湿地。

张石福的希望是将该中心立即关停,否则,按每年超出其泥浆处理能力100多万方的速度,两年间必然还会“入侵”湖内其他深坑,“不然泥浆就满出来了”。

一些学者为贺家池感到可惜。受访水利、生态学者承认,贺家池的境遇不是孤例,全国因造路、造田而缩减的湖泊有很多,恢复原有生态非常困难,“但恢复百分之七八十,还是可以做到的”。

对于这个有历史文化的大湖,部分受访学者建议,不妨尽可能“复湖”,之后再开发成旅游风景区,同样可发展经济。

“一项规划不能纯粹地说是坏还是好,应该看它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对此,绍兴市水利局一名官员称,对贺家池应该在历史与现实的基础上,统筹兼顾,从绍兴整体发展上进行规划,“我从局外人的角度看,政府已经非常重视贺家池的问题了。”

(文中邵林婕、张石福为化名。实习生朱彩云对本文亦有贡献。)

中国青年报浙江绍兴6月6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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