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带着中国的名媛们逛大都会
去年5月,我在朋友圈看到了一个工作机会,需要一名熟悉了解大都会博物馆的留学生,带国内高净值人群参观纽约,艺术专业优先,我便应征了。
和老板娘Karen见面之后,我才搞清楚自己的工作内容:给三名中国名媛当导游,带她们逛画廊和美术馆。
Karen叮嘱我,这单导游生意打的旗号,是她家最资深的艺术顾问,不是VVIP绝对不出来接活,要给客人营造出高端感。我在旁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接待的这三名客人来纽约主要是陪孩子参加夏令营,大半个月时间横跨美国东西两岸4个城市。在纽约的5天,妈妈们白天游玩,傍晚接孩子回酒店。
到了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对于中国有钱的女性来说,购物早已不是来纽约的主要目的,带不走的文化和艺术才是。她们此行的行程不仅包括参观大都会博物馆,我还为她们安排了切尔西画廊区和纽约当代艺术美术馆。
可夏天带人逛大都会是个棘手的难题。
如果你在七八月份参观大都会,你会以为自己来到了国内的博物馆。目力所及,中国游客远远多过其他游客,一波又一波地涌向大都会北翼的丹铎神庙,美东当地导游和游客们语气夸张地渲染,美国人如何从埃及人手里“骗来”这样一座完整的神庙。
从2015年开始,中国游客取代法国游客,成为大都会海外游客的主力。《纽约时报》的一篇报道标题很直白:博物馆是时候改变规则迎合中国游客了。
2009年,中国赴纽约的游客不足15万;这个数字到2014年增长到5倍多,超过了74万;如果没有中美贸易战影响,2018年纽约的中国游客人数将会历史性地突破100万。这里面,绝大多数中国游客都会参观位于第五大道的大都会博物馆,而大都会一年的参观人数,在2017年也不过735万。前任馆长汤姆斯·坎贝尔(Thomas Campbell)曾经亲自在馆内热情招待一家中国企业的大型旅行团,每一年春节前后,大都会也会根据这一年的生肖属相,排演相关节目。
无论何时,第五大道始终是中国游客的天堂。然而第五大道可以以中央公园南端的59街为分界线,分成南北两个世界。往南是购物的天堂,波道夫·古德曼和萨克斯两大老字号奢侈品百货品牌,蒂凡尼、路易威登、卡地亚的旗舰店一字排开;可如果你把目光投向北边,第五大道位于上东区的一段被称作“博物馆大道”(Museum Mile),短短的一英里,汇聚了古根海姆美术馆、新美术馆和大都会博物馆等9家世界级顶尖博物馆。
媒体往往聚焦于中国游客在第五大道南半段的一掷千金,却鲜有报道越来越多的中国游客携家带口,在上东区沿途的博物馆中流连。
怎样在没有任何特权的异国他乡,给贵妇更好的旅行体验?好在大都会算是我在纽约的第二个家,逛大都会,我有一百条路线。常来大都会的原因很简单,它对纽约市的学生完全免费,免去了站在建议票价25美元的牌子旁边,只掏1美元买票的窘迫。搭上纽约地铁历史最久也最容易出状况的1号线上行到79街,悠闲地横穿中央公园,在大都会待上一天,这是我平时打发周末的方式。
我安排的大都会之旅,第一站是大都会的副馆,位于麦迪逊大道的布劳耶分馆(The Met Breuer)。
和中国旅行团数量同样膨胀的,是大都会的野心。布劳耶分馆就是大都会激进变革的产物。对纽约市民来说,这种变革在2016年的感受最为明显。大都会先是换掉了沿用多年,基于达·芬奇手稿的复古M字Logo,替代以纯字母的红色大字The Met,引起了民众和媒体长达数月的强烈抗议;同时,大都会租借的惠特尼美术馆旧址终于整修完毕投入使用,也就是布劳耶分馆,成为专门举办临时特展的分馆。
自此,大都会成为了一个包括大都会主馆、布劳耶分馆、修道院分馆三址的庞大博物馆集团。也是在这一年,大都会凭借三馆吸引的700万总参观人数,历史上第一次击败卢浮宫,夺走了2016年世界上最受欢迎博物馆的称号。
曼哈顿路况糟糕,时不时封街修路,三位客人毫不意外地迟到了半个小时。她们的年龄大概在35~45岁左右,保养得宜,打扮得很运动休闲,其中一位身上唯一的奢侈品点缀,是路易威登和杰夫·昆斯联名推出的莫奈名画双肩包。团体里各有分工,短发的Y小姐是话事人,年纪最长,身家雄厚,自己名下有一家公司;另一位偏年长的L小姐偏好浪漫,她新买的别墅正在装修,打算一边逛画廊一边置办些艺术品;剩下一位年轻的,是团体里的开心果,偶尔帮忙拍照。
选择从布劳耶分馆开始行程,原因在于布劳耶分馆少有游客知晓,是绝对看不见旅行团的地方;而且布劳耶分馆的所有展览都是临时特展,符合大部分游客“人无我有,人有我优”的稀缺心态。
那时的我预料不到,赤字累累的大都会在2018年9月宣布放弃布劳耶分馆,将于2020年把展馆转租给另一家老牌美术馆——弗里克收藏(Frick Collection)打理;曾经热情招待中国旅行团的汤姆斯·坎贝尔馆长,因为经营不善和性丑闻在2017年被迫下台;而这三位性格爽利的客人,也是我后来最怀念的一次带团经历。
我带她们参观的重头戏,是刚刚开展的意大利“孟菲斯小组”创始人索特萨斯(Ettore Sottsass)的百年诞辰回顾展。这位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不仅设计家具和建筑,还会设计打印机、计算机、首饰,甚至还拍过电影。当我开始解说展品时,三个人齐刷刷掏出手机,我以为她们要拍照,停下来闪到一边,然后发现她们都在看着我。我瞥了一眼,原来她们打开的是手机备忘录,一边拍照一边记笔记。三个人全程极少开口问问题,偶尔感叹艺术家的奇思妙想,记录得十分仔细认真。
我曾经带无数朋友参观纽约大大小小的美术馆,如此认真做功课的还是头一回见到。虽然来纽约的原因是陪读,可她们对待游学的态度格外严肃。
美国南加州大学教授伊丽莎白·科瑞德-霍尔基特(Elizabeth Currid-Halkett)在2018年初出版的《昂贵的小幸福:关于有志阶级的理论》中提出,如今的有钱人不再是“有闲阶级”,而是“有志阶级”。简单来说,美国的富人阶级已经从“炫耀性消费”过渡到了“隐形消费”上。他们把消费方向从可见的奢侈品,转移到圈内人才知道的不可见消费,比如常春藤教育、家政人员和去迈阿密海滩的私人飞机。这样的消费让社会精英看起来“有趣”“有品位”“有教养”,而不是简单的“有钱”,因此也更能合理化他们的成功。
对于中国的有钱女性来说,一方面,她们面临着社交上的压力。随着家业变大,文化艺术知识成了必修课,拍卖会和展览开幕酒会是经常需要出席的社交场合,家中摆放当代艺术作品成为了一种必需。在高古轩画廊,L小姐看上了德国当代艺术家安塞姆·基弗的一件作品,价格为59万美元,“真适合摆在客厅里”。可惜,这件作品早已被人拍下,她十分扼腕,偷偷把我拉到一旁加微信,让我帮她盯着点纽约的展览,有好的艺术品及时联系她。
另一方面,这三位来自上海的客人,都不是本地人,也没有一位是全职主妇。要么是夫妻档开公司,一路拼杀出今天的成就,要么有一份自己独自经营的事业。极其重视下一代教育的她们,在陪伴孩子成长之余,也想要弥补自己因事业错过的时光,对西方文化艺术知识有着很强的渴望。
等到我们下午前往大都会主馆,门口的台阶上早已排起了长队,不远处街边中国旅行团大巴和纽约观光大巴连成长长的一排,参观完博物馆的人们惬意地坐在台阶上,享受着微风。
有一位黑人老哥常年在大都会的台阶下吹萨克斯卖艺,偶尔混迹曼哈顿几个人流量最大的地铁站。看到刚刚下车的中国旅行团,他会吹一曲慷慨激昂的《义勇军进行曲》,等到旅行团参观完毕,疲惫地等待导游清点人数时,他会再来一首悠扬的《茉莉花》,引得中国游客掌声连连。临近中国农历新年,他还会吹奏刘德华的《恭喜发财》,演奏完毕后再大声清唱一遍,发音吐字很是像模像样。
为了保证VVIP体验,我熟门熟路地带她们从只有当地人知道的侧门进入,无需排队。到了大堂才发现,Karen为求稳妥,还是请来了一位能够带VIP小团的大都会资深中文讲解,是一名长居北卡罗来纳州的华人女艺术家,专门为了这次讲解从北卡飞过来。我没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得知大都会规定,讲解员最多只能讲解两个小时,一个小时的费用是500美元,我这位只接待VVIP的“资深艺术顾问”,时薪是她的十分之一。
我和女艺术家一起制订好导游路线,搭配着带她们参观,艺术家负责导游大都会永久馆藏的几件代表作,我负责导游参观一些少为人知的艺术展品和几场临时特展,比如当时纽约城中最热门的设计师川久保玲展。
对于一场艺术之旅,峰终体验至关重要。傍晚,我带着三个客人乘坐电梯来到大都会的天台花园,这里是大都会的露天雕塑展览场地,也是曼哈顿最好的观景台之一。没有什么比眼前的情景更能代表曼哈顿了,远处下城的摩天大楼构成了最为标志性的纽约天际线,脚下的中央公园仍然保持着160年前郁郁葱葱的模样。正在展览的,是阿根廷艺术家阿德里安的“消失剧院”(The Theater of Disappearance),艺术家从大都会藏品中选取了100件制成复刻雕塑,以黑或白上色,如同时间凝驻。
下午5点,Y小姐手机震了一下。她扫了一眼,脸上露出着急的神色,“这么早放学了”。其他两人也很意外,得知自己的孩子还在上课,有些如释重负。
我说,跟着我来。我带着她沿着楼梯下到近现代展厅,穿过16世纪的欧洲雕塑和中世纪的宗教艺术,迅速地来到人山人海的正门口。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小跑着冲下楼梯,丝毫没有留意到《茉莉花》吹到尾声的黑人大哥,登上早已等在旁边的黑色奔驰厢型车,融入了曼哈顿的黄色计程车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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