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司法贪污意味着什么？摧毁了什么？

这几天，海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原副院长张家慧案一审判了：受贿 4375 万元，有期徒刑 18 年，罚金四百万元。

相比之前那些贪腐金额数以亿计的一个又一个落马贪官来说，4375 万元这样的级别，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

排不上号。

那么，我们今天为什么要给予张家慧特别关注，如此大费笔墨、专章书写呢？

这是因为，张家慧所毁掉的，恰恰最为重要。

一审判决书中披露了 37 个给张家慧行贿的人，其中，律师 18 人，其他则为涉诉企业主或当事人。

我们从里面随便举一个例子看看。

律师涂显亚：女，1964 年生，土家族，中共党员。1985 年毕业于西南政法学院法律系，在贵州省社会科学院经济法研究室从事法学研究，1988 年起任海南省中级人民法院经济庭法官，1992 年开始律师执业，任海南方圆律师事务所主任，海南省律师协会副会长、维权委员会主任，曾任海南省四届人大代表、海南国际仲裁院仲裁员、海南省人民监督员、海南海汽集团独立董事、海南省人民检察院民事行政诉讼监督案件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海口市哲学社会科学专家库专家。

我如此不厌其烦地把这位涂女士的履历列出来，只是想说明，她是一位在几乎我们所能想到的所有涉法岗位上（法学研究、法官、检察专家、律师、维权、仲裁、人大代表、独立董事、人民监督员、哲学社会科学专家）都占有一席之地甚至是重要席位的人。而且，她也是改革开放后培养的一批女性、少数民族大学生，是法学科班出身。

这样一个人，代表当今社会的精英阶层中对社会正常秩序的兜底保护责任。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是怎么和张家慧往来的呢？一审法院认定：

2016 年至 2018 年，涂显亚请托张家慧，为其代理的上海优孚园林景观公司执行异议案、优孚公司股东沈德文诉讼案帮忙。张家慧向承办部门负责人汪忠学打招呼，要求支持优孚公司及股东沈德文。其后，张家慧两次在海口滨海大道一家酒店收受涂显亚 30 万、20 万元现金。

2018 年，张家慧又为涂显亚代理的海南椰卉园艺公司申请撤销仲裁裁决案、平安银行海口分行执行案、海南鸿业恒大贸易公司合作开发合同纠纷案帮忙，向业务部门负责人赵英华、承办法官曹绪海、钱志勇打招呼。张家慧三次在海口水云天小区云天咖啡厅收受涂显亚 5 万、20 万、30 万。

涂显亚为其所在律所代理的案件能得到张家慧的关照，2013 年至 2019 年每年春节期间，还去张家慧家送给张 20 万元，先后七次共 140 万元。

总共，在法院判决书中，张家慧收了涂显亚 245 万元。

这是赤裸裸的交易。每一个 招呼 都以几十万计价。

两个代表海南省社会秩序底线的人，在一次次交易中，重塑了海南省的社会规则。在这个潜规则、新规则中，不管合法还是不合法，不管有理还是没理，都要送钱才能达到诉求，只要送钱就能达到诉求。

两个最 懂 法律的人，合伙撕毁法律。

这样围绕着张家慧的律师，经一审认定的就有 18 个。其中还包括多位海南省律师协会副会长。比如：

律师吴镇，执业 34 年：曾在中山大学法律系读书，海南大华园律师事务所首席合伙人，海南省律师协会副会长、纪律委员会副主任，兼任十几个社会组织副会长、理事长职务。曾两次被海南省司法厅授予 诚信律师 称号；被授予参与海南省人民政府信访接访 先进个人 称号。

2018 年上半年，吴镇请求同学李某，通过张家慧丈夫刘远生请托张家慧，为其代理的青岛九一丰国际贸易公司合同纠纷执行异议案提供帮助。张家慧向承办法官曹绪海打招呼，并在审委会上发表了有利于九一丰公司的意见。达到诉讼目的后，吴镇交给李某 50 万元，在云天咖啡厅送给了刘远生。

律师廖哲韬：2019 年 3 月，廖哲韬通过其时任人民日报海南分社采编中心主任丁汀请托张家慧，关照其代理的陈春生、王春华与他人股权转让合同纠纷案。该案一审败诉，陈春生、王春华的诉讼请求被驳回。该案上诉至海南省高院。张家慧给承办法官郭龙滨打招呼。按照张家慧的意见判处，二审判决支持了陈春生、王春华一方，两人获得股权转让款 2000 万元及逾期支付违约金。2019 年 4 月，廖哲韬让丁汀驾驶红色奔驰车到海口市水云天小区西门附近，将两个共装有 300 万元现金的拉杆箱交给张家慧。

其他人我不再列了。司法贪官的案情是如此数额巨大且枯燥乏味。

对于我来说，看这样的案件，感觉颇为复杂。在 2003 年，我从法学院毕业的时候，曾预见过这样的局面，并因此放弃了当一个法官的梦想。如今，一切预设如此赤裸裸地呈现在面前，如同一个足以吞噬一切温暖色彩的黑洞，即便有心理准备，仍不免想起当年梦碎时刻的感受。（详见：《理想再温和，也是理想》）

是的，张家慧这样的人，所摧毁的，还包括我的职业梦想。（当然，如果不是这样的人，或许也就没有今天的呦呦鹿鸣）

打麻将中的张家慧

2019 年 5 月，一封长达 47 页、近两万字的《联合举报控告书》指控说，张家慧、刘远生夫妇 数年来疯狂攫取了巨额财产保守估计 200 个亿 。

随后，海南省委政法委牵头，成立了省纪委监委、省人民检察院、省公安厅参加的联合调查组。经过繁复的工作，于 2019 年 11 月 30 日查明：刘远生（张家慧丈夫）及其公司的资产为 18.007 亿元；刘远生、张家慧共同所有资产 1341.69 万元；张家慧个人资产 1430.41 万元；张家慧及其子刘某爽共同所有资产 255.40 万元；刘某爽的个人资产 4135.88 万元。

这次一审判决认定的数字是受贿 4375 万元。

我一再说，金钱总额很重要，但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张家慧，以及围绕着她的那些人，摧毁了我们所向往、所拼命维护的社会正当秩序，塑造了一个新的规则，并长期实际运行。

这个 新规则 有多夸张呢？

郑成发，原海南省洋浦经济开发区地方税务局副局长（现国家税务总局洋浦经济开发区税务局副局长），和前妻因感情不和进行离婚诉讼，经过一审、二审判决，前妻不服，2017 年向法院申请再审。他通过刘远生请托张家慧帮忙。张让法院分管部门人员林珍向该申诉案承办法官郑燕杰打招呼。再审申请被驳回后，2017 年底，郑成发在海口水云天小区云天咖啡厅送给刘远生 10 万元。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人离婚，都要给张家慧送钱。

张家慧的丈夫刘远生，他们曾在 2017 年登记离婚，但事实上仍在经济上紧密相连

如果不是一次意外的外地网络举报。这一切都将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这些年来，国家给过海南多少政策？人民对海南寄予了多少期待？但是，结果呢？这种已达成社会默契的 规则 ，就是海南地方发展长期无法令人点赞的根本原因之一。

一次枉法审判，恶果超过一百次犯罪。因为一次犯罪好比污染了水流，而枉法裁判则污染了水源。

对于这个规则的清理，正本清源，是比 打老虎 更为关键的问题。

但是，目前看来，我对此并不乐观。因此，不得不在呦呦鹿鸣专文予以说明，把真问题点出来，疑问有四：

第一 . 此地尚未见到张家慧之外的法官受审。

张家慧长期在海南省法院系统任职，大量枉法裁判案件都是通过给法官打招呼的方式实现的，是不是说这么多案件中，其他法官都是清如水明如镜仅仅只是执行张家慧的指示呢？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还有没有同类法官在岗位上呢？

第二 . 尚未见到张家慧的关系网受审。

我也很难相信，张家慧这样的贪官，竟然从来没有行贿过。否则，她哪来的自信呢？有消息说，在张家慧夫妇的关系网中，流传着 三姐妹 的说法：即张家慧与海南另两位有能量的女性结成攻守同盟，张家慧排行老三，绰号 三姐 。

这个消息有没有被重视呢？

第三 . 张家慧枉法裁判的那些案件，尚未见到整肃，还没有回到应该有的样子。

第四 . 审判程序令人疑惑。

我一看，一审法院是海南省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不禁摇头。海南省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在海南省会海口市白驹大道 8 号，假如张家慧上诉，二审法院就成了她长期工作的省高院。

瓜田李下啊，先生们女士们各位法官大人们，为什么不提前考虑避嫌呢？自己审自己合适吗？

正如之前我在有关陕西相关问题的文章所说的，反腐打老虎，只是一个开始，后续的工作才是真正要关心的问题。张家慧所毁掉的一切，绝对不是判她 18 年所能弥补的。

自古反腐拳头猛，重建规则难上难。希望本文对时下有些许帮助，也希望更年轻的一代法学人，不要重复我当初在十字路口的煎熬。

20201210 呦呦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