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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的60天 他把隔离酒店马桶床单都画

三月底,孙逊从北京来到上海

为自己的新展览做准备,

却意外地遇上了两个月的封控。

这两个月,他在隔离的房间内,

用啤酒瓶、茶盘、床单、镜子、拖鞋,

做出了各种形式的艺术作品,

在网络盛传,网友惊叹于竟有这么一个

“不疯魔不成活”的搞艺术的……

孙逊封控期间的创作

孙逊,80后,东北人,

国美版画系毕业。

最初创作动画,是因为“没钱,但时间大把,

就一帧一帧画出一个电影”。

30岁时,他把赚的钱都投入一部动画《21g》

27分钟,做了4年,成本几百万人民币,

这在当时的杭州能买两套房了。

后来,它成为中国第一部入选威尼斯电影节的动画影片。

《21g》是国内首部入围威尼斯电影节的作品

如今人生来到40岁的阶段,

他再“赌”一次——

一部120分钟的逐帧动画《魔法星图》。

《魔法星图》的一部分手稿和片段

也即将在新展上披露。

新作品《魔法星图》是他送给自己四十岁的礼物

6月底,一条在酒店房间采访了孙逊。

他就坐在靠窗的床上,

窗户与镜子上的创作痕迹还在。

他说不论在多狭小的空间里,

同样有艺术的无限可能。

撰文:周天澄

责编:陈子文

孙逊在窗户上写书法

到六月底,孙逊已经在酒店住了三个多月。他穿拖鞋裤衩,头发短到近乎光头,封控期间他剃自己的头发,作为创作的一部分素材。

在他的房间,一张床垫抽走,床板变成工作台,靠墙支着一张展开的纸板箱,上面是他的水墨拼贴作品,画有骷髅和丛生的植物,落款是5月25日。

时间已经走到夏天,窗外是一片葱茏的绿色。

孙逊3月初来到上海,是为新展览“千江有水千江月”做准备。“千江有水千江月”展出的是他的动画长片作品《魔法星图》的部分手稿,以主人公“小之”的视角,在一个虚拟的“螺刹国”展开一次漫游。

布展工作已经做好,展览开幕前一天被通知延期。又过了几天,上海进入了封控管理,孙逊随之被封闭在了酒店。

在水池创作

事出突然,他并没有什么准备,但是“这种情况下,艺术的作用就该出现了”。封控初期,没有电脑,只有手机和笔墨刻刀,这样简陋的条件下,他决心要做一个新的动画作品出来。

艺术家的创作不再受限于常规的原料素材。先是在房间的各个角落画画、在茶盘上刻出木刻版画,后来“越做越自由”,拖鞋、啤酒瓶、在房间里水培的大蒜、自己的毛发、泡面的碎屑……都成了素材。

那段期间的酒店,再没有了卫生打扫的服务,桌上的“物”越来越多,他说,“这张桌子上就可以诞生一个宇宙”。

孙逊招待我们吃外卖的小火锅,这里的住客或多或少也都吃过。这是一个防疫酒店,住着防疫人员、保安、前台、一样被封在酒店的普通人,孙逊说自己在这期间“如鱼得水”,即使是陌生人,也可以直接问一句:喝酒吗?然后就能边喝边聊直到深夜。

他说在这个时刻,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仿佛同体的手足。重要的是没有“分别心”,把每一个人都当成自己的一部分。

一下午做出的“核酸亭”

他马上要离开上海,这座城市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常和助手赵亮骑车去黄浦江滨江喝酒,同时也观察眼前的城市。我们采访的当天,他在那个临时的工作台上动手创作新的素材。一个下午过去,纸板初现了一个“核酸亭”的形象。

这个“核酸亭”有手有脚,脚上穿着皮鞋,手上有可以活动的关节,会成为动画的一部分出现,可能只是短短的镜头,但是需要每一个细节的精密考量。

房间里还散落着八张木刻版画,都是他封控期间的作品。两个月里,他在马桶盖、床单上、水池里、淋浴间玻璃门上画过各种水墨,这些墨迹都已经差不多被冲刷干净,但浴室镜子上留存着一个仰面躺倒的人。

“千江有水千江月”展览现场,上海香格纳画廊。原计划3月12日开幕,现延后

孙逊甚少以“动画艺术家”自居,“形式不重要,就像冰箱、电扇、微波炉,看起来是不一样的电器,但其实在背后驱动的都是电。就是艺术的本质。”

一开始他也并非有意识地想要做动画,他真正想做的是电影。但做电影成本高昂,当时还在念书的他没有那么多钱,也搞不到器材。“想做的事儿不能被这些限制住,我想我没那么多钱,但是有的是时间,那我就一帧帧给自己画一个电影不就好了吗?”

动画,是电影梦的一部分

毕业那年,他有了动画作品《魔术师的谎言》。他是中国美术学院版画系的学生,动画作品并不是主流的创作方式,身边大多数人都不理解,但是对于年轻时的孙逊来说反而有趣。“如果所有人都能理解你了,那创作还有什么意思啊。”

新媒体系的一些老师,比如张培力老师和耿建翌老师则都表示了对他作品的欣赏。张培力老师直接给孙逊发出了去新媒体系代课的邀请。虽然孙逊当时还只是个年轻的本科生,但张培力老师说,你有作品,我们把你当成艺术家。

孙逊一直很感念这份知遇之恩,这也给了孙逊很大的鼓励。2005年,他从美院毕业,第二年创立了π格动画⼯作室,铭牌由一直支持着他的、曾经当过木匠的父亲亲手所刻。

有人说他的作品像南非动画大师威廉·肯特里奇的风格。孙逊解释说,形式上的相似是浅表的。但是他也承认,肯特里奇对他影响很大,最重要的是一种“世界模型的建构”。

关于家乡阜新的老照片

《黑色咒语》中的阜新记忆

孙逊的创作世界里,信息密度非常大,总是充满奇诡的想象和暗黑的隐喻。社会现实和历史的反思交织在一起,比如在他的作品《黑色咒语》里,他放进了对于家乡辽宁阜新的回忆。

他记忆中的阜新,曾经有亚洲最大的露天煤矿,“一个巨大的坑,有大量的化石,到处都在自燃冒烟,铁轨从坑里一圈圈盘出来,坑底的火车都显得小。”小时候的他经常被带去矿上的澡堂洗澡,收工后的矿工们一下水,水瞬间变成黑的。

动画《21g》是他给自己的30岁礼物

30岁的时候,他开始着手做《21g》,那是一个他当时“觉得应该存在,世面上却还暂时看不到的电影”。

《21g》喻示灵魂的重量,算是对于创作生涯阶段性的总结,片中的意象:排放废气的烟囱、蒸汽火车、巨大的昆虫、表演的魔术师,有些来自现实生活的观察,有些则是现实的延伸。在这样画风冷峻的世界里,人总是显得孤寂,彼此之间并不交谈。

“魔术师”是贯穿他作品的意象,因为“魔术师是一个最合法的说谎者,观众们买票入场,自觉自愿欣赏的表演却是谎言。”作为艺术家,他总在试图辩明真实与虚假之间的关系。

这是他第一个20分钟以上的作品(27mins),耗时四年,投入成本几百万,“在当时的杭州,都差不多能买两套房了。别人买房,我买一这样的礼物送给我自己。”他半开玩笑地说。

他说这是为威尼斯电影节准备的作品,身边的人都觉得不可能。后来,《21g》成为中国第一部入选威尼斯电影节的动画作品。

《21g》中超现实的一幕一直非常为人称道:地球看上去破败而渺小,巨大的蚊子围着地球嗡嗡乱飞。

这一幕来自童年真实的记忆,孙逊在草丛里看到了一个废弃的地球仪,旁边蚊虫萦绕。“小时候不懂,但长大之后觉得这场景太酷了。”荒僻的隐喻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他直接在《21g》中复刻了它。

孙逊小时候的经历有一些阴差阳错的戏剧性。小学上数学课,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0就是没有”。在他眼里,“没有”就应该是连“0”都不该有。

这番“有无”的思辨后来成为他艺术创作的重要主题,却惹得小学老师很不开心,认为他故意捣乱、智力有障碍。父亲听说后,立刻决定:别理老师。学也直接不上了,父亲把孙逊送去了乡下的姑姑家里。

因为乡间生活的经历,他很爱画动物

在东北乡下的两三年时间成了孙逊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他和堂弟大多数时候都在田野间疯玩,农村有好些动物,蚂蚱和蝗虫都各自分出不同种类,他都认得全。姑姑家土垒的房子冬暖夏凉,一天只通两小时的电,生活有一种原始的质朴。夜幕垂落的夏天晚上,他们一人一个向日葵盘子扯瓜子吃,躺在地上看流星一颗颗落下来。

他说,那段时间对他最大的影响在于,他通过一种“真实”认识了世界,而非一种“概念”。“比如说,现在的小孩认识树,可能最先认识的是卡片上的树,你知道它是绿的,但是叶子的触感、不同树的区别,你都不知道。”

直到现在,他都很爱画动物和植物,按他的说法,他知道它们真实的样子。在他的笔触下,动物和人往往并没有什么分别。

附中时期的孙逊

他从小就喜欢画画,最顽皮的年纪,唯独画画时候能坐得住,于是考上了远在杭州的国美附中。他上学的时候,国美附中在西湖附近的滨江一桥南,如今寸土寸金的所在,当时还是乡村图景。学校和农田融为一体,外围是大片的甘蔗,一群年轻的孩子们就在甘蔗围出的区域里踢球。钱塘江的大潮一来,可以直接在鱼塘里捡到大量鱼虾螃蟹。

他说自己从东北小城来到杭州,只觉得什么都新奇。当时钱江三桥下有废弃的汽车厂,青春叛逆的他酷爱去那里画写生,画汽车废墟,听摇滚乐,一待就是一天。“那个时候,我觉得那才是社会现实。在教室里画静物没意思。”

学年结束,他旷课九十多节,但是带回来一大堆油画。

按校规本来应该开除,但当时的老师都认为孙逊是可造之材,联名去校长室请愿。说,美术学校怎么能开除一个最爱画画的孩子?

他的专业成绩也好,画作年年作为优秀作品留校存档。但违反校规,又不能不判罚。恰好他在学校的速写大赛里拿了特等奖,学校最后的处理方案是把特等奖降级为一等奖,以示惩戒。

“我用一个特等奖换了个开除。”他说起这段时仍然表情狡黠。又说,国美附中的生活是人生中第二美好的经历,“其实也是在村里”。当时的校园氛围、老师的关照恰到好处地保护了一个喜欢画画的年轻人,又给了他四年自由发展的空间。

类似于《21g》,《魔法星图》是他给自己四十岁阶段的礼物。

《魔法星图》一开始的构想是90分钟,后来又延伸到了120分钟,作为逐帧动画来说,制作周期、制作成本都会是惊人的数字。主人公“小之”在片中游历六国,六国分别使用的是报纸水墨、木刻、宋画、油画、汉画像砖、敦煌壁画六种不同的绘画风格,这在国内外也都没有先例。

木刻版画做逐帧动画,极耗人工。孙逊坚持要做,因为“逐帧动画是动画里的明珠”

其中,已完成的“螺刹国”部分篇幅最重,占全片的1/3左右,整个团队用了三年才完成。因为用的是木刻版画的形式,极耗人工。“一秒的镜头,可能需要用掉三十六张版画”。用掉的木版不以“块”为单位,而以“屋”来计数。1000多平米的工作室,到现在,也差不多堆了半屋子。

“螺刹国”融入了大量孙逊对家乡的记忆,选择木刻也是因为这种表现形式“粗暴有力,没有太多细节,和家乡东北的感觉一样”。

孙逊以故乡东北的历史为蓝本,构思了“螺刹国”的宇宙

他认真钻研了家乡东北的历史变迁,从北洋军阀统治,再到伪满洲国,一度是各种文化杂糅的情形,小时候长辈讲述的故事里,就有犹太人、僧侣喇嘛、落魄的白俄贵族;也有志异故事中的黄鼠狼成精、狐狸精现形。

这些真假虚实的故事,都变成了他笔下面目不一的人物。魔术师更是成为情节的讲述者而存在。

“做艺术以来所有所思所想,都在这里了”。在他的理解中,主人公“小之”身上有每个人的影子。“每个人都在一个未知的世界里面,想要往外走。每个人都在寻找对自己的生命体验认识得比较比较清楚的时刻”。

新展览的名字“千江有水千江月”来自佛教的偈语,也和剧情的设置有关。“我们每个人都是个江,但月亮只有一个,每个人映照出来的月亮都不一样。”他说,小之对世界的探索,正如“每个人都在寻找真正的月亮”。

人物“蜥蜴绅士”和“高帽贵妇”的灵感来自于小时候听到的白俄贵族传说

他承认,做《魔法星图》的过程,“难是真难”。除了创作本身,还需要经营、找经费,用他自己的说法,“到处化缘”。项目也因为各种困难停摆过,那种时候需要自己一个人顶上,“但也真不能放弃,就像孙悟空取经,一个跟头就是十万八千里,心意动了,事儿其实已经成了,但是中间的八十一难,还是得经历”。

工作室的伙伴,多数已经合作了十年以上,极有默契,最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契合。大家一起工作,一起不眠不休也是常事。和孙逊一起来到上海的助手赵亮,说自己“刻版上瘾”,可以两天两夜不睡觉地刻版。

他也承认,这个作品可能要一做很多年,成果出来,或许会获得一个大的成功,也可能籍籍无名。“多少有赌的成分”。但他们都认可这种“赌”的过程。

孙逊笑称自己“奴役自己的身体”,工作起来透支身体。“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发你一身体,像排队做核酸似的,到你了,过来“咔”给你一身体,这身体就是工具。每天活着,必须得思考、必须得干点活,也不能整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那样太痛苦了。我就是必须得干这么一活儿,不然死了都有遗憾”。

这一点,他也借《魔法星图》里小之的经历来说明了。在片中,师傅对即将打开世界之门的小之说:“当你真心渴望某样东西时,整个儿宇宙都会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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