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前真是“平等、惬意又端庄”吗?
“我们不应该对历史涂脂抹粉。”
(一)
作为一种暗流涌动的情绪风潮,怀旧,正生逢其时。
有朋友给我发来一张截图,是国内私募大佬但斌在微博上的一段对话。
与此同时,朋友还表达了一种我早已有之的困惑:
“为什么那些苦难的历史刚刚过去才几十年,人们就已经全然忘记了?”
确实,以我近年来混迹网络的所见所感,当下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已经对但斌那句“感谢改革开放,给了我们更多的机会和可能,改变命运”,丧失了最基本的体悟。
类似这样对着一张老照片,感叹往昔岁月静好,怅惘计划经济下人们“生活端庄恬雅”的声音,自改革开放以降,每隔几年,就会在舆论中翻卷一次。
我印象很深,在上大学的那几年,网络上就开始兴起一股调侃(或者说是自嘲)80后的风潮,内容多变,形式多样,但说来说去核心其实就是一句话:
“80后好惨啊!80后可能是最惨的一代人了……”
如果你是80后,那一定看过类似的段子,比如下面这种:
“80后读小学时,大学免费,读大学时,小学免费;80后上学时,工作包分配,单位分房子住,80后毕业之后,每年媒体都会感叹最难就业季,掏空家底也凑不起一套房子的首付……”
反正是诸如此类的哀叹吧,总而言之给人一种生不逢时的悲催感,夹杂着对计划经济时代的怀念,在当年收获了80一代的很多共鸣。
坦白讲,我亦曾相信和传播这些片面的事实,后来审视这段令人惭愧的过往,我觉得最主要的原因只有一条:
读书太少。
当我读书愈多,对历史的了解愈多,经常在合上一本书之后,脊背发凉地感叹:
幸好我没有活在那个“令人驰念的过去。”
在上面那张照片上,镜头中的女主角戴手表、穿衬衫、骑自行车,上下班的通勤路是长安街——
即便是在北京,这位女士明显也属于中等以上阶层。对北京稍有了解的人都清楚,在长安街沿线上班意味着什么,这表示这位女士很可能在某个部委或央企总部工作。
这样的人,当然是“端庄、大方,没有压力”的。事实上无论是改革开放之前,还是放在2022年的今天,这样的身份和条件,她都一定是“端庄、大方,没有压力”的。
但我审视自己,甚至审视我的整个家族,我可以清晰地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回到计划经济时代,如果没有改革开放,我和我们家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拥有那位女士的那份“端庄”,更不可能获得如她一般花好月圆的安恬无惧。
(二)
我们并不善于铭记,很多沉重的苦难史,短短几十年后,年轻人不小心瞥上一眼,常有触目惊心之感。
因为未经历,所以不了解,因为不了解,所以对那些精心筛选后的历史碎片不免抱有一种天真的感念。
抽丝剥茧,一部分人对计划时代一厢情愿的追忆和滤镜式美化,我以为其深层的心理动机,恐怕是源自对“公平”的一种天真且愚蠢的向往。
那句“没有压力,没有虚伪,没有为金钱而跪倒”,颇能含蕴一部分人的心声。
诚然,当下的社会充斥着不公平,不平等,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和不满情绪。
从“马爸爸”到“你工人爷爷来了!”近年来年轻人对资本的讨伐姿态,即可见一斑。
阶层的撕裂,催化出个体内心对于身份的焦虑:人们渴望阶层跃升,并时刻生活在阶层滑落的恐惧中。
人们眼见贫富差距越来越大,阶层裂痕愈撕愈深,于是天真地认为,计划经济之下,那种由集体来分配财富和资源的方式,可以带来一种“普遍的公平和平等”。
这种观点,呈现出对历史认知的高度无知,类似的想法不仅浅薄愚蠢,而且还十分危险。
现在是经济社会,人与人之间阶层的分野,更多表现在经济上的不平等。我得承认,如果以经济维度审视改革开放前的中国社会,那的确是呈现出一种“畸形的公平”。
为什么畸形呢?因为人的学识、智商、工作能力、勤勉程度千差万别,但在经济维度上,却只呈现出一条诡异的水平线:
那时每个人都很穷。
必须指出的是:很多人严重地误会了计划经济时代所谓的“平等”。
衡量社会分层有几个维度:经济地位、政治地位和权力地位。
在计划经济时代,通过一系列的运动,表面上看,消灭了地主、富农、官僚买办和资本家,似乎是消除了人与人之间经济地位上的不平等,但在政治地位上,人与人之间却呈现出一种高度的不平等。
(《霸王别姬》剧照》)
社会学有个概念,叫“先赋因素”,指的是人们与生俱来的一些特性,比如身高相貌、性别国籍,在计划经济时代,先赋因素还意味着许许多多个体难以打破的桎梏:户口、家庭出身、政治成分……
在1979年以前,不同政治成分、家庭出身的人在福利待遇、工资级别、获得社会资源,包括入党参军上学就业婚姻等方面都有着极为明显的区别。
如果你不幸生在地、富、反、坏、右之家,那你在懂事之后,你将时时刻刻活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和歧视之中。
上学、就业、结婚——在人生的每一个重要的分叉路,你都可以清晰地触摸到束缚自己的那条绳子,你的品性,你的能力,你的学识,都敌不过档案上那纸沉重的身份标签。
如今再谈起这些,不过寥寥几段话,但在那漫长的数十年光阴中,它意味着无数人生中真切的苦难和难言的屈辱。
所以“平等”从来只是旧时光滤镜下的幻象,计划经济时代,人与人之间不仅不平等,而且是呈现出一种极端的不平等。
(三)
一个常识是,政治地位的不平等,对个体所造成的痛苦要远甚于经济地位上的不平等。
一张纸条,档案上的一句话,审查表上两个简简单单的汉字“同意”,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是走向“端庄”,还是滑向“卑微”。
莫言在其名著《丰乳肥臀》中,对大饥馑时代有很多堪称残酷的描写,我想但凡读过这本小说的人,一定会对张麻子诱奸医学院校花乔其莎的段落印象深刻。
张麻子只用了一个馒头,就让其垂涎已久,曾经高不可攀,而如今被打成“右派”的医学院校花乔其莎像狗一样趴在地上,任由自己泄欲。
其实他有什么权力呢?张麻子不过就是农场食堂里的一个掌勺。
张麻子仅仅因为在食堂里负责做饭,就利用职务之便,把农场里的所有右派女青年全部诱奸了个遍。
说到底,他们的权力微乎其微,但在那个特殊的时代,这么一点点芝麻大小的权力,却可以决定很多人的命运,甚至生死。
一定有人会说,这是小说呀,而小说是虚构的。
小说的确是虚构的,但亲身走过那段历史的人,认真审视那段尘封史的人,心里都清楚,这些沉甸甸的苦难,那些普通人难以承受的屈辱哀痛,在这片土地上,从来不仅仅只是小说。
或许还会有人说,我祖上清白,八辈贫农,所以你说的“政治地位不平等”对我家而言是个伪命题。
回到计划经济时代,即便你不是“黑五类”,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命运,也就是做一个在灾年连饭都吃不饱的农民。一年到头,你所想所盼,无非就是风调雨顺这四个字。
站在当下,可能有人会天真地说,做农民也没什么不好呀!
可我想戳破一个巨大的误会,就是你不能拿今天的农民去遐想“计划时代”的农民。
计划经济时代的农民和改革开放之后的农民,基本上是“两个物种”。
今天的农民朋友,种地不用交税,可以自由进城务工,也可以留在家乡创业,在网红领域,农民的身份甚至是一种优势。
但在计划经济时代,你别说创业做农民企业家了,作为农民,你连自由迁徙,进城务工的自由都没有。
赶上一波运动,偷偷摸摸进城卖个鸡蛋,回到村里都能被绑在树上当成“走资派”批斗七天。
有一个词汇,对当下的年轻人而言已经很陌生了:盲流。
什么是盲流呢?农民进城就是盲流。
这是一个充满着歧视性和侮辱色彩的词汇,但这一标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都是农民工兄弟的称呼。
农民是被警惕的对象,农民进城务工,歧视侮辱自不必多谈,动辄还要遭遇罚款、拘留和强制遣返。
一直到2003年,年仅27岁的大学生孙志刚被活活打死在收容所,这起震惊全国的悲剧,才终于以一条人命的代价,结束了收容遣返制度。
我想说的是,作为普通人,咱不要天真地代入照片上那种官二代的“岁静滤镜”,你没有那样的出身。
真回到那个时代,你是穿着白衬衫骑着自行车徜徉在长安街上,还是满身补丁匍匐在黄土地上刨食?咱得心里有数。
哈耶克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写过多少遍了,在这里,我愿意再默写一次:
“一个富人得势的世界,仍然比一个只有得势才能致富的世界要好些。”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认为这样的世界平静美好只是愚蠢的一厢情愿,事实上,那样的世界更撕裂,更板结,更固化,更没有自由。
一个内卷的社会当然是不完美的,但很显然,一个连想内卷都没机会的社会,是更残酷更绝望的。
因为你根本没得选。
(四)
怀旧差不多已成为现代人的精神癔症,间歇性地就要发作一次。
只有生活正在滑坡的人,才会回头怅惘地望向曾经那个风光旖旎的“高地”。
所以,从本质上讲,强烈的怀旧情绪持续发酵,其潜在的心理动机往往源于对当下生活的失望。
这种群体性失望的情绪源自何处,想来已不必由我再赘述,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你和我都有目共睹。
昨天看到一张图,是某单位公示的一份拟录用的编外人员名单,一份“编外”的工作,吸引了清华北大等众多985名校研究生的竞相应聘。
如果连985高校的就业优等生都面临“毕业即失业”的窘境,那年轻人对计划经济时代“分配工作、分配住房”的憧憬与渴望,也就不失为一种可以理解的时代畸变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对“计划”一词的精神拜谒,已成为一些人对集体“包办生活”的乡愁,它所映射的潜在心理,是个体对一种高度确定性预期的天真向往。
如果有一个宏大的集体承诺包办你全部的人生,从出生到死亡的每一步,它都按部就班地为你安排好,你只需要交出自己的权利即可——你得承认,很多人向往这样的人生,不需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其实是一件令很多人向往和倍感幸福的事。
需要明确的是,这张照片,其实它拍摄于计划经济已经结束,改革开放已进行了9年的1987年。
与计划经济时代相比,确实有更多的人怀念上世纪80年代。
我想,从某种意义上,怀旧恰似一小撮撒入当下庸常生活中的“情绪盐”,供人们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滤镜中,咂摸生活曾经呈现出的另一种滋味。
或许那些怀念80年代的人,心里也明白:
那并不是甘甜的味道,但它依然如此令人陶醉和难忘。因为,从那一小撮盐开始,中国普通老百姓寡淡的生活,突然间,开始有了更丰富的滋味。
那时,中国人终于跳出“阶级斗争”的窠臼,世界的大门刚刚打开,人们急迫地学习、阅读,问问题,市场经济开始出现,人们终于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而不是“先赋因素”来决定人生的未来,生活刚刚开始展露出一副欣欣向荣的模样……
因此,与其说人们怀念的是旧日的生活,不如说人们怀念的是那种生活开始越变越好的兴奋预期,怀念的是人生开始呈现出十万种丰富的可能性精彩。
而这样的憧憬和兴奋感,在当下的现实中,已经呈现出一种罕见的稀薄。
纯粹是一篇瞎扯的文章,那张“特别喜欢的相片”应该是1980’s 的相片。我很想念那个年代,没有时下的内卷,人们之间的地位非常平等。我就是那个年代一位来自湖北乡下的孩子,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办公室在长安大街外贸部。当时的分配就是结合你的学习成绩和为人素质,没有走后门一说。记得毕业时我非常非常想回武汉工作,认为离家近可以照顾家,武汉军事经济学院说只要北京放人,该校立马收我,给上尉军衔,两室一厅房子;但我所读的大学系主任说外贸部看了我的档案,一定要我留北京--进外贸部。为了能留住我,系党支部书记--我的物理老师还设家宴招待我,作我的思想工作,言改革开放外贸工作的重要性。盛情难却,在家宴吃到一半,我答应了老师和师母的要求---听他们的话:留北京,进外贸部。老师看到我答应了他的要求后,立刻从他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新的分配工作志愿表,填上外贸部,叫我签字,得意洋洋地把我原来已填那张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志愿表撕掉。彼时彼景,现在回忆起来依然历历在目。我没有后台,没有背景,只是努力学习,就能分到好的工作,每每我同我的后人讲那个年代的故事时,他们都认为是天方夜谭。现在没有关系,没有后门,你想分到一个好工作,那只能做梦。
80年代,北京长安街上如同那位骑自行车女士的神态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