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自己唾弃的伪君子 非常不甘心

偶然在电脑里发现一个文件，想不起是什么，打开来，是写给我爸的一封信。

自从家里装了电话，我就没再给爸妈写过信，一个星期打一次电话，和我妈聊天。我爸听不见，就看着我妈和我聊。有时候，我妈会把电话交给我爸，让他和我说几句。我在这边放声大喊，我爸只是嘀咕“听不见”。我妈在一边着急，“你听不见，儿子听得见，你说呀，有话你就说呀”。我爸嗯来嗯去，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把电话还给我妈，“你说吧”。

后来，我妈学会了玩微信，我们就常常视频。我爸看到我在手机里冲他喊，就嘿嘿笑，喊我的乳名。

我不给家里写信以后，我爸还给我写过几封信。那时我在编《新故事》，我爸不时给我投稿，顺便附一封短信，公事公办称我“罗尔同志”，客客气气请我斧正。我爸不善言辞，当年却是军中一枝笔，写的好人好事稿，上过解放军报。我爸的文章，像他经历过的时代一样，装腔作势，当然不能发表。为了不打击他的积极性，我就自己写一篇，署他的名字，把稿费寄给他。老头子能写小说赚稿费，我妈很高兴，因此高看他好几眼。

有一次我回家，带了几本杂志送亲友。我爸把杂志翻来翻去，翻到署着他名字的文章，说：“这不是我写的。”从此不再给我投稿，也就不再给我写信了。

说回我给我爸写的那封信。

那是2016年，我爸75岁，又一次病重，满脸通红，呼吸急促。我弟要送他去医院，他照例不去，照例说狠话，“医院别想再赚我一分钱”。我弟想了一招，让我妈装病，诓我爸陪她去医院。我爸的基本原则一直是双标制，他自己有病不去医院，我妈有病则必须去医院，他还亲自陪她去。一到医院，医生瞅一眼我爸，就知道他是什么毛病，开了药，让护士给他挂水。我爸见自己上当，连连说“我没病我没病”，拔掉针头，也不按一按血淋淋的针口，掉头就要走。我弟急得给我爸磕头，大喊：“爸，有病不治你会死的啊！”我爸说“死就死”，拔开我弟，拄着拐杖，还是要走。

我妈大吼：“药都开了，你不打完就走，就浪费了！”

这一句击中了我爸的死穴，我爸不想让医院赚他一分钱，更不愿意浪费一分钱。他气呼呼想了又想，不情不愿躺回病床上，继续挂水。

我弟怕他挂完水又要走，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劝劝我爸。我远在深圳，怎么说我爸都听不见，就写了这封信，用微信发给我弟，给我爸看。

亲爱的老爸：

得知您病重住院，我眼泪忍不住刷刷地流，我好怕您就此走掉，您还有一肚子的故事没跟我说呢。

老爸，我知道您是坚强的硬汉，一辈子不愿意求人，更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尤其不愿意拖累老妈和儿女，所以，您宁愿早点走，得了病也不愿意住院治疗。

我给您说几点您必须配合治疗的理由：

第一、 妈妈侍候您虽然辛苦一点，有时候甚至难免怨言，其实她心里是非常乐意的。因为，她是基督徒，心里非常清楚，为他人受苦受累，是基督徒的福气，是修炼自己的最好方式，也是为自己在天堂积分。最重要的是，妈妈如果没有服侍您的事儿牵挂，一旦您走了以后，她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弛，身体会很快垮掉，会孤苦伶仃很可怜。所以，只要您为妈妈多想一点点，就不能丢下妈妈一个人先走。

第二、 父母双全是儿女最大的福气。我说一句自私的话，虽然您现在不能再为儿女分担什么，但父母长寿，他对儿女的那一分爱，能帮儿女遮风挡雨，哪怕天塌下来，有父母先顶着，做儿女的也会平安无事。如果父母走得早，他没受完受够的苦，就会转移到儿女身上。所以说，孤儿是世界上最苦最可怜的人，为了我和弟弟妹妹不做无依无靠的孤儿，您一定要咬着牙挺住，一定要活到80岁以后。

第三、 老人离天近，也没有多少年可活了，他们的祝愿和祈祷，上帝最愿意成全。如果您每天都能为子孙祷告几遍，那对我们是最大的激励和祝福。特别特别是，您两个孙子都已成人，可以结婚生子了，他们的孩子如果能得到曾祖父的祝福，一定会福气多多，一生平安。所以，为了子孙的福分，您应该成为老不死的老爷子！

第四、 您为国家卖命一辈子，且交了许多保险金，应该享受应得的福利，如果有病不医，您的工作就白干了，您的钱就白交了！

为了上面的几大理由，老爸一定要在医院好好住几个月！

另，今年我回家过年，等您给我讲故事。

儿：春旺

2016/7/8

我爸爱老婆、爱儿孙，还爱占小便宜，信中的每一句话，都直指他的软肋。但他看了我的信，一言不发，挂完水，还是一拐一拐回家了。

我爸57岁中风，住了半个月院，每天要花两三百块钱，花得他心惊肉跳，没好利索就擅自出院，落下了后遗症。

中风之后，他先是右半边不利索，走路需拄拐杖，勤劳发家的梦想戛然而止，每天只能捡几个饮料瓶。2010年春天，我开车载爸妈去韶山，我爸也随身带着蛇皮袋，他不看毛主席家乡的风景，只看路上有没有饮料瓶，那是他捡饮料瓶最多的一天，塞满了车尾厢。2016年病危之后，他拄拐杖也不能走路了，只能扶着墙出门来晒太阳，看到门前马路上的饮料瓶，也只是一声叹息，捡不了。

成为只能吃饭的废人之后，我爸只求速死。

偏又死不了。我大舅，我二舅，许多比我爸身体好得多的伯伯叔叔，一个个走了，我爸还是没死。

2016年底，我弟去伊拉克打工，临行前满怀愧疚，说自己是个不孝子，这一去山长水远，老爸有什么事儿，他可能赶不回来了。一年半以后，我弟回来，我爸还是没事儿，还能眼泪汪汪对我弟说：“你回来啦。”

2022年12月，全国人民差不多都阳了，我们全家十几口人，在外的在家的，也全都阳了。许多有基础病的老人相继离世，殡仪馆大排长龙，我家方圆几里，几乎天天有老人在鞭炮声中被抬上山去。我以为我爸过不了这一关，他依然什么事都没有，咳都没咳一声。

我爸真的如当年我在信中所希望的那样，成了“老不死的老爷子”。

春节我回家，我爸拉着我的手，眼泪刷刷地流，说：“我为什么还不死呢？”

我知道为什么，但我一直不敢面对，不敢说出来。

都是我的错。

我没能成为财大气粗的人，我爸的退休工资又不够他治病，所以，他有病也不敢去医院看。

我爸想死也死不了，因为他不甘心，他在等待儿子有出息。

我爸在生死之间煎熬，把我妈熬成了女汉子，体重由100多斤熬得不到80斤，熬得我妈终于顶不住了，我爸160斤，大小便不能自理，我妈实在奈他不何，好几次病重住院。我们请了护工，我妈看不惯护工的粗糙，还是忍不住要操心。我怕护工受不了我妈的唠叨，也不想我妈继续为我爸操劳，就在镇上买了套小房子，让我妈住过去，把一对老夫老妻拆散开来。

我爸还把我弟熬成了“神医”。为了方便照顾我爸，我弟放弃伊拉克的高薪工作，在家附近开了个榨油坊，白天在油坊里挥汗劳作，晚上回家来给老爷子用茶油涂抹褥疮。我爸不去医院，我弟只好买来医药书研读，又上网“拜师”，成了专治老人中风后遗症的“专家”，还能提笔刷刷刷给人开减肥秘方。我爸成为“老不死”，与我信中的祈愿无关，主要是我弟的功劳。

我，罗尔同志，面对我爸的疑难杂症，则成了一个想法很多的“思想家”。

当我妈累病住院、护工不得力、我弟忙得团团转之时，我想过辞职回家，全心全意服侍老爷子几年。

许多人因为服侍父母成为网红，我的“壮举”应该也会有人点赞。

可是我怕。怕人说我炒作蹭流量，怕妻子留在深圳太孤单，怕自己远离尘嚣终成废人，怕老爸的屎尿有一天会把我熏倒，更怕老爸不愿意，老爷子就像漏风的老屋子里点着的蜡烛，随时可能熄灭，却一直清醒得很，如果他知道儿子丢掉工作回家来给他洗澡擦屁股，一定会气结而死，且死不瞑目，他怕儿子老了会像他一样，成为一个有病也不敢去医院的可怜虫。

我天生叛逆，又怕成为不孝之子。我希望我爸长命百岁，又心疼他活得太没有尊严。

就这样纠结来纠结去，我像大人物一样满腹心思，似笑非笑，成了自己唾弃的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