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量激增的“中国胖娃” 正在患上“老年病”
最近几十年,中国肥胖的儿童、青少年正在快速增加。这不只是“胖一点”的问题,以往几乎全是中老年患者的糖尿病、高血压等“老年病”病区,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穿着校服的孩子的身影。
记者 | 吴淑斌
年幼的“老年病”患者
何舫的厨房操作台上摆着一个小型食物称。每天,儿子聪聪的饭菜是单独起锅做的,做饭之前,要用食物称计算好每种食材的重量——按照医生的要求,10岁的聪聪每天的摄入量为1500~1800千卡,这些热量又被具体地分配到鱼、虾、牛肉、蔬菜等食物中。
十年来,这是何舫第一次以如此精细的方式给儿子做饭。暑假刚开始时,她曾带着儿子去医院皮肤科就诊。最近半年,她发现聪聪后颈和手肘窝处的皮肤出现一些灰褐色的沉淀,像是灰尘,又搓洗不掉,摸着还有些发硬。何舫没太放在心上,只是想趁着放假去皮肤科看看,“拿点药膏涂抹就好了。”简单查看后,医生却让何舫重新挂号,带孩子到内分泌科和营养科就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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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皮肤的问题,是胰岛素抵抗引起的黑棘皮病,可能是孩子得糖尿病的前兆。”
“才10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有糖尿病?我爸妈六十几岁的人了,才得糖尿病呢。”何舫吓了一跳。
儿子“确实有些胖”,何舫是知道的。聪聪的身高135cm,体重已经达到了50公斤,算起来BMI(身体指数)27.4,已经在“肥胖”边缘(BMI≥28.0为肥胖)。聪聪由爷爷奶奶看着长大,水果、面包、宵夜每天都没断过,从小就是个胖娃娃。上幼儿园之前,每次吃饭时,得把平板电脑放在桌上播着动画片,奶奶一勺一勺地给聪聪喂饭,直到一大碗汤泡饭全都吃光。小学放学后,聪聪也常常和同学在学校附近的麦当劳做作业,同时点一份汉堡或薯条。他的胃口一直不错,这是何舫和家人“引以为傲”的一件事。
但她没有想到,“十岁的孩子,胖一点还会得糖尿病。”在内分泌诊室里,聪聪的糖耐量检测比正常值高,已经接近糖尿病的标准,而医生提出的因为肥胖出现体力差、胸闷、睡觉打呼噜等症状,聪聪也一一对应上。
者 | 吴淑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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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十几年,中国肥胖的孩子正在快速增加。根据《中国居民营养与慢性病状况报告》,我国6-17岁儿童青少年的超重肥胖率已经从2002年的4.5%上升到了2020年的19%,“不论成人还是青少年,超重肥胖增长幅度都高于发达国家。”与此同时,糖尿病、脂肪肝、阻塞性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这些一般被归类为中老年病的疾病,却呈现出低龄化趋势,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肥胖症孩子身上。
临床医生直观地感觉到了变化。“原来也有患肥胖症的孩子,但没有现在这么多;以前大多是轻型肥胖,如今中度、重度肥胖很常见。”深圳市儿童医院内分泌科主任医师赵岫从2003年开始工作,擅长儿童糖尿病、肥胖、血脂和尿酸异常等内分泌儿科疾病的诊断和治疗。她告诉本刊,深圳市儿童医院连续几年对全市6~18岁的在校学生做健康普查,发现肥胖症儿童、青少年的并发症低龄化现象明显。她在门诊接触到不少出现“老年病”的儿童患者,糖耐量异常、高血脂、高血糖等情况并不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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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成年人,儿童肥胖症的风险更高。“这里有一个时间概念:如果一个10岁的孩子肥胖了,他可能在壮年就发生糖尿病、心梗等并发症,长期需要医疗支出,甚至慢慢丧失劳动和生活能力。”赵岫说,儿童、青少年的肥胖分几个阶段:婴儿肥胖、幼儿肥胖(学龄前儿童肥胖),和常见的青春期肥胖。她发现,原来患肥胖症的多是大孩子——由于青春期内分泌改变,或是生活方式的变化引起,但如今学龄前儿童早发性肥胖的比例正在增加。
即使在少年时,“老年病”也可能引起严重的反应。上海市同济医院内分泌代谢科副主任医师刘光辉在媒体采访中回忆,他曾经接诊过一个15岁的初中生,由于突发的糖尿病酮症酸中毒,在家里吃晚饭时突然全身乏力、呼吸急促,和椅子一起倒在地上。在急诊室补液、小剂量注射胰岛素后,年幼的患者病情趋于平稳,最终转入病房。“刚中考完,没日没夜地打游戏、点外卖、高脂高糖饮食、不运动……这些都是诱发因素。”刘光辉说。
儿童减肥,更困难了?
引起肥胖的原因十分复杂,可能和每个人的代谢水平、遗传因素有关。但短短三十年里,整个社会的基因不太可能发生大的变异。医生们普通认同的是,近年来急剧增加的儿童肥胖率,更多是因为环境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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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喂养方式有关,有的家长总是追着孩子喂,怕吃不饱,慢慢地就把孩子的胃口撑大了。孩子的户外运动越来越少,平时上学太忙,休息时也总是对着电子屏幕。最严重的是,现在的零食诱惑太多了,超市、学校门口的商店,都是高糖的蛋糕、饼干等深加工产品。”赵岫所在的深圳市儿童医院曾经与学校合作做过问卷调查,发现初高中学生几乎平均每天都会喝饮料、奶茶。
减肥说起来也简单,原理无非是“控制热量摄入、增加消耗,制造热量缺口。”但知易行难,现实中孩子超重肥胖以后,再想恢复到正常的体重,往往困难更大。
“如果孩子能够规范地进行肥胖症的治疗,恢复起来其实比成人更快,因为孩子的身高还会纵向增长,体型也在不断发生变化。”首都儿科研究所附属儿童医院儿童营养研究中心主任王晓燕说。2022年7月开始,医院开设了专门的“肥胖门诊”,王晓燕每周会有两次在肥胖门诊出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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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让王晓燕无奈的现实是,大多数孩子来到肥胖门诊时,已经不是轻微肥胖,体重都大大超出了正常值。“家长不是医生的思路——监测到孩子的血压、血糖不正常,带来医院。通常引起家长注意的是孩子的体型。但孩子每天都在身边,家长对体型、体重的变化并不敏感,往往发展到肉眼可见的肥胖,才会来找医生。另一种常见情况是,孩子因为肥胖提前出现了第二性征,家长发现了异常。”
即使已经意识到孩子正在超重,在许多人的传统观念里,“胖”并不是一个值得忧虑的问题,更谈不上疾病。
何舫早就知道聪聪超重了。在学校里,根据体检结果,每个班级组织了一个“壮壮群”,老师常常会在群里提醒家长督促孩子运动、少吃油炸食品、零食,只有下一次体检合格的孩子,才能退群——聪聪已经连续三年成为“壮壮群”的常驻成员。何舫也曾听从朋友的建议,想给聪聪“减肥”,减少每顿饭的量,去掉宵夜、杜绝零食。但聪聪总是嚷嚷着饿,最终减肥计划被心疼孩子的爸爸和爷爷奶奶喊了暂停。“他们说,‘能吃说明身体好,有福气’。孩子还在长身体,万一长不高怎么办?吃得少了,有力气学习吗?”何舫也不敢承担这样的风险,最终还是被说服了。
合肥市的12名青少年在安徽省体育馆进行健康减肥训练。他们中年龄最小的只有7岁,体重最重者达到了230斤。图源|视觉中国
这是大多数家长的忧虑。赵岫觉得,本质上还是因为家长对肥胖的危害程度认识不足,“觉得孩子胖就胖点,不会有大问题。学习是第一位的,其次是长个子、近视,肥胖、脊柱侧弯之类的问题再往后排。”2022年夏天,赵岫的门诊里曾经来过一位6岁的肥胖症小姑娘,按照医生的方案,女孩一整个暑假瘦了十几斤。但新学期开始后,小姑娘再也没有出现过,今年暑假再来时,一下子长胖了10公斤,原本正常的糖代谢已经受损,胰岛素、血压都异常升高。“怎么回事?原来是一开学太忙了,天天要赶作业、上辅导班,没时间锻炼,饮食也回去了。”如果肥胖已经引起了高血压、糖尿病等问题时,问题就会更复杂——许多成人能用的药物无法用在孩子身上。
另一个难题是,孩子的自控能力往往较弱。不吃高糖、高热量的零食,多吃水果蔬菜、多运动——这些建议几乎都违背了孩子们的天然喜好。面对学校外唾手可得的饮料和零食,年幼的孩子很难克制住自己。
图源|视觉中国
“孩子减肥成功与否,更依赖于整个家庭的改变。家庭是一个特别复杂的因素。有些家庭成员对减肥的理念不同,还有家庭存在饮食结构不合理的情况。”王晓燕曾经见过,有的家长给孩子买了零食,却抱怨孩子总是吃零食;有的家长工作太忙,没时间做饭,总是点外卖,最极端的情况下,曾经有一周七天都不在家做饭。“想要孩子走出家门去运动,家长就不能自己久坐,盯着电子屏幕,方方面面都是需要家长参与到其中的。”
改变一点点
刚过去的一整个暑假,何舫几乎每天都在社交媒体上更新儿子聪聪的一日三餐。早餐一般是牛奶、鸡蛋、面包和一碗水果,午餐是两种不同的炒菜、鱼或虾,配上粗粮或是米饭当主食,晚餐在午餐的量上减少三分之一。有时,聪聪睡前实在饿了,何舫再准备一份蒸蛋或水果当宵夜。
这是在医院就诊时敲定的方案。在肥胖门诊,王晓燕和同事会给来就诊家庭提供精细化的管理方案,询问家庭的饮食习惯、生活习惯后,确定患者每天摄入的能量总量,再由营养师计算出不同食物种类所占的重量,最后还会制定详细的运动处方和心理行为指导。一套流程下来,每个患者家庭至少要花费一个小时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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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聪聪瘦了大约6斤——他暂时还无法做到完全不吃零食,何舫只能把饼干、辣条换成鹌鹑蛋、魔芋丝等低热量食品。
“生活习惯的转变不是一下子完成的,能改变一点点,对肥胖的改善都有帮助。”赵岫说,他们曾经做过一些尝试,在学校附近的小卖店货架上,给高糖饮品贴上表示,提醒儿童、青少年尽量少食用。“孩子看到了,可能原来买600毫升的大瓶饮料,现在改成250毫升小瓶的;原来买全糖的,现在改成低糖的。我们还会提倡一些饮食顺序调整,吃饭时先吃青菜,再去吃主食,最后吃其他肉类菜。”
儿童减肥更多是个联动的系统,需要学校、卫生系统的参加。赵岫说,在深圳,学校校医会与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和儿童医院合作,对体检时发现的肥胖儿童定期测量身体指数,进行体检和评估,或是直接转诊到社区医院、儿童医院做诊断。在学校里,提倡体育老师尽可能为学生提供跆拳道、篮球等丰富的课外活动班,“在繁忙的学业里挤出一点时间,能进步一点就算一点。”
《减重50公斤的灰姑娘》剧照
北京大学公共卫生学院营养与食品卫生系主任马冠生长年跟踪研究中国儿童肥胖问题,他曾经主持过一个名为“快乐课间十分钟”的课题,在全国几十所学校进行尝试,让孩子参与创作适合他们年龄阶段的身体活动,包括健身操、团体游戏,这些活动所需要的场地不大,在操场和教室中都能进行。最后,他们选取了两所小学作为对照,发现实施了“快乐10分钟”的学校里,学生的超重、肥胖率都有下降趋势。
不过,这个项目结束后,由于没有像眼保健操那样推进,当初参与项目的部分学校没坚持下来。这也是如今儿童、青少年减肥的一个难处:缺少长期的动力和监督。一位北京三甲医院的营养师告诉本刊,在许多大城市,由于体育已经纳入升学考试的范畴里,一定程度上倒逼家长把孩子送到肥胖门诊或是营养中心来咨询。“之前从来没有管过,相当于到了最关键比赛前才要去突击某一项,很难。在体重管理上不也是这样吗?”(文中何舫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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