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得主能救孟加拉国? 孟政坛充满不确定性

经历数周的暴力动荡，长期担任孟加拉国总理的谢赫·哈西娜被迫辞职离境，不仅结束该国第一大政治世家长期主导政坛的历史，更开启该国政坛前所未有、充满不确定性的阶段。

在军方、学生组织、其他传统政党几经磋商后，孟总统新闻秘书乔伊纳尔·阿贝丁8月7日证实，该国2006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经济学家穆罕默德·尤努斯出任临时政府首席顾问，成为事实上的主要领导人。8月8日，尤努斯从法国巴黎返国，按计划带领临时政府成员宣誓就职。

84岁的尤努斯此前毫无从政经验，却长期与哈西娜政府对立，累计遭到174项司法指控。他被推上临时政府领导人的位置，是当前时空环境下多重因素的产物，但这是否意味着孟加拉国就能走向根本性变革，未必如该国民众想象得那般乐观。

尤努斯为何受到青睐？今年年初，哈西娜在备受争议的选举中赢得胜利，第五次出任总理。始于6月的这场大规模抗议，起初是大学生不满政府恢复公务员“配额制”，抗议者指责哈西娜政府利用这一制度任人唯亲。示威很快在政府的镇压下演变成暴力抗争，并发生了骚乱，要求哈西娜下台成为示威者新的目标和诉求。

孟加拉国艰难的经济状况助长了这一波抗议活动。在服装业扩张带动多年强劲增长后，这个4500亿美元规模的经济体因高昂的进口成本、通货膨胀和失业问题而挣扎，政府已寻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援助。

在付出超过300人死亡、2万人受伤、1.2万人被捕的代价后，以“学生反歧视运动”组织为主力的各界民众初步实现其阶段性抗争目标——迫使累计在位20年的哈西娜于8月5日搭乘军机“逃亡”印度。被抗议民众“攻陷”的孟总理府，一度成为狂欢的海洋。

此时的尤努斯仍在巴黎，一方面作为巴黎奥运会的组织顾问和推广大使，负责推广具有社会效益的商业活动，另一方面则在接受治疗。他是哈西娜政府的长期批评者，人在国外仍密切关注孟国内抗议局势发展，并公开表达对学生的支持和对哈西娜政府的憎恶，抨击后者压制示威活动的手段。

哈西娜宣布辞职后，尤努斯在接受印度媒体“CNN新闻18频道”采访时表示：“这是孟加拉国的举国庆典，因为她（哈西娜）离开了。学生们使之成真。”谈到持续两个月的抗议时，他强调，造成抗议学生死亡是“民主的失败”，公众对哈西娜政府积累的愤怒“如火山爆发一般迅速扩散”。

8月5日，孟加拉国民众在达卡街头庆祝哈西娜辞职，并同孟加拉国军人握手。

从尤努斯的表态和他的过往履历，可以理解该国学生组织为何力推他领导临时政府。作为2006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小额贷款和微型金融的先行者，尤努斯于1983年创立了孟加拉乡村银行（Grameen Bank），致力于向该国乡村贫困人群发放小额贷款、助力脱贫事业，后来又推动“社会企业”理念，鼓励用商业运营推动社会事业。

正由于为世界减贫事业实践做出积极贡献，尤努斯赢得了国际声望和认可，成为国际知名度最高的孟加拉人之一。这不仅树立了尤努斯在孟国内的名望，更意味着这位社会企业家、银行家、经济学家在国际政界、经济界、金融银行界拥有丰富的人脉和资源，加上他本人在微型金融与减贫事业中的专业经验，无疑对应着其祖国迫切需要改变的现状——仍未走出“最不发达国家”行列、年轻人就业难、贫困人口多。

更重要的是，尤努斯与哈西娜及其领导的老牌执政党孟加拉人民联盟（Awami League，下称“人盟”）早就关系不睦，他与广大学生价值观贴近，被后者视为“自己人”。

尤努斯的微型金融系统是在孟加拉民族主义党（BNP）主政时期建立的，因此长期遭到南亚地区左派势力（包括哈西娜和人盟）的攻击，后者经常抨击尤努斯是“放高利贷者”，指责他向贫困农民索要高利息，导致创业失败的农民破产、自杀。哈西娜甚至公开称尤努斯为“吸血鬼”。

2007年1月，孟加拉国出现政治危机，尤努斯当时拒绝出任临时政府首席顾问，而是建议由同行法赫尔丁·艾哈迈德出任，但他很快公开表达希望组建新政党的想法，只是在与艾哈迈德会谈后放弃。外界猜测，尤努斯彼时参与政治的举动得到了军方的建议。这也是尤努斯与哈西娜关系紧张的开始。

同一年，因对法新社表示“孟加拉国政客只为权力而工作，这里没有意识形态”，尤努斯遭到一个左翼小党的“诽谤”起诉，该案件审理持续了近4年。哈西娜重返总理府后，2011年孟政府正式对孟加拉乡村银行及其下属社会企业启动调查，尤努斯也因“任职超过法定退休年龄”而被强制免职。

自哈西娜上台以来，尤努斯累计遭到174项司法指控（其中172项为民事指控），包括违反劳工法、腐败、洗钱。尤努斯及其支持者对此一概否认，声称这都是哈西娜政府的政治迫害。

2024年1月1日，孟一家法院以违反劳工法判处尤努斯等四人6个月监禁，但同意他在等待上诉结果期间保释的请求。随着尤努斯确定出任临时政府领导人，这一判决于8月7日被推翻。

从各方面看，尤努斯的确是学生眼中的最佳选择。在他获得任命的消息传开后，“学生反歧视运动”组织主要领导人阿西夫·马哈茂德（Asif Mahmud）8月6日在脸书发图，红底白字写着“我们相信尤努斯博士”。但在该国其他势力看来，尤努斯并非他们的首选。

哈西娜仓皇逃走背后英国路透社8月7日发表了一篇独家报道，披露了哈西娜仓皇逃走的真相。报道指出，军方拒绝实施政府下达的宵禁令、不向示威民众开枪，表明他们不再支持哈西娜，是压倒后者的最后一根稻草。尽管没有透露原因和动机，但数百人死亡的现实无疑在军队内部造成相当程度的不安，给军方领导层带来切实压力。之后退伍军人出现在抗议队伍中，军方不再为哈西娜“背黑锅”，而是劝说她让位走人。

“部队中有很多人感到不安。”孟加拉国退役准将萨哈瓦特·侯赛因（M. Sakhwat Hossain）告诉路透社，“这可能让陆军参谋长感受到压力，因为部队在外面，他们看到了正在发生的事情。”

眼看局势急转直下且失控，76岁的哈西娜和从伦敦前往达卡看望她的一个妹妹商量后决定一起出逃，并且在8月5日中午时分匆忙搭乘空军运输机逃往印度。

军方成为政局突变的“造王者”，但其首先考虑的合作对象是反对党。在与民族主义党、民族党（BJP）、伊斯兰大会党（Jamaat-e-Islami Party）等进行商谈后，军方向现任总统穆罕默德·谢哈布丁·楚普喊话，要求其组建临时政府、维持政局，而作为人盟资深党员的楚普顺势批准并解散议会。

与此同时，孟政坛另一位“铁娘子”、民族主义党领导人卡莉达·齐亚和上千名反对党人士被释放出狱。齐亚作为孟加拉国首位女总理，过去33年来与哈西娜在该国轮流执政。2018年，孟加拉国特别法庭认定齐亚贪污罪名成立，判处其有期徒刑5年。

民族主义党接着宣布，由孟著名作家、公共知识分子萨里穆拉·汗（Salimullah Khan）领导临时政府，达卡大学法学教授、孟著名作家阿西夫·纳兹鲁尔（Asif Nazrul）则是另一个热门人选。

不过，声势浩大、赢得相当威望的学生组织给出了明确态度：他们相当厌倦两大政党（人盟和民族主义党）、两大政治世家（谢赫家族和齐亚家族）轮流坐庄的传统政治局面，而且“任何军政府、军方支持的政府、法西斯政府都不会被接受”。

因此，军方和反对党不得不重新考量。尤其当哈西娜出走后，曾与抗议者发生暴力冲突的警察遭到民众的“反攻倒算”，自视“被迫执行命令”的该国警察部门宣布进入“罢工状态”，负责人更是选择辞职，导致孟各地街头一度要靠军方和学生组织自发维护交通和公共秩序。

出狱后公开发声的齐亚没有迫不及待表达政治野心，而是赞扬了“勇敢的人民以孤注一掷的抗争变不可能为可能”，并呼吁克制、用“爱与和平”重建孟加拉国。8月7日，她在首都达卡主持了数十万人的集会，要求临时政府在恢复秩序后尽快安排选举。

面对锋芒正盛的学生组织、亟待“由乱转治”的政局与社会秩序，军方和反对党不继续与学生对冲，而是同意其请求，任命尤努斯也是顺其自然的稳妥选择。

哈西娜仓皇逃走后，抗议学生占领了总理府

孟加拉国迎来“二次解放”？8月8日晚，从巴黎回国的尤努斯和16名顾问在总统楚普的带领下宣誓就职，标志着临时政府正式成立。当天下午，尤努斯飞抵达卡后在机场发表演说，将维护法律和秩序视为首要任务，承诺将保护孟加拉国继续前行。

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剧变，尤努斯称之为孟加拉国（继1972年脱离巴基斯坦独立后）的“第二个解放日”。他还呼吁说，“暴力是我们的敌人。请不要再树敌。保持冷静，做好建设国家的准备。”

在孟加拉国独立52年的历史中，这不是第一次出现临时政府时期。自上世纪90年代初军政府辞职以来，虽然只有哈西娜和齐亚两位铁娘子正式领导过政府，但该国在1990年、1996年、2001年、2006年四度组建过看守政府。

1996年民族主义党主导的孟议会通过宪法第13修正案，以法律形式正式确立了看守政府制度。这一机制下，首席顾问是看守政府首脑，其他普通顾问承担部长职能。

前三届看守政府的确具有为具体目的服务的“临时性”功能：1990年至1991年，首届看守政府的使命是领导国家实现平稳政治转型，建立西敏寺议会制；1996年和2001年，因政府无法稳定局势、被迫解散议会，看守政府需要维持国家正常运转、组织重新大选，并在90天内结束使命、自动解散。

2006年至2008年的这一届有些特别。当时由于人盟和民族主义党敌对到了无以复加的态势，看守政府无法在90天之内凝聚各党派共识、重新大选，时任总统亚杰丁·艾哈迈德不得不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2007年1月，军方介入政局，支持成立了法赫尔丁·艾哈迈德领导的看守政府，延续了紧急状态。等到2008年底重新大选、2009年1月哈西娜重新掌权，这一看守政府履职接近两年。

2011年，人盟主导的议会通过宪法第15修正案，废除了看守政府制度，遭到民族主义党的抗议。眼下随着哈西娜的下台，孟加拉国在军方和学生组织的支持下成立临时政府，事实上重新恢复了这一制度。

纵观孟历届看守政府的首席顾问，几乎都是大法官和经济学者（且都出自达卡大学），均为与传统政治势力无关的政治素人和技术官僚。唯一例外是2006年兼任首席顾问的时任总统亚杰丁·艾哈迈德。从这个意义上说，军方选择支持尤努斯，也是延续了该国看守政府的一贯做法，这一任命并不意味着孟国政治生态的根本性变革。

按照既有制度，临时政府的有效任期只到下一次提前大选举行前。除尤努斯之外，临时政府的16名成员来自民间各界，包括2名学生领袖，大都不属于根基深厚的传统政治人物。由于背景和利益关切截然不同，这些人不太可能形成一股稳定、持续的政治势力，遑论与成熟的体制内老牌政党相匹敌。

至于84岁高龄的尤努斯是否会借助当前高涨的民意支持，组建政党、正式参选，成为孟政坛的一股新鲜力量，目前仍是未知。对他来说，尽快稳定局势、恢复社会秩序、缓解国家面临的经济难题，已是相当不易完成的任务。由此来看，认为尤努斯正在开启孟国家政治新局面，还言之过早。

与此同时，军方和传统政党肯定会把下一次大选视为主战场，它们如何争夺、填补哈西娜留下的权力真空，更是孟政坛未来不确定性的主要因素。

经过本次全国性抗议和政坛剧变，军方高层内部也进行了权力重组，形成了以陆军参谋长韦克·乌兹·扎曼（Waker-uz-Zaman）为核心的权力中枢。由于学生和广大民众普遍反感军政府，军方也就没有必要重蹈覆辙，承担直接管理国家事务的压力。扎曼因此在电视讲话中呼吁学生“保持对军方的信任”，承诺组建临时政府。

孟陆军参谋长扎曼在本次政坛剧变中起到了关键作用

目前军方支持组建了名义上“政治中立”、由无党籍人士组成的技术官僚政府，自己退居幕后发挥影响力。然而何时举行大选、向民选政府过渡，这与军方未来的表态，特别是其与各党派的博弈有着密切关联。

至于仓皇逃走的哈西娜及其领导的人盟，同样是不可小觑的力量。要知道，哈西娜的辞职是借军方的扎曼之口说出，她本人既没递交过辞职信，也没发表过辞职讲话。在她离开这一周，其远在美国的儿子萨吉布·瓦吉德·乔伊（Sajeeb Wazed Joy）关于她未来的规划更是几度改口，先是说哈西娜不会重返孟政坛，接着又改口称哈西娜会在下次大选举行时回国，并提及国内面临的“领导层真空”。

虽然乔伊强调自己“没有任何政治野心，且定居美国”，但他被很多观察人士视为哈西娜的政治接班人。作为母亲顾问的乔伊强调，谢赫家族和人盟将继续参与该国政治：“如果我们想重建新孟加拉国，没有人盟的参与是不可能的……人盟是孟加拉国历史最悠久、民主、最大的政党。”

而在人盟沦为“人人喊打”的局面下，作为实力尚在、拥有执政经验的另一老牌政党民族主义党仍是下次大选最有可能的赢家。

考虑到齐亚年近79岁且患有多种疾病，时常需要住院治疗，她是否能重返总理府尚不可知。不过其长子、目前流亡伦敦的塔里克·拉赫曼（Tarique Rahman）早已是民族主义党内的重要角色，在后哈西娜时代回国接班具有切实可能性。

学生和广大民众求变的心态当然真切，但这不并代表孟加拉国根基深厚的传统政治势力会因为一次剧变就彻底消散。肩负期待和重任的尤努斯如何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能否带领国家走出困境，只是当前孟政坛的诸多悬念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