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强人的黄昏: 从孟加拉委内瑞拉到莫斯科北京

一、《民主的黄昏》与政治强人时代

2020年，安妮·阿普尔鲍姆（Anne Applebaum）出版了一本书《民主的黄昏：威权主义的致命诱惑Twilight of Democracy: The Seductive Lure of Authoritarianism》，该书是对于最近些年世界范围的反自由反民主政治潮流的反思，是对政治强人及其意识形态威权主义兴起的检讨。【类似的书还有：福山写的《身份》（Identity, 2018年出版）和阿普尔鲍姆写的《自由主义及其不满》（Liberalism and its Discontents, 2022年出版）。《身份》这本书主要讨论身份政治，特别强调民族、种族身份以及宗教信徒的身份政治在当代世界日益强化的影响力。《自由主义及其不满》我们过去曾经讨论过，它重点探讨自由主义在当代所受到的质疑。】

人所共知，上世纪末的第三波民主潮和苏联东欧社会主义阵营的解体，曾经引发世界性浩浩荡荡的巨大波涛，福山曾断言历史已经终结。然而，民主转型过程中出现的困难，政治极化、文明对撞、宗教冲突使部分知识人与政客抛弃了自由民主制度，转向了极左翼和极右翼的民粹主义、民族主义和宗教的原教旨主义，皈依了威权主义甚至极权主义。特别是在21世纪第二个十年开始后，一个个强悍的政治人物纷纷登场，以致有人甚至声称，当今世界是政治强人的时代。这些政治强人，典型的有俄国普京、中国习近平、匈牙利奥尔班、委内瑞拉的马杜罗、北朝鲜的金正恩、乃至孟加拉总理谢赫·哈西娜等独裁者，甚至有舆论把民主国家中的印度总理莫迪也划入这些政治强人中。

二、政治强人的黄昏，接踵而至

但是，令人大跌眼镜并啼笑皆非的是，在上述揣摩和担忧民主如何进入黄昏、威权主义如何诱惑众生、政治强人如何风靡天下的热门著作引领风骚不久，书香未退墨迹未干，今日全球的的政治气候却再次峰回路转，西风迅疾，正在把风靡一时的政治强人和威权主义吹得东倒西歪，强迫他们进入历史博物馆。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了。世界变化的节奏加快了。

横霸欧亚大陆二十年的普京，面对被他侵略蹂躏的乌克兰，两年半来进退维谷，如今被乌军反攻入俄两州，被拿下27城，被占领五百甚至一千平方公里，迫使普京宣布俄国全国戒备，手足无措，日益焦躁。

习近平呢，两、三周不见踪影，官媒诸多影射，黑箱政治愈加紧锁；权威受到挑战，权力受到牵制，是正在经受北戴河海水灌肠，还是三中全会突发疾病静养在家奄奄一息？是憋足了劲再玩失踪引蛇出洞，还是被军方加退休老人加警方软性控制？…… 各家瞎子摸象，各执一词，莫衷一是。然而其强横霸道不再，削权减威已然，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匈牙利的奥尔班借其任欧盟轮值主席之机，穿梭于俄中之间，未经授权，兜售其自产自销的有利于普京的俄乌停战计划，欧盟领导层大怒，训斥奥尔班在先，之后又收回其职权，被弄得灰头土脸。

当然，当下最典型的案例莫过于委内瑞拉的马杜罗和孟加拉国前总理谢赫·哈西娜的遭遇了。他们是当今世界强人命运的缩影，同时也呈现了威权主义政权末期的经典景象。

成也枪杆，败也枪杆——孟加拉革命

孟加拉国是南亚经济较落后但人口众多的国家。孟加拉国是中国的一带一路的重要站点，其总理哈西娜上个月刚访问中国。两国在一份声明中表示将“建立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2024年，此前的几个星期以来，针对政府公职配额制度的抗议活动，其中包括30%的公职工作分配给该国1971年反巴基斯坦独立战争中的老兵家庭。该计划使支持总理哈西娜的亲政府团体人士特别是所谓“功臣家族”受益，于是抗议演变成以学生为主体的大规模游行示威和暴力事件，造成约300人死亡，数千人受伤，超过1万人被捕。但示威愈演愈烈，该国总理谢赫·哈西娜因暴力镇压学生运动，得不到军队支持，导致局势失控而逃往邻国印度。孟加拉国政府倒台。8月5日周一，孟加拉国军方表示，将组建临时政府行使国家职能。在学生领袖建议下，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穆罕默德·尤努斯担任临时政府首席顾问。

在哈西娜逃亡几个小时后，孟加拉国陆军参谋长扎曼(Waker-Uz-Zaman)在向全国实况转播的电视讲话中承诺，军方将对血腥镇压以学生为主的抗议事件进行调查。他说，“保持对军方的信任，我们将对所有的杀戮进行调查，并惩罚肇事者”。扎曼还表示，他已经命令军队和警察不能在任何情况下开枪。

孟加拉国父拉赫曼的铜像也被拆毁，人群先用绳子拉倒铜像，并用锤子和凿子拆除了底座。民众表示“这让我想起了伊拉克强人海珊雕像被推倒的画面。”

事情本由总理哈西娜为维护开国元勋（军二代、红二代）的后代家族的权力而起，然而却引发军方抗命而致政权垮台。一报还一报。这孟加拉国，是“成也枪杆，败也枪杆”。

主要参与这场革命的法学院毕业生阿卜杜拉表示，必须立即恢复法律和秩序。 “我们已经成功推翻了独裁者，并渴望建立一个公正的国家。虽然我理解人们对人民联盟党与哈西娜很不满，但让愤怒的暴民控制街道是不可持续的。”

学生领袖沙哈布丁早些时候曾表示，临时政府接管后将很快举行选举。他的办公室还宣布，反对党孟加拉国民族主义党领导人、前总理卡莉达·齐亚已被解除软禁。

8月6日周二，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穆罕默德·尤努斯(Muhammad Yunus)被任命为孟加拉国临时政府首席顾问。

现年84岁的尤努斯是一家无担保微型信贷机构——格莱珉乡村银行的创办人。他透过向孟加拉国农村贫困人口发放100美元以下的小额贷款，帮助数百万人摆脱了贫困，并因此获得了2006年诺贝尔和平奖。

学生领袖们表示希望尤努斯担任临时政府的首席顾问。这位84岁的老人在8月8日宣誓就职，接任孟加拉国临时政府的领导人。

孟加拉国虽然建国不久（1972年），但它渊源于英国式的威斯敏斯特制度的单一制议会制宪政共和国，源远流长，军队受文官政府控制，军队国家化的程度较高，不容易军人干政。

因此，有一条中国微博如是赞赏孟加拉国军方在抗议发生后的遵守宪法保持克制：“向勇敢的孟加拉人民致敬，向跟人民站在一起的军方致敬，权利都是争取来的，祝福孟加拉人民。”

军队与中共支撑摇摇欲坠的委内瑞拉

7月下旬，委内瑞拉爆发了针对总统大选结果的全国性抗议。现任总统尼古拉斯·马杜罗(Nicolas Maduro)7月29日宣称胜选后，多方对其政府公布的投票数据表示怀疑。不满马杜罗宣布获胜的委内瑞拉民众走上街头抗议示威，称马杜罗通过欺诈手段赢得选举。反对派候选人冈萨雷斯要求选举委员会公布详细的投票记录，并宣称他赢得了超过70%的选票。

委内瑞拉总统大选不仅在该国国内引发争议，在国际上也带来了对立。美国政府8月1日宣布承认委内瑞拉反对派候选人埃德蒙多·冈萨雷斯 (Edmundo González)赢得大选。此前，中国和俄罗斯宣布承认一直执政12年的委内瑞拉现任总统尼古拉斯·马杜罗(Nicolas Maduro)获胜。

中国的这一选择不仅与美国、英国、加拿大、欧盟等西方政府不同，与中国期待要发展影响力的拉丁美洲大部分国家也不同。阿根廷、哥斯达黎加、秘鲁、巴拿马、智利、多米尼亚共和国和乌拉圭这7个拉丁美洲国家明确拒绝承认马杜罗当选。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呼吁马杜罗当局实现完全透明，并鼓励及时公布选举结果和按投票站分列的计票结果。

但是，马杜罗一直死撑着，坚决拒绝下台。支撑他的，主要是两大因素，一是军队，二是中共。

军队与政治强人的利益交换

在委内瑞拉这样一个没有法治传统的国家，没有威斯特敏斯特制度的议会宪政民主传统，没有军队国家化传统，在这类国家，是安全部队——而不是街头愤怒的抗议者——对马杜罗能否呆在台上构成最严重、最直接的威胁。“最大的威胁是手中有枪的人。”尤其是他的前任——极左派查韦斯掌权后，马杜罗和他的前任乌戈·查韦斯建立了一个错综复杂的军事、警察和情报机构网络。

委内瑞拉武装部队约有15万人，分别在陆、海、空以及国民警卫队服役。

委内瑞拉还有一支全国警察部队和一支全国民兵部队，后者部分由几乎没有接受过训练的马杜罗支持者组成。出现紧急情况时，这两支部队能召集起来拿起武器。

为了打击抗议者，还有被称为“集体组织”的平民团体，研究人员表示，政府为这些平民团体提供武装。

委内瑞拉还有三个独立的情报机构，其他部队内部也有情报部门，它们负责监视反对派，也相互监视。

多年来，这些部队已平息了多次抗议活动、追捕反对派，并帮助马杜罗维持越来越专制的统治，使其在位时间超过了许多分析人士的预期。

正如《暴君如何倒台》一书的作者政治学家马塞尔·迪尔苏斯所说，“政治制度越不民主，掌权者就越是靠极少数人的支持来维持权力。”

在1950年到2012年期间失去权力的473名独裁领导人中，有近三分之二是被政府内部人士赶下台的。为了防止这种威胁，查韦斯和马杜罗往往会尝试政治学家们称之为“政变防范”的做法：他们把安全部队划分为分散的单位。这可以防止任何一个部门积累过多的权力，也能让不同单位相互监视。委内瑞拉正是这种情况。

但即使如此，也没有绝对安全的保障。因为马杜罗政权带有可能被推翻政权的所有特征：重大经济问题、继任者难以建立合法性、支持者基本盘越来越小。

有迹象显示，委内瑞拉军队可能正在考虑两种可能性。他们可以继续支持马杜罗，尽管这可能保住权力，但也有让他们面临政府垮台、以后面临入狱风险的可能性。或者他们可以参与民主过渡，同时对豁免罪行进行谈判。

长期在马杜罗手下担任国防部长的弗拉基米尔·帕德里诺·洛佩斯将军说，政府将公布每个投票站的计票结果。但此后，政府一直拒绝这样做。

而反对派领导人玛丽亚·科里纳·马查多已直接向军方发出请求。

但目前看来，军方权衡的结果表明，他们公开站在马杜罗一边。“我们正面临一场由极右翼的法西斯分子再次制造的政变，”帕德里诺·洛佩斯说。

中共的支持

自2000年代初以来，中国与乌戈·查韦斯(Hugo Chavez)的左翼政权和现在的尼古拉斯·马杜罗(Nicolas Maduro)也建立了长期的商业和政治关系。在查韦斯领导下，中国承认委内瑞拉是战略伙伴。

在马杜罗的领导下，去年2023年，马杜罗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与习近平共同宣布，将中委关系提升为“全天候战略伙伴关系”。这是中国合作伙伴中最高层次的友好关系，意味着不管任何时候，双方都在经济、政治、安全等各种国际事务中拥有紧密联系。其他两个与中国拥有”全天候伙伴关系”的国家分别是巴基斯坦和白俄罗斯。

在委内瑞拉政府使委内瑞拉的经济灾难持续这么久之后，中国还是决定支持马杜罗，原因之一是中国向委内瑞拉提供的巨额贷款组合的不稳定性质。这些贷款几乎占中国向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区提供的全部贷款的一半。

从2007年到2017年之间，中国为委内瑞拉提供了超过600亿美元的融资，占中国对整个拉丁美洲借贷的40%以上。中国也与委内瑞拉签署了多个合同，包括矿产勘探、住房、通信卫星和铁路工程项目。

历史上，自从上世纪中叶到上世纪末，委内瑞拉曾是一个相当富裕的国家。但是1999年反美斗士查韦斯掌权以来，委内瑞拉变成美洲的一个极左翼政权，经济一落千丈，“从天堂跌入地狱”。因此，中共给了委内瑞拉非常慷慨的支持，这与习近平的意识形态，与其“政治安全”的执念息息相关。

查韦斯的继任者马杜罗投桃报李，在政治方面，马杜罗为中国提供了无条件支持。马杜罗政府承认一个中国，认为台湾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支持中国在香港实行的国家安全法，支持中国在南中国海的表述。“尽管马杜罗可能通过非民主手段和政变镇压来继续掌权，但在中国看来，他能保持政权的稳定性。”

委内瑞拉同时也支持俄国入侵乌克兰。这是在全世界几个吃如此立场的罕见的几个国家之一。

北京提供的政治、外交和经济支持一直是马杜罗政权继续掌权的关键，而这是一个与民主代议制背道而驰，颂扬中国威权主义成就的政权。委内瑞拉对于中共在美洲的所有野心都极其重要：这包括获取自然资源、占领战略领域市场、政治战略目标，以及如果中国必须在印太地区与美国开战的话。

美国正试图推动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Nicolas Maduro)放弃权力以换取特赦，不过这一目标不太可能实现；眼下大量证据表明这位强人输掉了上个月的选举。

《华尔街日报》8月11日援引3名知情人士的消息称，美国政府正试图推动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放弃权力”以换取美国“特赦”，正在考虑采取各种方案来“激励和迫使马杜罗承认选举结果”。

美国此前指控马杜罗贩运大量可卡因，对其发出高额悬赏令。

但马杜罗拒绝讨论他离任的安排，其立场目前没有改变。

八面风来，且看他能承受多大多久的压力吧。

一言以蔽之，目前几乎所有的威权国家的政治强人都陷入深重危机之中。从孟加拉、委内瑞拉到莫斯科、北京，全球有识之士正在推波助澜，期待达成一个阶段性的诺曼底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