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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没有沧桑很难被美丽所感动

作为陈冲的影迷,我对她的影视作品,不论是她参演的,还是导演的,可以做到如数家珍。而读完《猫鱼》这本书后,我要再加上一条:我是她的书迷。很多明星都出过书,但论写作质量,能超过这本书的屈指可数。陈冲的哥哥陈川是一名画家,年轻时哥哥在画画,她在旁边观看,她看到哥哥画的是真正有生命力的油画肖像,感受到了一位画家的凝视,“他仿佛在着魔的同时施魔,把被凝视的对象从习惯性的印象流中分离出来,变得异常清晰和重要。”这句话用来形容《猫鱼》这本书的写作特点,也是非常贴切的。

陈冲生于1962年,而今已经年过六十,在她如此丰富多彩的人生中,该有多少可以写的内容,而她从这条漫长的生命河流中只攫取了一小部分变成文字,极为坦诚,也极为深情地写家人、电影、爱情、朋友……这些书写对象都是她着魔的,而写出来就是在“施魔”,连我们这些无关的外人都被深深地吸入其中,感受她的爱意,她的遗憾,她的渴盼,她的担忧。这样的写作,对陈冲只此一次,因为太过真切,无法重来。

“悲伤是黑镜中的美”

2014年,历史纪录片《客从何处来》在央视播出,其中一期的嘉宾是陈冲。从这档节目,再加上之后的陆续了解,我才知道陈冲出生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她外公张昌绍是中国药理学奠基人,外婆史伊凡是知名社会学家,大爷爷陈文贵、爷爷陈文镜和父亲陈星荣都是享誉国内外的医学专家,母亲张安中是复旦大学教授……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长大,陈冲自然有常人难以企及的优越条件。

《客从何处来》剧照

按照常规的人生规划,她很有可能会延续家庭传统,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或者学者,可她却走上了演艺之路,成为家族里的异数。1976年,年仅14岁的她因出演电影《青春》而崭露头角。1980年,才16岁,就凭借电影《小花》获得第三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女演员奖。

年纪轻轻,就取得如此骄人的成绩,很多人可能会因此膨胀迷失在盛名之中。而她却于1981年赴美留学,通过奖学金和在图书馆、餐厅打工来维持生活,一切从头开始。同一年,她就读于纽约州立大学新帕尔兹分校,但发现电影仍然是自己的热望,此后在加州州立大学北岭分校学习电影制作。1986年起,只身勇闯好莱坞。在此之后,她逐渐成为大家熟知的那位成绩卓著的演员和导演。

回头看,我们会钦佩陈冲的勇气和决绝。因为已经看到了她后来取得的成就。可是如果跟着陈冲一起回到那段未来并不明朗的青春岁月,会看到她处境的复杂和内心的挣扎。她在书中以欢畅的语气回忆了在上影演员剧团的生活,在那里她结识了一帮同样年轻的演员,他们一起拍戏一起玩耍一起经历各种有意思的事情,但是她还是决定离开,“我到底要什么?人只活一回,既没有上一生可以做出比较,也没有下一生可以使之完善。一切都只能走着瞧。我不清楚自己要什么,只感到剧团的那种快活让我空虚、窒息。我必须离开。在以后的岁月里,也总是这份与生俱来的忧患意识,这份灵魂深处的不安,在舒适的时候,放逐我去陌生的险境;在枯萎的时候,逼迫我生出新枝嫩芽;在迷失的时候,提醒我观照命运的轨迹。”如果没有这种忧患意识,她就不会离开中国去美国闯荡;如果没有“这份灵魂深处的不安”,她也不会一次又一次试探自己的极限,去做更复杂更艰难的事情。

陈冲在加州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一直提到的“不自信”。她在《一号人物》里写到一个细节,那时谢晋导演每天都会拿出新写的小品,让她和张瑜排练,“我害怕排练,害怕谢晋导演,总觉得他会在开拍前觉悟过来,发现我不可调教,不要我了。”为什么呢?因为她是这样看待自己的,“我永远觉得不够好,是伪劣品。或者,这份不安全感是与生俱来的,它一直都在折磨我的同时鞭策我。回头看,我一生的努力都是企图把自己从伪劣品变成真货。”这样的不自信贯穿了她的一生,哪怕后来她到了好莱坞,因《末代皇帝》的“婉容”一角成为知名演员,也无法改变其自卑的底色。在与鲁特格尔·哈尔一起参演《壮士血》时,她看到皮普尔斯这样描写了主人公洁达的出场,“她的两条长腿大口吞食着一条泥路”,而她没有两条长腿,“我坚信自己不能胜任这个角色,但又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到这一‘真相’。我总是认为必须把自己的本质面貌隐藏起来,别人才能看得上我。”不自信可能会让事情不可避免地走向失败,为了避免失败,所以要一直鞭策自己。这样的特质,让陈冲一直在努力精进自己。哪怕在常人看来,她已经非常成功了。

《末代皇帝》剧照

在《我怎样才能理解他》一文中,陈冲回忆了自己的外公张昌绍,曾如此感慨,“细想起来,我似乎总是情不自禁地被他们那样的人所吸引——那些拥有道德勇气和高贵灵魂的‘失败者’,而不是那些春风得意、争荣夸耀的‘胜利者’。生活中如此,创作中也是如此。”在回忆母亲张安中的文章《悲伤是黑镜中的美》中,她说:“也许悲伤是黑镜中的美,看到了美,就能瞥见更深远的东西……”失败者、悲伤,还有前文提到的不自信,其实都可以指向一点:陈冲有一颗极为敏感纤细的心,这既是上天赐予的礼物,当然也是沉重的负担。

所以在自己身上,她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在他人身上,她也总是对那些缺憾、损伤和破碎的部分投注情感。这是她之所以成为一个好的艺术家的原因所在。陈冲在《悲伤是黑镜中的美》有一段非常美的自白,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创作的饥渴和激情,常常来自某种基于哀思的记忆和想象——那个用清澈双眼望着你说‘我爱你’的孩子,终将长大离家去寻找别的爱;那段令你神魂颠倒死而后已的恋情,终将这样或者那样地结束;那个晨光里完美的蜘蛛网、蒲公英、凤尾蝶,那道划过夜空的火流星……一切穿刺到你灵魂的美都与母亲一样,终将逝去。这不可名状、无法安慰的渴望和骚动便是艺术的源泉。”

陈冲母亲张安中

“在无法预料的时刻达到欣喜若狂的巅峰”

电影与爱,是陈冲在全书反复书写的主题。在陈冲这里,这两者是不可分的。年轻的时候拍电影,“那时候我太年轻,每一次分离,我都还没有准备好。每拍完一部戏,我都像被恋人抛弃。”到了美国,与恋人W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之后,她躲到朋友家里。她朋友后来回忆,“有一天你去面试,回来到我家,你说看到镜中浓妆艳抹的自己都讨厌自己。我说既然这样就不要演电影了,你说不,它是我的生命。”在演艺界浸润多年,知道这是一个努力和成果不成比例的职业,它时而让人狂喜,时而让人绝望,一切似乎都很偶然,跟自己的努力与否没有关系,“我想过改行,也在学校选择了一些其他领域的课程,希望被生理学、人类学或者天文学所吸引、征服。它们的确是很有意思的课题,但是只要新的拍片机会一出现——不管多小的角色,我就抛下它们,飞蛾扑火般扑向电影。”这份浓烈的热爱,反映在书中,就是有很大一部分内容与电影有关。她在《就像雨中的眼泪》一文中感慨,“我出道虽早,在艺术造诣上却很晚熟;当年我全是本能,现在我全是道理。电影是一门遗憾的艺术,人生又何尝不是。”

陈冲与大卫·林奇

对陈冲来说,电影关乎自己的内心感受。金宇澄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你往往记不得拍电影过程中的专业细节,只记得感情上的事?”陈冲答不上来,“我只知道,千里迢迢跑到那片沙漠拍电影,为的就是那样的时刻,让我在苍蝇弹指一挥间的生命中,感受到人类存在的不可思议的美丽和悲剧。”在《停留在荒芜和黑暗的地方》一文中,陈冲回顾了自己为何要自己写剧本,我们知道很多导演是依赖于其他编剧的剧本,而她不行,“我脑海里那部电影是从哪里来的呢?我猜跟其他电影人差不多吧,对一部电影的想象,是从某种强烈的共情与挑战,从某种道德或视觉的审美感受中来的。具体说,可能是一幅令我内心战栗的画面,一个无法忘怀、甚至无法理解的场景,一段魂牵梦绕的音乐,一个非典型性的人物,或者一个具颠覆性的想法……”

贝托鲁奇与陈冲

在回忆参演《末代皇帝》时,有一次导演贝托鲁奇拍完后非常满意,此时陈冲看到,“他的眼睛里有很多爱,一股幸福的电流击中我的身心,原来一切就是为了这个淋漓尽致的时刻而做的准备。其实我这辈子对电影的瘾,就是为了偶尔在某个完全无法预料的时刻,能到达这样欣喜若狂的巅峰。”“脑子里全是戏”,对陈冲来说绝不是妄语。她是一位真正的戏痴。从在国内得到百花奖最佳女主角,到美国餐馆打工;从演没有台词的小配角到奥斯卡颁奖台,这些年来有多少酸甜苦辣,有多少苦痛挫败,还是依旧全身心投入其中,全是因为“爱”。

“只有此刻的爱不朽”

爱,不只是她与电影之间的关系,也是贯穿她生活的核心,在《回不了家的人》中,她说:“在我的个人世界里,爱情应该算是最重要的内容了。其他一切只是为了她而存在,为了她而做的准备工作。我永远都在生活中平凡和非凡的迹象中寻找和体味她的暗示。”在书中,她毫不避讳地写到自己的情感生活。青春年少时,她与M有一段清纯的柏拉图之恋。到了美国后,她的感情生活并不顺遂,“那段时间我迷恋上了爱尔兰女作家艾德娜·奥布莱恩的书,她书中的女孩就跟我的处境相像,我能从她描写的每个爱情故事里看到自己,感受到所有的温柔、所有的激情、所有的心碎。”

直到后面,遇到了她的爱人彼得,生了两个孩子,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在《被遗忘的爱之夜》中,她多年后回望,“我曾经以为,我的青春被毫无意义的儿女情长燃烧掉了,但也许正是那些灰烬的记忆铸就了我,并仍然铸就我。”“铸就”,这个词非常准确地道出了陈冲的过人之处。她是一个艺术家,她有能力把爱情转换成艺术的养料。比如在拍摄《末代皇帝》时,陈冲与N的婚姻正濒临崩溃,她把感情中的绝望融入到婉容的角色里,才有婉容在长春伪满皇宫里吃花的经典一幕。正如她说的,“也许爱情是人类体验的最高倍放大镜,通过它我们所有的希望、欲望、恐惧都被放大,让我们从最小的巧合中看到寓意,感受到命运之手的拨弄。”

当然,在书中“爱”并不局限于电影之爱和恋人之爱,还有亲人之爱和友人之爱。陈冲有丰沛的爱意,还有袒露的勇气,才能凝结成我们现在看到的一篇篇文字。她感慨事业上的进展让她变成一个忙碌的人,整天抛头露面跑码头,很不可爱。她想成为一个贤惠、恬静的人,可是做不到,“她刚强、顽固,不撞南墙不回头;她爱大笑,笑得很不文雅,也许这是她保持健康、蔑视困难的法宝;她提起来一条,放下去一摊,伸缩性极强;她没有成为一位贤妻良母,她失败了,但在挫败中她取得了一些小小的成绩,学到了一些做人的道理,认为值得;她屡次失望,但仍然相信秋天金色的阳光,相信耕耘之后一定会有收获。”这是陈冲眼中的自己。

而在我眼中,她是一个大美人,容貌之美不用多说,精神上的丰美也不遑多让。这种美,历经时间的沉淀和人世的变幻,愈发迷人。这让我想起陈冲有一次带她大女儿去海边,大女儿问她来这里干什么,她回说看风景。她大女儿说:“我们是小孩,你怎么能指望我们欣赏风景呢?”陈冲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半天答不上来,“她简直一针见血,没有沧桑很难被美丽所感动”。而我们这些在尘世间摸爬滚打多年的人,之所以会被陈冲的美深深打动,是因为我们不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小孩了。

作者|邓安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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