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立委专访:替同志伴侣许家蓓"说一个完整的故事"

吴沛忆感念故人所传授的许许多多从政经验。

今年9月19日，台湾立法委员吴沛忆在社群平台首度公开她与另外一名政治人物、台北市议员许家蓓的同志伴侣关系。这是许家蓓因为罹患子宫内膜癌离世的隔天，吴沛忆刊出两人手牵手的照片悼念、称呼对方为“人生最好的伙伴”。

随着两人故事受到关注，吴沛忆在台湾同志大游行前夕，接受BBC中文专访。这名台湾太阳花学运世代的参政者，从政初期便受前总统蔡英文栽培，备受关注跟期待；今年初她当选台北市中正、万华区立法委员，成为该选区史上最年轻的立法委员。

吴沛忆解释，对她这世代的从政者而言，如果有价值信仰，在政治圈出柜并不是太大的困扰，而是双方刚好都是政治人物，需要经过更多思考，而如今她决定公开两人的身份跟故事，是想带给更多人力量，“这阵子我收到很多人跟我联系，他们也有类似的苦恼，如果我们的故事可以让很多人得到一点点的力量、或一点点安慰，让别人跟我的故事交错，我觉得非常的乐意。”

台湾是亚洲保障同志权益最进步的地方之一。2019年，台湾成为亚洲第一个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地方，但根据2024年最新统计，在台湾出柜的政治人物只占所有民选政治人物的0.03%，远低于同志人口比例，代表性明显不足。有同志团体认为，她的表态不仅勇敢，也对同志平权运动具有力量与意义。

“她的故事是不完整的”

这是吴沛忆在伴侣许家蓓离世后，首次接受专访。

37岁的吴沛忆属台湾民主进步党籍，是年轻世代政治人物，学生时期就活跃参与公共事务，曾于2008年发起抗议时任中国海峡两岸关系协会会长陈云林访台的野草莓学运，担任2014年太阳花学运媒体组组长。她曾投入两届台北市中正、万华区的议员选举，都拿下民进党候选人在该区的最高票当选，并于2024年成为该选区史上最年轻的立法委员。

比吴沛忆年长10岁的许家蓓，则是民进党中生代政治人物，曾任民进党全国党代表及台北市党部执行委员，2014年当选台北市松山信义区议员，连任至今；她的父亲是民进党创党元老许富男，与台湾前总统陈水扁关系密切。

“我现在的精神状况是可以的，但考虑受访，是担心会不会太高调……”吴沛忆告诉BBC，她跟许家蓓从政是为了服务公众，都不希望被聚焦在私领域，过去才未公开关系，但当新闻播报许家蓓离世的消息时，她意识到自己有责任说一个完整的故事。

吴沛忆认为，许家蓓除了罹癌过世，她为公众服务的表现更值得被记住，例如她担任台北市议员时积极推动人权和性平议题，还有选民服务的热忱。

她指出，两人相识相熟，就是2018年自己第一次参选台北市议员、许家蓓正在争取连任台北市议员时，选战经历丰富的许家蓓教她如何选举，也改变她对参政的观念。

“许家蓓去菜市场（拜票）不是扫街走过去，是每天早上都站在菜市场一个小时，”吴沛忆说，许家蓓连发面纸给支持者，都有标准的表情动作，自己曾因为觉得民众看起来不友善，就略过对方、没发面纸，而遭到许家蓓严厉纠正。

“她说不可以，一个都不能漏掉，既然要出来，不管心情好不好，就要表现热情跟温暖，不然就不要出来了。”

吴沛忆（左）2018年首次参选公职，从此与许家蓓（右）结缘。

“我喜欢她本来的样子”

许家蓓来自政治世家，熟悉政治圈运作，但也因此被贴上“政二代”标签，容易被外界认为依靠家庭资源外，中性的性别气质也是她从政以来的压力，吴沛忆解释，选举要尽可能争取最多人的支持，但许家蓓的短发、不穿裙子、阳刚的说话方式，都可能因为不符合主流性别外观，成为被不喜欢的理由。

非主流性别气质的政治人物往往遭受议论。去年台湾总统大选期间，公开出柜的、社会民主党籍市议员苗博雅，就因为外貌及打扮中性，被其他政党立委参选人讽刺穿着，并称“不屑叫她小姐”。

吴沛忆说，这些压力都使许家蓓更认真耕耘选区、回应民众问题，一般人竞选花三个月到半年，许家蓓却一定提前一年起跑，“她一直都以她最喜欢的舒适的样子活着，没有为此改变，自在做她本来的样子，虽然她没有说‘我就是女同志’，但她没有因为每天要面对这么多、别人不需要遇到的疑问而改变，这是我很喜欢她的地方。”

吴沛忆口中，两人私下交往跟一般情侣无异，除了约会总是特别晚，她们只能在跑完地方行程、参加各种村里长餐会晚会之后，一起吃个晚餐。为了增加相处时间，她们已经共同生活多年，许多场合同进同出，从熟人到前市议会同事，多少都知道两人关系。

吴沛忆在许家蓓病逝后公开两人关系，在社交媒体上刊出牵手合照。

对吴沛忆来说，性向一直不是特别需要公告的事。她成长的2000年代，台湾同志平权运动正风起云涌，2003年第一届台湾同志游行在台北市举行，立法院相继通过《性别平等法》、《性别平等教育法》；2006年，当时还是立法委员的副总统萧美琴，就曾提出台湾第一部“同志婚姻法”，草案当时被立法院退回，却已为台湾同性婚姻立法拉开序幕。

“我的世界观里同性交往一直不是很奇异的事。”吴沛忆说，国中时她就知道有女生喜欢女生，高中读的女校内也有同志情侣，“只是我自己没有，但我的观念是这个人我喜不喜欢、我爱不爱，我也可能可以（跟同性交往）。”她说。

“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

吴沛忆解释，自己曾交过一任男友，许家蓓则是她第一个同志伴侣。虽然两人第一次见面就互有好感，但自己对感情比较理智，是对方主动追求，才促成这段恋情，“她是牡羊座、猛烈型的，她很清楚她要什么，喜欢的有热情的事情，都是直来直往、追求到底，工作态度也是这样。在她的世界里面，没有掰不弯的直女，”她说，对方总会在选举时送来一箱箱喉糖、在她行程忙碌时开车接送，全心支持着自己。

2018年底，台湾县市首长选举结束后，她与许家蓓曾被周刊以封面故事报道、试图公开两人同志伴侣的身份。吴沛忆回忆，那是令她感到错愕又恐惧的经历，“报道选在我们就职、也就是我刚进入市议会的第一天刊登，”她说，周刊跟拍两人超过半年，包括两人进出公寓及下班后的约会行程，“感觉像被强迫偷窥，还不能拒绝，这些都是我的下班时间，而且竟然长达半年，我完全不知情。”

当年两人所属的民进党在这场台湾县市首长选举惨败。时任民进党主席、前总统蔡英文受访时曾指出，宗教团体强烈反对同性婚姻，台湾社会意见歧异，是败选主因之一。当时由宗教团体提出的三项反同公投获得700万名台湾民众支持，使同志平权议题在台湾社会面临冲突与对立。

“那时候我服务处电话其实是被打爆的，很多人打来骂我去议会都没有认真做事，好像在玩乐，或说我才刚去当议员，怎么就搞这些花边？闹出这么大的，对他们来讲是负面的丑闻，”吴沛忆说，这些电话虽未直接抨击她的同志身份，却隐含着歧视与不信任。

台湾同志谘询热线秘书长杜思诚指出，台湾的政治人物因为性别气质或性倾向遭受质疑或攻击不在少数，知名例子是前总统马英九曾被影射他跟当时国安会前秘书长金溥聪有“特殊性关系”；2011年，前总统蔡英文在民进党内要竞逐总统初选时，也曾因为未婚、被影射身份，而被要求公开性倾向。

吴沛忆解释，当时两人并未承认也未否认，而是以“好朋友”回应这段关系，主因并不是担心舆论，而是因为家人那时还不知道两人在交往，她要求自己冷静、并笑着面对媒体和公众，“不是我做了什么事情被逮到，因为我并没有做任何错事，我不是因为没有勇气，也不是在躲藏，我们跟你们一样是真实的人，有很多社会关系要处理，选举只是其中一环。”

“公主与公主的故事”

吴沛忆花了相当时间才能让家人接纳她的同性伴侣。

吴沛忆说，自己来自单亲家庭，与妈妈关系亲近，但当妈妈得知她的伴侣是女性时，仍受到冲击。她利用那年的过年假期，才好好跟妈妈解释两人关系，她强调，“我妈是我非常重要的人，我需要时间，自己决定时间，而不是别人帮我决定我什么时候要去做这件事。”

“但我跟她讲完后，她就离家出走，消失一整天不跟我联络，”吴沛忆说，妈妈曾是学校老师，习惯低调过生活，但因为自己成为公众人物，使她必须面对旁人的关注跟讨论。吴沛忆解释，她妈妈一直在学习接受新的生活方式，自己却一直丢新的功课给她，虽然真心感到抱歉，但这些都是她无法改变的人生决定。

吴沛忆回忆，出柜对她们母女来说都是人生第一次经历，一开始也很尴尬，“没有那么快就公主与公主的故事，”她说，自己常主动邀请许家蓓到家里吃晚餐，经过相处磨合，两人才渐渐为家人接纳。今年5月，许家蓓确诊子宫内膜癌，住院治疗期间，她妈妈也时常到她们家协助家务，支撑她们度过难关。

许家蓓确诊时已是癌症第四期，从发现罹癌到病逝仅过了四个月的时间。吴沛忆说自己曾希望，对方化疗完、身体好了，两人就去登记结婚。

“她的精神状态非常好，真的毅力惊人，体重没有降、食欲也都维持，她说要活就要吃，外观除了掉发没有太多改变，但我知道她很痛……后来回想，她是尽力在我面前表现出，她想让我看到的样子。

“她的离开不在我预期之中，我一直都还不太愿意相信就是最后了，每天都在跟她说，你要加油、顾好你的呼吸，直到她离开前三、四天，有些朋友来看她，他们试图跟我讨论，要我做好准备，我才觉得有些事情，可能真的要讲一下，我说：‘蓓蓓，我会把我们的照片都放上脸书喔。’她就点点头，所以我知道我要做，我会做这件事情。”

“陪她到最后一刻”

吴沛忆以遗属身份参加伴侣许家蓓的告别式。

10月初，在许家蓓告别式上，吴沛忆一袭白洋装，为她捧牌位、站在家属的位置。两人虽然没有法律上的配偶关系，但在双方家庭的认可下，吴沛忆仍以传统治丧仪式中的“未亡人”角色，陪伴对方走完最后一程。

“当民意代表，我们去过太多公祭了，但我是第一次站在这个位置，其实称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陪她到最后一刻，”她为许家蓓挑选陪棺衣物，希望对方以最好的模样离开，为其拍摄告别式影片，并以许家蓓的名义，捐赠新台币20万元（6240美元；4.44万元人民币）给癌症希望基金会，完成其生前想从事抗癌公益的遗愿。

许家蓓离开后，吴沛忆办公室收到超过200封亲笔信。有男同志告诉她，许家蓓最后一次出门买衣服，是由他服务，吴沛忆与对方一起回顾了那趟她没参与到的购物行程；也有同志伴侣跟她分享，他们也正在对抗疾病，从她身上得到了安慰跟勇气。

吴沛忆则认为，同志社群以对待家人的方式关心她，使她重新得到了力量。她在立法院的办公室，如今换了摆设，陈列支持者寄来的她与许家蓓牵手的肖像画、手作的祈福御守及象征两人恋情的娃娃。

访谈隔周，BBC记者再次与吴沛忆约在她的选区万华见面，这是台北市历史最悠久、也是人口老化指数最高的地区。比起几天前，她精神明朗许多，一边介绍街区、一边与店家打招呼寒暄，沿途有人邀她在小吃摊坐下、也有阿姨拉着她的手聊天，要她照顾自己。

吴沛忆（左二）与许家蓓（中）一同参与台北同志游行的光景，如今只能成为追忆。

台湾同性婚姻通过五年后，社会的氛围也改变着。根据同志团体统计，民众对于有同志身份政治人物接受度正在提升，但仍有世代差异，青年世代有近90%支持同志身份的候选人，壮年世代则有60%，至于66岁以上的长者，接受度约30%。

吴沛忆则认为，行动是破除偏见的方法，公开同志身份后，她收到的支持多过攻击，长辈并非就比较保守，对持续耕耘选区具有信心，“单纯谈论议题，他不一定会支持，但当你是真实生活在他生命中的人，他即便嘴巴上会碎碎念，但其实不会反对你成为你正在成为的样子。”

吴沛忆说，自己已渐渐收拾悲伤的情绪，因为切身经历，未来将投入推动同志社群长照、同志友善社区等议题，这周末她也会走在同志游行的队伍中，持续为同志平权努力。

虽然这次许家蓓无法跟她一起参与游行，但她认为自己很幸运能遇到灵魂伴侣，拥有过最好的陪伴，她想告诉其他人，对爱与性别的探索，仍是这土地上、这代人的功课。

“如果喜欢一个人，就勇敢地靠近他，性别只是社会的框架，而很多人正在一起把这个框架拿下来、打破当中，我们真正希望的世界是，你不需要任何的勇气，想要爱就可以去爱，不管那个人是什么性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