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周刊:张纯如父母谈女儿自杀原因
张绍进、张盈盈美国伊利诺伊大学教授,《南京暴行--第二次世界大战被遗忘的大屠杀》作者张纯如的父母,世界抗日战争史实维护联合会(简称史维会)会员。
历史为什么被遮蔽
南都周刊:10年前,张纯如以《南京暴行——第二次世界大战被遗忘的大屠杀》(以下简称《南京暴行》,又译作《南京大屠杀》)一书向西方世界打开了南京大屠杀的真相。作为在美国出生的华人,纯如最初是怎样接触南京大屠杀历史的?
张纯如父母亲张绍进、张盈盈接受史维会赠送的礼物(本网资料图片)
张绍进(张纯如之父):在美国一般民众的书里,是没有关于南京大屠杀知识的。纯如从小对世界很好奇,大概八九岁时,有一次她问我们,当我们是她这个年龄时,世界是什么样子?我们就告诉她在南京发生的事情,长江水都被鲜血染红。我们住的地方有一个图书馆,周六她就去查南京大屠杀的书,怎么也查不到。她就觉得很奇怪,那么大的历史事件,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没有一本书记录呢?一直到后来,她大学毕业后,成为专业作家,在1994年,在加州一个小镇上看到世界战争史实维护会关于南京大屠杀的展览,那些血淋淋的资料促使她要写一部关于南京大屠杀的书。
南都周刊:这里涉及到一个话题,就是在西方世界,是什么因素长期遮蔽了南京大屠杀这一历史事实?
张绍进:我想是因为冷战时期,政治方面的原因。我1962年从台湾到美国,当时美国最大的出版社兰登,做了一个大辞典,有一部分讲二战,我看到在参战国中,居然没有中国。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当时还写信到出版社去。在整个二战期间,损失人口最多的国家是中国,抗击日本最主要的战场是在中国,但那时中美因为韩战(朝鲜战争),关系很不好。可见,为了政治的利益而改写历史,这种现象不仅仅发生在像日本这样的国家,美国就因为与中国战争的关系,把中国在二战中做出的重大牺牲都抹杀了。
我们做人民的,在这种事情发生时,就应该推动政府来正确认识历史。在南京大屠杀问题上,假如日本人民不能推动政府正面对待历史,我们其他国家的人民应该联合起来,促使它认识。因为,二战中日本屠杀平民、俘虏的暴行不仅发生在中国,而且发生在菲律宾、泰国、马来西亚等国家。日本假如对这些事情不能正视,反而一天到晚讲长崎、广岛,一味强调自己的受害者身份,希望世界把自己的暴行忘掉,这是非常危险的。
南都周刊:就中国自身因素来看,二战结束后,似乎国内的政治局势也造成了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被遮蔽。
张绍进:二战结束后,国共两党因为内战的关系,两边都去拉拢日本,以德报怨。冷战时期,国共两党出于外交政治的需要,需要和美国、日本保持好关系(记者注:台湾在 1952年、大陆在1972年先后放弃了要求日本战争赔偿的权利),结果日本就在夹缝里过来了,没有得到像德国一样的处理。这样很不幸的是,南京大屠杀那么重要的事情,在当时没有被好好地重视,没有搞清楚,就成了历史遗留问题。以至于日本后来右翼势力居然否认南京大屠杀的存在。
纯如对南京大屠杀的调查
南都周刊:听说张纯如1995年来中国调查南京大屠杀时,曾经有些担心?
张盈盈(张纯如之母):1995年,纯如来南京进行调查时是有些提心吊胆,她对当时的政府有些担心。来南京之前,有人告诉过她,不能让上面的人知道你在写南京大屠杀,他们不愿意外来的学者关注这个事情。而据说访问幸存者,都是被禁止的。来南京以后,她由美籍华裔学者介绍,与南京大屠杀死难者纪念馆的副馆长段月萍等学者联系上。当时找了一些幸存者,很多人一开始不愿意讲,说如果自己讲了,就有很大的麻烦。后来还好,她没有遇到特别大的压力。但她后来离开中国的时候,还是害怕在南京辛辛苦苦拍摄的录像资料被中国机场的安检没收掉,所以走之前还专门把所有的录像资料都拷贝了一份,留在给她做翻译的学者杨夏鸣那里。
南都周刊:1997年,张纯如的《南京暴行》出版时,等于向西方世界打开了那段被遮蔽的历史。作为最早一批读者,那本书有没有给你们带来震撼?书里有哪些内容是你们以前所不了解的?
张绍进、张盈盈:我们以前没有见过的,所不知道的,就是安全区问题。此前,我们不知道在大屠杀中,有拉贝(记者注:南京国际安全区委员会主席,被称为中国的辛德勒,该安全区在南京沦陷时,保护了20多万中国难民),有魏特琳在救助难民。我1948年到1951年在南京,报上经常有南京大屠杀的故事,但我在那些故事里,没有找到安全区的信息。
纯如做调查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了安全区问题,并了解到:南京的居民后来很奇怪,拉贝在大屠杀中为中国做了那么多事情,为什么在1938年回到德国后,就不见了呢?纯如一面写作,一面写信到德国,最后通过五道关系,找到了拉贝的外孙女莱因哈特。找到她以后,除了知道拉贝的事情以外,还找到拉贝2000页的日记和其他资料,他们家族对这个东西都不太敢动,因为它几乎把拉贝送进牢房。纯如和她谈了很久,最后,说服她向世界公布拉贝日记,并做了很多拷贝,送给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等。这是非常重要的文献。
南都周刊:纯如出书,除了向西方世界介绍这一段痛苦的历史真相之外,还有更深层次的意义吗?
张盈盈:她这本书并不是针对南京大屠杀一件事情,她是用人性的角度来看待人类对同类的残杀,是超越了国界、民族来思考人类的行为,以促使我们大家和平共处。这是我们想要达到的目的。
纯如对人性有些失望
南都周刊:谈到人性,就让人想起3年前纯如让人感慨的辞世。有人说:张纯如从写作《南京暴行》以后,接触的多是尽显人性恶劣,残忍血腥的历史,尤其是在《南京暴行》的写作过程中,经常气得发抖,失眠噩梦,体重减轻,头发掉落。可不可以说:是人性的丑恶伤害了纯如?
张绍进:写南京大屠杀,非常辛苦,确实对她造成一定的伤害,她对人性是有些失望。但这本书到她去世,中间隔了七年,第四本书对她的伤害更大一些。《南京暴行》出版后,影响很大,当时我们都劝她以后不要再写类似的书了。但是太多受过苦难的人来找她,他们很需要帮助,需要纯如为他们说话,他们看中了纯如的才华和热情。纯如的第四本书,我还没有看到,是关于二战中美军战俘被日军虐待的历史,纯如当时请了一个打字员整理材料,据说打字员一边打字,一边哭。
日本右翼分子对她的威胁,她和朋友提起过,收到过一些骂她的信,她对我们倒没有说过,也许是怕我们担心。不过,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纯如之死还有其他原因。我们觉得她身体太累了,她从前总是夜里工作,白天睡觉,后来又有了小孩要照顾,最后睡不好,吃不好,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压力。
张盈盈:纯如最后去世,外面有很多谣言,说她有忧郁症,我们不觉得这样,她的一些朋友写的书,有些不太真实。下一年,我希望完成一本我和我女儿的回忆录,这个等我慢慢来解释。
我们要实现女儿的梦想
南都周刊:纯如去世后,她的名字成了人权斗士的标志。作为她的父母以及美国史维会的成员,你们在退休之年做了很多事情。可不可以这样说:是纯如的命运促使了你们后来从事人权的事业?
张盈盈、张绍进:纯如死得太早,也太年轻,她的一些愿望都还没有完成。她去世一年多时,我们一开始是难受,任何一点关于她的记忆,都会引起我们的伤感。后来我们想:还是做一点正面的事情,把痛苦移开。因此,我们在两年前成立张纯如纪念基金,来推广她生前没有完成的心愿和梦想。她的愿望主要是正视历史,让世界都不能忘掉。如今,她的愿望也变成我们的愿望了,我们为完成她的愿望而努力。我们纪念基金首先举办了征文比赛,第一届的题目是,“你对张纯如的那本书的感想和对自己生命的启发”。我们收到近三百篇文章,来自世界各地。很多人说受这本书的影响很大,要把书中的那段历史推广出去。今年是大屠杀70周年,征文题目是“抵赖和它的代价——反思70年前南京大屠杀”,我们收到270篇文章,包括中国、印度、韩国、日本等国,文章大多是讲日本应该对这段历史检讨,对幸存者道歉赔偿。
南都周刊:在推广历史方面,张纯如纪念基金和美国史维会还做了哪些工作?
张盈盈:有一个项目,是赞助高中历史老师到中国学习。去年,我们学习加拿大史维会的做法,由美国史维会捐款,在美国高中选拔了15个历史老师,带他们来中国参观,到上海访问慰安妇,到南京访问大屠杀幸存者,还去了浙江义乌,访问细菌战的受害者,让他们了解中日战争,了解中国人受到的伤害,而正是因为美国不重视亚洲战场,西方对我们中国没有多少认识。他们看了以后,痛哭流涕,回国后就编写教材,希望把那段历史教给学生。
现在美国的历史教科书还是没有加入亚洲战场的情况,因为政治的原因,他们还是不肯把中日战争的历史放进中学课本,所以我们要推动这个,不但要推广关于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还要关注慰安妇、化学武器、细菌战问题。
南都周刊:有学者说:南京大屠杀在当年直接激发了中国的民族主义精神,在近几年是刺激了中国的民族主义情绪,与此相关的是,在网络上出现了一些极端言论,比如呼吁抵制日货等,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张盈盈:我想,现在大家都想用各种方法,来迫使日本承认历史事实。我们在美国做的,就是向全世界推广这段历史。至于民间施压,不买日货,这个好像很难办到。
南都周刊:有学者说,不仅加害者要深刻反思,受害者也要反思,不能单纯停留在道德谴责和复仇情绪上,而应多一些宽容与理性。我们是否应该对日本宽容一些?
张盈盈:在一战的时候,奥斯曼帝国杀了很多亚美尼亚人,1923年推翻奥斯曼帝国后成立的土耳其,坚决否认“大屠杀”,到现在,土耳其政府还是不承认,希特勒曾说过,“现在还有谁会谈起亚美尼亚人的灭绝”,所以他去杀犹太人。
我们这样逼日本承认错误,是对他好。只有承认错误,日本才会变成一个正常的国家。盲目宽容会害了他,而且对别的国家也不公平。宽容的基础,是承认错误。不然,战争还是会发生的。
我们这一些人,已经到了老年,就是希望把南京大屠杀这样的历史整理出来,让下一代的年轻人看到,对历史有所交待,让将来不要再发生。如果到以后,西方人还不能了解南京大屠杀,我们会感到很失望。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