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妍：给活着一个理由——写在妇女节

每个女人都是一本书。或厚或薄，或生动或简洁。有的是小说，有的是说明书，有的是百科全书。有时我想：安娜算不算百科全书呢？

第一眼看到她时，我在心里就认定她一定是一个特别的女人。中等身材，略略发福，短发，非常好的皮肤让人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第一次看她的作业时，我就非常非常的惊讶。我问她：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她说做老师的。在国内教大学英语，后来，到美国，也教书，ESL。到加拿大也教书。哇，我真的很惊讶，她的作业非常的清晰工整，有条理，每一个图都画得一丝不苟。完全手工作业，能画得那么精细真是很了不起。打心眼里我就想和她靠近。

在每一次的回家路上，她都会帮我重温今天的课堂内容，明天会讲什么，她还会专门替我借来书籍，让我在家看—–这本来应当是我自己做的事。慢慢的，同学们都知道了她的水平，回家路上，同路的同学都围着她，大家一起七嘴八舌。她就成了我们这帮人的精神领袖。而且，打她进班后，老师的态度改变了很多。因为安娜专业知识强，英语也不弱，总爱提问，问得让老师瞠目结舌。她还爱到校长那里提意见。动不动就是：这样的教法，我就不读了！——谁让她有那么丰富的教学经验哩。国内国外的，人家都占了。所以，我们这个专业的老师特别好脾气。嘿嘿。拜安娜所赐。

有时，我也很好奇，她到底有什么样的人生故事，这样强的背景，为什么现在和我们一样？

她说她从小生活在一个环境非常好的家庭。后来，父亲被打成右派，她在十三岁时，就得顶着别人歧视的目光给在牛棚的父亲送饭。她是家里老大，得担当更多的责任。下乡后，非常努力，别人越是歧视，她越是努力。终于，在恢复高考后的第三年，她考上了大学。英语专业。毕业后，留校做了老师。她说她生活的第一个转折就是结婚。本来，她有一个很好的男朋友，可母亲不同意。总和她闹。她说她被母亲闹得心烦，得了，得了，你说什么是什么吧，你愿意让我找谁就找谁吧。反正嫁谁不是嫁。就这样，母亲给她挑了一个自己教过的学生，因为母亲觉得这个学生成绩好，又老实。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她说那会子家里房子紧张，妹妹弟弟都回来了。结婚单位才给房。她就想着快点独立出去，不用再听母亲的啰嗦。就这样结婚了。安娜说：结婚第二天我就想离婚。那男人真的是太老实太老实那种。夫妻生活除了柴米油盐其实还是需要一些精神上的共鸣的，不仅仅是吃饭，上床就完了。夫妻二个人还是应当有一些共同的语言。而她与这个男人真是相对无言。安娜叹了声。后来，她就开始让自己忙碌。读硕士，到处教书。每天从一睁眼就开始忙活，一直到晚上回家。

一个家的经济支柱是她，男人不愿意再多努力什么。他的想法就是过得去就行。她每天在外忙活完，回家还得忙家务。一个家庭大大小小的事，孩子的出生，上学，自己的工作，男人的工作上的事，双方家庭的事，亲戚朋友的事都是她出面操心。她真的感觉很累。她说母亲在她结婚后也后悔了，发现这个男人真不适合家庭生活。可是，那个年代不能离婚。她想着等孩子大点吧，小学毕业吧，慢慢的，又想着中学毕业吧，慢慢的，又想上了大学再说吧。现在儿子已经工作了，自己也拖了那么多年，现在就想算了吧，还能活多久。算了。可是，回头想想自己的个人生活，真是没什么意思。她说如果是自己，真没什么活头。不想活了。活着有什么意思？

她说以前每年她最怕是过年，因为过年就没学生了，没事情让她忙了，而她做什么呢？她说就找个空房子，把自己关起来，从三十到初五。过了初五就开始做事了。她说她在八十年代就挣几十万了。光在电视上的电视教学录像带就不少。还有各地各单位请她去讲课，她自己办的课外学校。可是，她觉得累。有一天，她突然觉得头痛，感觉不好，就吃了二片去痛片。可是还是痛，她又吃了二片，天啦，疼痛依然不减，她又吃了二片，这二片吃下去后，她就觉得自己倒下去了。慢慢，她说她的意识出现了分离。她看到另一个自己飘浮起来，她看到自己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看到儿子趴在她身边，用力摇着她的身体，喊着妈妈，妈妈， 飘浮在空中的自己突然觉得好悲哀：自己还那么年轻，房子刚搬的，新的，家具刚买的，新的。儿子还那么小，自己走了怎么办？这时，她在空中看到儿子推着椅子到书柜边。打开书柜门，站在椅子上，拿出柜里的药盒子。将药摆在她身这。她突然觉得很舍不得，恋恋不舍。孩子还那么小，她不能走。慢慢的，她觉得空中的自己在往地上那个自己靠近，一点点，回到地上躺着的自己。然后，她说我睁开了眼睛。看到儿子。然后，看到身边的药盒，看到收柜边的椅子。她对我说：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而她人生的第二次转折就九十年代初的出国。她当时决定不要国内的工作了，为了孩子留在国外吧。于是，她义无反顾地扔了金饭碗。开始重新创业。在美国教了三年的ESL。她先生英语不好，又不愿意再学习，于是，进了工厂做labor。做了不到二年，由于他在国内是什么重活都不做的文弱书生，这种labor累惨了他。累残了他。五十岁时，就什么都不能做了。背部肌肉损伤，无法再做任何重活，安娜说去超市买东西，他都拎不起，得她拎了。一家人的生活全部压在她的身上。她说她是一个人顶二个人，三个人地做。儿子要读书，一家人要吃饭，全指着她，她不能有一点闪失。她说她的神经每天都是紧紧的，工作满满的。可是，在美国几年，没有正式身份，她又申请移民加拿大。来到加拿大后，她也很顺利地找到ESL 工作。儿子上了大学。依然是她供着，有一次，儿子说：妈，一站路，咱们坐车吧。她说走回去。儿子说才一加元（当时价）。她说：儿子，一加元咱们也得算计着花呀。她就是这样生活着。她说那有什么快乐而言，每天就是为了生存而奔波着。忙完外头，还得忙家里。她说我有时想我活着有什么理由吗？然后，她看着孩子想：为了儿子吧。

后来，儿子大学了。操心的事少了。她给家里也存了几万加元了。于是，她想离开，想为自己活一点时间。她离职，回到北京找到一份工作。

在北京的二年里，她说越来越不适应了。人际的交往，吃吃喝喝。而她是个很简单的人。想过一种单纯清静的日子。交通状况，随处可见的假货，还有一些做假现象让她越来越不舒服，她还是想着加拿大。于是，她又跑回来了。

家里的钱让男人坐吃山空。她又得找工作挣钱。男人是不能出门工作的。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帮她守着家。可是，原来的教书工作没了。再想找，难了。她说她做过保安，做过PSW，做过。。。。。。。后来，她想着自己年纪越来越大了，得找个稍微稳当点的。可是，这个破地方只认当地的文凭。于是，她只好重新读书。五十多岁的人。和二三十的人一样，写作业，查资料，她说她每天二三点才睡，早上六点多醒。上午上完课，下午去做工。每天奔波在多伦多的大街小巷。

她说：我不能倒下，家里还有个人指着我生活。不然，会饿死。当年我中风倒下时，就想着没准那天就不行了。你说像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真是没什么快乐而言。真像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我从小吧，就很要强，一直在同学同事中是很拨尖的。可是，回头一看，就我的命运最不济，现在活得还不如那些当年不如我的人。她们活得个个比我滋润。

她说女人啊，嫁对人比什么都强。杨澜说的对，优秀的女人是没有好下场的。除非找对老公。

她说：阿妍啊，如果你以后真的有一天回国找你说的那个地方教书，一定记得叫上大姐。大姐就想过那种日子。与世无争，教教书，种种菜园子。就够了。

她说；我一个人撑着也觉得累，有时，累得不行了，就找朋友们说说话。我们这帮人经常在一起发泄。发泄完了，心理状态好一点了，再去拼命。我年纪越来越大了。不知道那天又中风去了。

她说：每个人都有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去支撑她走完一生。有时这个理由很精彩，有时，这个理由很无奈。

选自阿妍生活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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