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鱼博客：周子存和魏秦，四十不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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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下班前，周子存收到妻子的留言：“我今天加班到8点后。你早点下班去学校接女儿。对不起。”

周子存觉得失望。

今天是他的生日，古人说“四十不惑”，从明天起他就正式跨进不惑之年的门槛，也算大生日罢。

何况上个月，他刚升了级，成为软件开发组的team leader，下面管5个程序员，工资涨了不说，为公司奋斗几年总算得到赏识，着实叫他欣慰。妻子一直在说，今年无论如何要给他做生日，全家下馆子吃一顿，庆祝双喜临门。谁知事到临头，她却偏偏要加班。

失望之余，周子存又觉得心疼妻子。

年轻的时候，妻子是部队医院的护士，被病员叫“美女护士”，追求她的年轻军官和医生可不少。周子存胃出血住院，两人这样相识，不知怎么就恋爱上了。 出国前，周子存做程序员打工，没房没车，工资也不高，结婚的时候连钻戒都买不起，这些妻子都不在乎。后来他想出国发展，办技术移民，妻子全力支持，怀着5 个多月的身孕坐长途飞机。落地之后又住移民之家，四处找出租公寓，所有新移民因为人生地不熟而受的罪都经历过了，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

老人家告诫子孙，“娶妻求淑女”，周子存觉得自己的妻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淑女。虽然内心深处，他一直觉得对不起她，自己能力有限，这么多年也没能大富大贵，让她过上好日子。

女儿出生的时候，周子存做工厂工，同时努力找专业工作，上网四处投简历，几番折腾，终于拿下现在任职公司的工作，做回软件程序员本行。刚开始收入虽然不高，租房养家是绰绰有余，比打工厂零工高级多了。慢慢一年年干下来，工资一点点加上去，一家三口省吃俭用，去年终于在北约克买了房子，正式成为业主一族。

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在公司里站稳脚跟，更多升职加薪，让妻子不用为了挣钱而出去工作，可以在家照顾女儿。

升级之后，每个月净收入增加450元整。妻子很为他骄傲。周子存是知足的人，专业工作，有房有车，妻子贤淑，女儿乖巧。在四十岁生日这天，他觉得自己的生活算是移民加拿大成功案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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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周子存任职的公司付高薪挖角，从温哥华聘来高级产品经理魏秦。

初次见面，整组人都被魏秦的美貌震慑。

她是欧亚混血儿，大约30岁左右，身材很高，细腰长腿裹在简单白衬衣牛仔裤里已经引人遐思，皮肤和眼睛都晶莹闪亮。最令人注目的，是她那一头乌黑长发，浓密卷曲，瀑布一样直垂落到腰间。

魏秦对周子存微笑，用很流利的京腔普通话介绍自己：“齐楚燕韩赵魏秦，魏秦。”她伸出手，一只粗犷的YachtMaster像阔手链般挂在纤细的手腕上，非常有个性。

不知为什么，她令他想起大学时代的初恋女友，当年全校公认的校花，美艳而骄傲，让他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任何事。周子存握住她的手，强烈的压迫感令他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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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存默默地留意魏秦。她似乎经常出差，每个月往往只有几天能在公司见到她。当她来办公室的时候，总是早到晚走，工作很长时间，连去茶水间斟杯咖啡都行色匆匆。

她很受老板器重，对同事很友善也很礼貌，却并不同任何人亲近，仿佛刻意留下一段距离，将她的工作与私人生活分隔开来。越是这样，周子存发现自己越想 了解魏秦。是因为好奇吧，他这样对自己解释，这么年轻貌美又能干的女人，何况又有一半中国血统，当然让同胞侧目。他不禁失笑，笑自己的牵强附会，人家可不 一定把自己当同胞呀。

开发部的同事老徐也没有把魏秦当成同胞。有次同魏秦开完会出来，周子存听到老徐用中文低声骂道：“杂种！”那一刻，他气得半边脸发麻，甚至有股想走过揍老徐的冲动。

周子存不得不承认，在他心中，魏秦是特别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子存开始自动加班，留在公司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的座位在角落，玻璃墙外正对着停车场。如果魏秦在的话，她的银灰色S-911总是泊在固定的角落。如果天气好，车篷没有关上，他能看到留在客座皮椅上面的当天报纸。有时候她开会到很晚，空荡荡的停车场只剩下她同几位老总的车，在昏暗的路灯下等待主人。

另一端泊着他那部二手Accord，半新不旧，显得那么乏味和平庸。

周子存忽然对人生感得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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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最后一片枫叶落下，魏秦主持的新产品上市，出奇地叫好叫座，令公司当季销售量直线上升。

老板特地办庆功宴，魏秦一出现已经成为焦点。她便装，黑色短袖运动衫外面披件狐皮短大衣，羊皮靴，长发束成粗辫子。

周子存静静地坐在角落，目光追随着她，好像飞蛾不能自己地扑向火焰。

不知等了多久，他终于等到簇拥在她周围的人散去，这才走上前去。站在她面前，周子存迷惑起来，仿佛回到少年时代面对心仪的少女，心跳如鼓，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这么尴尬的情形，魏秦却像是习惯了似地，只静静地看着他。

这么近距离，她的双眼就像猫的眼睛，流光变幻，充满妩媚的感觉，简直令周子存心悸。
过半晌，他说：“祝贺你。”

“谢谢。”她说。

她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在周子存看来，几乎是嘲弄地。

那天，多年来滴酒不沾的周子存一连喝了三杯啤酒，由老徐送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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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一夜之间，关于周子存和魏秦的“桃色流言”在公司中无风而起。尤其是中国同事圈子，利用每天凑在一块儿吃午餐的机会，将这些流言添油加醋，传播得有声有色。

周子存对所有留言蜚语不闻不问，全当成与自己无关，面对同事们颇有深意的眼神，他恍若不知，依然如常工作生活，以不变应万变。好在洋人风俗，说人隐 私总是没有修养的事情，而魏秦正在美国为新产品的推广宣传，所以由于当事人一个不在现场，另一个又毫无反应，让流言传播者没有新鲜材料继续炒作，所以两三 周之后也就烟消云散，似乎再也没有人记得。

事过不久，他和老徐两人到麦当劳吃午餐，老徐突然开口：“老周，你跟我说实话，你和魏秦那档子事是不是真的？”

看着老徐，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老徐的眼光竟然蛮复杂的，那眼光里面有猎奇，有同情，有心虚，还有嫉妒。周子存突然明白那些流言的出处。

人心难测，他还一直认为老徐是个为人厚道，工作踏实的实在人。一直干技术工作的他还是太单纯了，在国内就不涉足复杂的人际关系斗争，出国之后更加安守本分，现在的他格外厌恶这些无聊又无用的明争暗斗。

心底下已经决定疏远，表面上他却决不能叫老徐看出端详来。于是周子存大笑，好像听到最无稽的笑话，连声道：“怎么可能？”他做得这么好，这么自然，让老徐不由得讪讪地，也觉得自己太无聊，所以也跟着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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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感恩节，魏秦也没有回多伦多。公司里有流言说，魏秦有可能会就此留在加州总公司大展宏图。

虽然她的办公室一直留着，但公司里新招的人，已经不知道魏秦是谁。

周子存却从来没有忘记她。独处的时候，他会不断地回忆着庆功宴那晚的情形，她的眼神和微笑，好像DVD一样不断在他的脑海重复回播，每次重复都让他想起新的细节，细细回味，乐此不疲。

面对妻子的时候，周子存觉得内疚。她已经三十八岁了，这十多年来跟他一起分担不轻的生活的担子，也没有时间和财力保养打扮，脸孔黄黄，好像一下子就 老了。除了外表，妻子的内心好像也被生活磨得粗糙，再也没有当年的温柔婉转，只有在面对女儿的时候才显出柔情。周子存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夫妻俩接吻是什么时 候，偶尔一次做爱也是草草了事。两人之间的交流除了女儿，就是油盐酱醋茶的琐碎生活，这样一年一年下来，他真地觉得厌倦……

7

魏秦调升总公司的传言被证实之后，她回多伦多来收拾了结所有公私事务，准备过了新年就去加州。圣诞节放假前最后一天，魏秦把双胞胎儿子带到办公室，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等的注意力，办公室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周子存没有上去跟他们打招呼。一来为了避嫌，二来也没有勇气。他不知道怎样接受魏秦离开的现实，才短短6个多月而已，她已经在他的心中扎了根，如果硬要拔掉，他的心也许就会碎成尘土。躲在电脑座的屏墙后面，听着孩子和大人们的笑语，周子存只想远远地逃开。
魏秦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他的桌边。“嗨，周。”

周子存赶忙站起来，跟他们打招呼。那两个孩子大约3、4岁大，金发白皮肤，长得真好像洋娃娃一样漂亮。他们一左一右牵住母亲的手，好奇地看着周子存。他看着双胞胎，发现他们有着跟母亲同样的浅棕色大眼睛，明亮闪烁，也像猫眼一样。

“周，你好吗？”她微笑着问候，头一次，他发现她的声音竟然这么温暖。他仔细地打量她。她穿着黑色针织连身裙，高跟鞋，将她的身材衬托得更加美好。 她的长发在脑后盘成髻，细长颈项如大理石雕塑。她比他印象中更加美丽，还有那独特的自信和优雅，让他反复思量惆怅这么些日子。 凝视着她的眼睛，周子存读懂了里面的理解和抱歉，呵，原来她是明白的。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魏秦把孩子们轻轻推向前，说：“罗伊和凯文，请为我们演唱一曲Auld Lang Syne。” 两个孩子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开口。童音清脆婉转，周围的同事们聚拢来，白人同事也合着一起唱起来。周子存辨出曲子正是著名的电影《魂断蓝桥》主题曲“友 谊天长地久”，这是他年轻时最喜欢的英文歌。可是仔细听，他却完全听不懂歌词。魏秦凑近他的耳边低声解释：“这是苏格兰语。是他们的父亲教的。”

她靠得近，他能够闻到她身上很淡很淡的香水气息，低调淳厚，让他想起故乡杭州的茶叶香味。

8

那年冬天特别地冷。大雪不停下，铲雪车将路上的积雪推在路边，天气冷，雪不肯化，很快堆得比人还高。

魏秦离开之后，周子存的生活似乎恢复正常。他不再主动加班，每天下班就回家，除了陪女儿，也帮着妻子做家务。妻子很开心，人前人后夸奖老公又能干又体贴。

每天晚上，他闲下来，就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尤其喜欢看洋人的喜剧连续剧，跟着背景观众的笑声一起大笑，常常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开始妻子和女儿也陪着他一起看，后来觉得没兴趣，就回房间去睡，由他一个人留在客厅里直看到深夜。

他的脾气也变得极好，对人对事都不再计较。他开始吃得很多，慢慢地中年发福，笑起来有了双下巴。女儿顽皮，被他抱着的时候，经常用手捏他的下巴，然后咯咯地笑个不停。

偶尔从老总那里听说，魏秦在总公司做得如鱼得水，已经升到director那一级，前途不可限量。周子存木然，这个名字好像已经不能唤起任何特殊的感觉，几个月前几乎将他烧尽的情怀，还有从少年时代就伴随着他的忧郁和自卑，似乎都被年龄和脂肪埋葬了。

四十一岁，正式成为中年人的周子存，觉得自己还是很幸福的。

选自透明鱼博客：

http://blog.51.ca/u-42845/2008/09/15/%E5%9B%9B%E5%8D%81%E4%B8%8D%E6%83%91-1/
http://blog.51.ca/u-42845/2008/09/18/%E5%9B%9B%E5%8D%81%E4%B8%8D%E6%83%91-2/
http://blog.51.ca/u-42845/2008/09/29/%E5%9B%9B%E5%8D%81%E4%B8%8D%E6%83%91-3/
http://blog.51.ca/u-42845/2008/10/03/%E5%9B%9B%E5%8D%81%E4%B8%8D%E6%83%91-4%E5%AE%8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