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反“人头税”：反歧视制造不公平？

加拿大政府在1885年至1923年征收华人人头税及在1923年至1947年实施排华法案，是加拿大历史上对华人的歧视，也是加拿大政府和华人社区沉重的历史包袱。多年来，华人社区一直以各种不同的方式，为平反“人头税”和《排华法案》而努力奔走，形成了两大主流方案——以全加华联为代表的“集体赔偿”，和以平权会为代表的“个人赔偿”。不过，两个方案引起社区的不同意见，都被指会引起新的不公平现象：“个人赔偿”令现在的纳税人为百多年前政府的错误承担沉重的负担，对后人不公平；“集体赔偿”让当年的苦主得不到应有的赔偿，对先人不公平。联邦政府虽在新的财政预算案中拨出2500万元用于反种族歧视，但也以华人社区未有共识为由，对“人头税”问题拖而不决。记者采访了部分社区人士，希望与读者一起探讨这一个历史遗留问题。

个人赔偿是否合理？

全加华人协进会（平权会），是为当年缴交“人头税”的苦主及其后人，向联邦政府追讨个人赔偿的机构，该会声称已有4500位受害者及其家人授权他们为之伸张正义。他们对联邦政府没有就人头税进行个人赔偿表示“强烈不满”和“极度失望”，认为公义未获伸张。

3月13日，平权会发表致总理马田（Paul Martin）的公开信，表示虽然联邦政府在财政预算案中拨出2500万作为“纪念及教育措施”的款项，值得肯定，但种种迹象显示，政府视这笔拨款为全面平反“人头税”和《排华法案》的行动，令他们大为震惊。平权会认为这种手法只是权宜之计，并非尊重人民，“我们的立场是：这笔拨款绝对不能为加国人头税及排华法案的受害者平反。”他们促请马田就有关问题举行“华裔平反和解圆桌会议”，表示“必须有受害一方积极参与磋商，才能得出有意义的平反和解决方法”。

平权会代表周明辉表示，联邦政府只拨出2500万从事反歧视宣传教育，而没有回应他们提出个人赔偿的要求，是本末倒置的行为。政府根本不了解受害人身心和经济上所蒙受的伤害和损失。他指政府如有诚意解决“人头税”和“排华法案”所造成的历史问题，惟一的方法就是向当年的受害者及其后人直接作出个人赔偿，其他任何针对社区的赔偿方式都不过是装饰门面而已。

3月19日至21日，平权会分别在多伦多、温哥华和蒙特利尔三地为人头税受害者及其家属举办聚会，呼吁大家继续坚持向政府索偿。卑诗省唯一在生的人头税苦主、快要度过98岁生日的关祥国回忆说，1923年从广东来到温哥华，缴付500元“人头税”，之后靠在餐馆洗碗和煮饭的15元月薪来偿还债务。“如果每个人都付人头税，我不会有意见”，他说，“但人头税和排外法案只针对华人，是不公平的。人头税必须赔偿给缴付人手里。”

不过，由于历史上曾有820,369名华人支付了合共约2,300万元的人头税，相当于兴建整条横加铁路的费用。如果政府要对所有人头税苦主作出个人赔偿，可能会需要几十亿的资金。因此，社区里反对的声音也很高。

全加华联太平洋区共同主席林重强，也是人头税苦主的后裔。他认为政府100多年前所犯的错误由现在的纳税人去负责也是不合理的，政府如果真的进行个人赔偿，是否会因解决历史上的不公平错误，而对现在的加国公民造成新的不公平呢？毕竟，根据统计，目前全国范围内，在世的当年“人头税”苦主只剩下两位了，而他们的后裔已经享受到加国的福利及得到平等的对待。

来自广州的投资移民陈先生表示，过去的政策即使是错了，也没有理由让现在的人来承担责任。他说，正如自己愿意花十几万移民加拿大一样，当年的“人头税”缴付者想必也是自愿的。他很难想象自己的后人会在若干年后向联邦政府追讨他移民所投的十几万元。他又举例说，最近有消息说，在新斯高沙省，只要付13万5000元，便可在1年内获得移民资格，这与当年的“人头税”的做法不是同出一辙吗？

1950年移居加国的黄超云，其先父也是一个曾经交过500元“人头税”的“受害者”。黄超云说，父亲生前告诉他，当时是经由他的舅父申请，以学生身份进入加拿大的，即使如此，他也必须要缴纳“人头税”金。在刚刚开始实施“人头税”规定的时候，是50元的标准，后来涨到100元，再涨到500元，如此涨价，也没能阻挡住华人移民潮，在这种情况下，加拿大政府于1923年立法禁止华人入境，直到1947年禁令才被取消。

黄超云曾与一位加拿大当地白人就平反人头税问题讨论过，他的答复是，就算是不公平，或是错误的，那也是祖父的时代，“我这一代是没有理由对祖父的所作所为负任何责任，对我不负责任的指责是也是不公平的。”他的话难道没有道理吗？他年轻的时候，回乡和几位伯父闲谈，他们当时也是想进入加拿大的华人之一，船到温哥华，因不符合加拿大移民条例的要求而未被获准上岸，直到晚年都在为此遗憾，而相反，许多缴纳了当初可以说是“巨款”的500元“人头税”而留在加拿大的华人，包括他的父亲在内，对当年的遭遇毫无怨言。

社区是否被政府招安？

另一个致力平反“人头税”和《排华法案》的华人团体——全加华人联会，由全国280个华人社团于1991年组成。他们对联邦的拨款行动表示欢迎，并认为是联邦政府在正视和处理“人头税”问题上迈出的可喜一步。

全加华联执行主席陈丙丁认为，政府的宣布是一个解决久待平反问题的重要开端，“联邦政府认识到解决这些平反问题，有助于促进加拿大人民间的相互了解。我们对此表示欢迎。”

林重强指出，与平权会不同，全加华联不要求政府做出个人赔偿，而是要政府采取四项措施：即正式承认“人头税”政策歧视华人；在国会上对受到伤害的华裔及其家人道歉；公开承认华人对加国的贡献；以及拨款设立永久性基金，照顾“人头税”缴纳者及其后裔，促进种族和谐。林重强强调，全加华联代表大部分华人社区的声音。

全加洪门机构和温哥华中华会馆也赞同全加华联的观点，洪门加拿大总支部部主委郑炯光表示，洪门已有142年历史，当年缴“人头税”的华裔大部分都是他们的会员，他的父亲也是其中之一。他们的主张是，不要求个人赔偿，但政府须承认人头税是个错误，设立基金会作教育用途。中华会馆理事长周炯华则建议将2500万拨款的一部分投资在一个展览文物馆，教育下一代。

不过，联邦政府的拨款显然远远没有满足全加华联的要求（据全加华人联会安大略区副主席詹文义透露，当初华人社区的平反人头税提案希望政府给予3000万元拨款建立一个平反人头税永久基金）；而多元文化部长陈卓愉明确向记者表示，这次拨款并非针对华人“人头税”，而且款项也“应该不会”再增加。在这样局势未明的情况下，以全加华联为首的华人社区纷纷对政府的处理手法表示欢迎和认同，也引起了部分社区人士的质疑。

时事评论员枫言认为，联邦政府这笔三年内2500万元的拨款，要用于6个过去曾经受到不同种族歧视的少数族裔社区，平均计算，华人社区只能得到417万元费用，这难道就是华人社区为之努力了20多年的结果？这离全加华联的目标也相差甚远。他质疑华人社区被联邦政府的一笔区区2500万元拨款而招安了。

全加华联理事的李松回应说，时代在变化，形势在发展。任何事情都是有弹性和可以“伸缩”的。现在，华人在加国的地位已经得到认可，也享受着平等的待遇。

林重强也表示，理解政府在处理“人头税”索偿问题上存有一定的困难。他说，很难让每个人都得到满足，但华人社区应该向前看，寻求解决历史问题的方法，而不是作不切实际的纠缠。他说，虽然问题仍未最后解决，但至少政府走出了第一步，有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基础。他希望以此为契机，令困扰华人社区20多年的“人头税”一案告一段落。

全加华联太平洋区的另一位共同主席、华侨历史学家黎全恩教授表示，根据维多利亚大学与西门菲沙大学在1997年所做的调查，并不是所有人头税缴交者或其家人都要求政府作出个人赔偿的。当年接受调查的187位人头苦主及其后人中，只有1/3赞成“政府作出个人金钱赔偿”；1/3反对；1/3没意见。所有830位受访者，在“对人头税追讨应该如何进行”这个问题上，1/3人认为“往事已往”，忘记过去，致力将加国发展为真正的多元文化社会；1/3赞成成立“种族关系基金会”；1/3则没有意见。只有4%要求与联邦政府对立。

政府是否避重就轻？

因过去加拿大政府征收人头税和实施排华法案，给华人社区留下了极大的创伤。在今天，已经是大家的共识了，包括联邦政府高官对此也是承认的。据平权会透露，他们的代表在去年3月23日曾与总理马田会面，讨论人头税及排华法案对社区的伤害。马田当时承认，那些受人头税及排华法案影响的人，是政府立法种族歧视与不公义的受害者。

2002年12月10日，华工后裔、保守党国会议员麦鼎鸿（Inky Mark）在“联合国人权日”向国会提出Bill C-333（The Chinese Canadian Recognition and Restitution Act.《表扬和补偿加拿大华人法》），此法案要求国会和联邦政府为过去征收华人人头税和排华法案道歉并设立教育基金，表彰华裔对加拿大的贡献，增进种族和谐。

今年2月21日，由保守党日裔议员小田（Bev Oda）提出的Bill C-333平反“人头税”和“排华法案”的提案，在国会进行了二读，并作了一个小时的辩论，预期4月份将在国会再次辩论，并有可能进行投票表决。据华裔国会议员麦鼎鸿表示，他相信Bill C-333法案到时会得到大多数国会议员支持通过。

虽然马田已表示当时政府的行为是种族歧视，国会也已对平反人头税的法案进行过二读。不过，联邦政府对过去政府所犯的错误仍不会公开道歉，只会承认错误。

陈卓愉对记者说，对于人头税和排华法案的历史问题，联邦政府将会正式承认错误，以教育下一代吸取教训，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当记者追问政府会否正式公开道歉时，陈卓愉表示有关字眼会与社区代表磋商后再定。他强调，这样的处理方式已经获得绝大部分社区人士的认同，目前只有平权会不能接受。

平权会要求道歉和个人赔偿，全加华联和Bill C-333要求道歉和集体赔偿，联邦政府似乎都没有正面回应，只是拨出2500万元给历史上曾受到不公平待遇的华裔、意大利裔、德裔、印裔、犹太裔和乌克兰裔6个社区作教育之用。对于政府在此事的处理上是否避重就轻，陈卓愉表示，这笔反种族歧视教育拨款是社区多年争取的结果，来之不易，而目前政府能够做到的也只能是这样了。

李松认为，由于害怕会负上法律责任，联邦政府可能不会用“道歉”（apologize）一词，而使用“遗憾”（regret）和“承认做错”（acknowledge wrong doing）。不过，李松觉得，这样的表述也可以接受。他表示，现在是为了解决问题，应该采取现实的态度，20年来的努力应该有个结果。

对于2500万元拨款的使用，李松说，他希望大部分能拨作处理华人“人头税”的基金。他认为，如果能将其中的1000万拨给华人社区作为基金，人们争取“人头税”和《排华法案》反对的目标就应该已经达到了。

枫言则表示，作为联邦政府，马田这样做也无可非议。因为，联邦政府没有这样的经济承受能力。正如安省高院对平权会诉讼的裁决所说，“如果加拿大政府为华人的人头税做出赔偿，那么就意味着应该对其它许多在当时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不公正的行为都要做出赔偿，而这是不现实的。”另外，政府也应该保障大多数人的利益，不应该为了两位在生的“人头税”苦主，而让全加拿大的纳税人背上沉重的经济包袱。如果按平权会的方案，可能会导致新的不公平现象，甚至引发新一轮“仇华”情绪。

小结

日前公布的两项报告显示，到2017年，加拿大的人口将有1/5是有色少数族裔；而目前，加国有1/6成人曾种族歧视之苦。如何在少数族裔日增的情况下，解决种族歧视的问题，是以多元文化政策作为立国之本的加拿大一个重要的政治命题。

古人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历史上华人“人头税”和《排华法案》问题的解决，将考验联邦政府和华人社区的智慧。大家都不希望看到，因解决历史遗留的种族歧视问题而引致新一轮的社会不公。(黄运荣)

相关链接：

“人头税”和“排华法案”

加拿大政府在1885年至1923年向抵达加拿大的华人征收“人头税”。数额从1885年的50元，上升到1903年的500元。相当于当时一名普通工人两年的收入。 而当时其它族裔的移民则不需要缴纳“人头税”。 期间820,369名华人支付了合共约2,300万元的人头税，相当于兴建整条横加铁路的费用。

《排华法案》是加拿大联邦政府在1923年至1947年实施的限制华人进入加拿大的法例。是加拿大历史上对华人的歧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