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网：“高层内幕作家”师东兵涉案记

法庭上的师东兵，毫无避讳而亲昵地数次提及国家领导人的名字，称和他们有“联系”；面对受害者的证言，他矢口否认，并讥讽他们是“穷鬼”。这位曾当过兵，曾写过戏曲剧本的作家，在被告席上，话到激动处，慷慨陈词，手舞足蹈。只是，和一年前相比，灰白的头发如今已然全白。

9月12日，师东兵在北京市第二中级法院出庭受审。检方指控师涉嫌虚构认识国家领导人，以帮助升迁、项目审批为由，诈骗八名被害人350万元。受骗者多为颇有地位的官员与商人。对此，师东兵断然否认。

据旁听者介绍，法庭调查阶段，控辩双方分歧明显，数度交锋拉锯，至下午审判长宣布休庭时，法庭辩论尚未进行。该案将择日继续开庭。

师东兵为舆论所瞩目，始于2009年夏。原深圳市市长许宗衡案发后，师东兵在其博客上高调声称许案发前他曾多次举报揭发。孰料不久之后，师东兵撰写的反映“中共高层政治斗争和军事风云”的“纪实文学”和“政要访谈录”，遭到了九名前国家领导人子女的全面质疑，指其编造访谈、虚构历史，败坏领导人形象，干扰党史权威性。早在2006年，师东兵即曾被深圳警方以涉嫌诈骗拘捕，之后被取保候审。2009年9月，再次因涉嫌诈骗被北京警方拘捕，直至此番被推上刑事被告席。

奇人奇事

在Google上，至今还能搜到一个名为“文学史上最敢言的作家——师东兵”的网站。这个貌似第三人所建的网站，几乎囊括了所有与师东兵相关的 “正面”资讯。其中连载的师东兵传记《神秘作家师东兵》（下称“师东兵传”）一书中，充斥着对师东兵诸如“天才”“一尊永远不倒的偶像”之类的溢美之词。

据这本没有署名作者的书所述，年届花甲的师东兵，出身于山西太原一个普通工人家庭。1960年，师东兵的父亲调入山西侯马平阳机械厂，小学三年级的师东兵进入该厂子弟小学就读。1969年底，师东兵参军入伍。两年后复员到侯马国营红卫机械厂，成为总装车间一名普通工人。

该书称，在工厂期间，师东兵发表了多篇纵论时事政治“指点五洲风云”的国际评论，被新华社刊发，成为该厂有名的“工人理论家”。但这些荣誉并未改变师东兵车间工人的身份。该书借“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右派’”之口这样评价师东兵：“你满腹经纶，文能著书百万，武可安邦定国，但是你不会受到重用的。没有人敢用你，因为你比他们太强了。”

1987年5月，怀才不遇的师东兵在工厂度过16年光阴后，调任新成立的侯马市文联副主席，成为专业作家。按“师东兵传”中的说法，师东兵评论、剧本、诗歌、传记文学创作、绘画等无所不能，其过往几十年经历和业绩被描写得颇具传奇色彩。该书称，师东兵因撰写和传播怀念周恩来总理的诗词，于 1976年10月被捕入狱，三年后获释。他身陷囹圄时，其父亲和妻子到北京告状，曾找过“一位山西籍的老革命家”。出狱后，师到北京拜访了他。

据知情人士介绍，这位“山西籍的老革命家”是定襄人，师东兵系其“拐着弯的亲戚”。师东兵由此获得了进出中央档案馆的特许借阅证，并借机见过一些老一代领导者。

从那时起，“跟中央高层搭上线”的师东兵，开始了一发而不可收的“中央高层政治、军事重大题材的纪实文学”创作之旅。“师东兵传”称，从 1980年起，师东兵制定了一个20年的创作计划——计划到本世纪末完成60本著作。其中“文化大革命”系列15本；建国以来政治运动风云10本；中苏大论战和中国外交风云及战争10本；当代政治家个人命运10本；中共党内路线斗争内幕5本；中共军事战争风云10本。书中描绘师著书立说时称，“三部电脑同时操作”，师东兵“站在书房的中央闭目沉思，忽而坐在电脑旁边噼啪噼啪地工作着，在键盘上驰骋千里。那个场面，他好象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

据上述网站“走近师东兵”一文称，自1970年以来，师东兵发表或出版了2000多万字的文学作品和戏曲剧本。如《短暂的春秋》《庐山真面目》《铁窗余生录》《政坛秘闻录》《选择突破口》《怀仁堂政变》等。 “师东兵传”评价这些作品“客观、公正、真实”，“处处显示着卓越的政治预见和引人入胜的无穷魅力，其中一些独到的观点，得到当代政治家们的重视和高度评价”。作者本人也被誉为“文学上的最敢讲真话的作家”。

尽管师东兵“著作等身，声誉日隆”，但对其作品真实性的质疑与指责，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已出现。

山西作家毕星星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表示，从上世纪80年代师东兵开始写作始，“文学圈根本没有把他当回事”，整个作协对他评价不高，他给大家的印象是“不着调”的人，对历史和文学没有谦逊和真诚，缺乏虔敬。“我们认定他会胡编。”

毕星星回忆说，上世纪90年代初，师东兵评副高职称，报到作协，还托人说情，没想到投票结果赞成票为零。此事一时在当地作家圈里传为笑谈。在毕星星们看来，师东兵那套投机钻营的做派，不值一哂。

但师东兵的通天能量，在山西作家圈中广为人知。毕星星说，曾有人随他进京觐见过权力中枢的老一辈，亲眼看到师东兵在宅邸家长里短，亲切得如同一家人。“师东兵当年曾到处给作家们许愿：‘你们谁想当县委书记，跟我说！’”

“到了90年代后，已经不是我们看不起他了，而是人家看不起我们了。”毕星星笑称。山西一位作家有一年在西北某城市一高档酒店，碰到一位军人模样的人士上前称：“我们首长要见你一下。”这位作家后来在一豪华套房看到，所谓“首长”正是师东兵，身边三四个高大魁梧的军人，看起来像给高级官员配备的警卫。

关系生意

然而，辉煌转眼已成云烟。师东兵已从昔日的权贵“座上宾”沦为阶下囚。检方指控称，师东兵于2004年至2006年间，以虚构自己认识国家或地方领导，可以办理职务升迁、项目审批、购买便宜汽车等为诱饵，骗取周武选、陈怀勤等八名被害人350万余元。

对此，师东兵辩称，他写过很多政治访谈文章、领导人传记，认识很多老一辈领导人及现任国家及地方领导人，并非虚构。

检方提及的八名受害者中，有三名官员因为谋求职务升迁而被师东兵骗取钱财。其中，前民航华北空管局副局长周武选被骗85万元。

周武选的证言称，他通过律师熊希伦结识师东兵，提出想通过师的关系升为正局长。师一口答应帮忙推荐。没过多久，师东兵说已经向领导人推荐了他，并说想买一套北京的别墅。之后，师东兵看中密云茉莉山庄的一套别墅，周武选先支付了5万元定金。此后每次见面，师东兵都说“你的事没问题，会尽早落实”。在师要求下，周武选陆续替他交付了80万元别墅房款。但是，直到周武选从华北空管局副局长的位置上退休，职务也没有升上去。

同样情况的还有前深圳市国土局土地交易中心书记李德全。为了谋取深圳市国土局局长一职，李德全央求师东兵帮忙。据师东兵称，他不仅向许宗衡推荐过李德全，还将书面材料给了时任广东省政府一名主要领导。为此，李德全先后给了师东兵83万元。

时任北京银行副行长的刘建民，也被师东兵诈骗了6.1万元。据刘建民的证言，他通过律师熊希伦认识师东兵后，师自称认识北京市高层领导，可以帮他办理升迁，但要一笔钱，如果没有现金可以打欠条。刘建民说，“他其实就是个骗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对于上述证人证言，师东兵以“一派胡言”概之，并辩称自己的确向国家领导人或地方主要领导推荐过他们，邮寄过材料，并称，“我有千万元的港币，我图他这点钱？”不过，师东兵并未拿出证据来反驳这些证言。

除了帮忙职务升迁，助讨拆迁款、商业项目审批也是师东兵的生财路。北京商人陈怀勤的证言称，2005年3月，他的老厂在亦庄开发区被拆迁，补偿资金迟迟没到位。他认识了师东兵后，师自称认识北京市领导，能要到拆迁补偿并说事情开始办了，得有个名分，要求聘其当高级政策顾问，年薪60万元。

陈怀勤说，材料压根就没交给市领导，而是给了信访办。起诉书显示，陈怀勤被诈骗25万元。

此外，商人林木成参股深圳办污水处理厂，政府迟迟未接通污水管道。林木成找师东兵帮忙，并给付120万元。林木成的证言称，师东兵承诺向原深圳市市长许宗衡提请批示。而水务局证言称，并未收到市领导的任何批文。

起诉书还称，师东兵称可通过自己的关系便宜买车，李占书等两人共被诈骗金额20万元。

几乎所有证人，在证言中都提到他们见师东兵时的场面和派头。曾经的司机李国盛、随从王齐在证言中说，师东兵总让他们在外人面前称他“首长”。每次吃饭，都让他们站身后帮拿杯子和衣服。每次见人，师东兵都送书给对方，逢人就说自己在“文化大革命”间的经历，谈国家领导人的事情，还说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北京律师熊希伦在证言中说，师东兵派头十足，话不多，称自己在“文革”时救过中央领导人。

周武选则表示，他初次见到师东兵时，在场的几个男子，据说是负责他起居的武警战士。师当场送了他几本有关领导人的书，饭桌上试探底细，感觉他知道领导人很多事，应该有些背景。因为“书中内容不是一般人能知道的”。

恩怨末路

师东兵真正为舆论所瞩目，源于去年夏天一篇声讨原深圳市市长许宗衡的博文。

2009年6月8日，新华网发布消息，许宗衡被“双规”。次日9时许，师东兵在其博客上挂出名为“深圳人民的伟大胜利”的博文，称许宗衡是“阴毒的黑帮头子”，并说自己早就对许宗衡说过，“像你这样，迟早要出事”。

师东兵与许宗衡到底有何过节，外人无从考证。不过，一张许宗衡与师东兵笑容满面、热烈拥抱的照片被广为传播。据师东兵自述，2004年10月底，时任深圳市常务副市长的许宗衡将他请到深圳。在深圳威尼斯酒店里，“许宗衡一见我，像小丑般样地作揖、拥抱。甜言蜜语地让我尽力帮助他当市长。”师东兵称，当时觉得许宗衡很豪爽，回北京后向有关领导推荐了他。

许、师二人后来交恶，据师东兵称，源于深圳市国土局土地交易中心书记李德全所托诸多事项。

2005年5月，许宗衡出任深圳市市长。同年9月，李德全因中海集团在横岗区所买土地一事，托师东兵向许宗衡说项。之后又向其托付了其他人的诸多事。师东兵称，2006年2月，许宗衡对他说：“中海的事不能少于2000万。”当年3月，因他不肯向李德全开口要钱，跟许宗衡绝交，并向许称，“过去我对你说的话和承诺，统统作废”。

2006年4月25日，师东兵被深圳市公安局拘捕，6月2日，被正式逮捕。涉嫌罪名是诈骗罪。据师东兵称，因多方营救，当年9月30日，深圳市检察院变更强制措施为取保候审。

许宗衡“落马”后，师东兵高调出来揭批许宗衡。之后，其多本著述遭到包括九名前领导人子女的全面质疑。胡耀邦的长子胡德平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指责师东兵弄虚作假。此外，几名前国家和中央高级领导的亲随撰文，声明师东兵所写不实。

作家毕星星在其博文“魔鬼留下的一份遗产”中评论说，师东兵现象实际上反映了中国的写作生态：“资料垄断，特权写作；高官护卫，特许写作。”毕星星认为，师东兵现象绝非偶然。他的作品真伪相杂，半真半假，无中生有，指鹿为马的描述记录比比皆是，却一路高歌写作造假20多年，“经济收益”和“政治效益”互为促进，声名日隆。而只要历史档案不解密，只要史料私相授受，只要宠惯特权写作，就会有师东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