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当多的中国知识分子缺乏社会责任感
五、六十岁以上的中国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经历,这就是那场“触及灵魂”、历时十年的文革。如果说每一个人生都有自己的故事的话,每个文革过来人的生活轨迹也都记录着那场运动对个人从事业到生活,从肉体到精神的冲击,每个个人故事都是那场全国性运动的缩影。建筑学家萧默的新书《一叶一菩提- 我在敦煌十五年》就试图以自己的个人故事和所见所闻,将那一段不应当忘记的灾难,讲述给今天的年轻人,不是为了获取读者的眼泪,而是将几十年的思考献给读者分享。作者虽然没有惨烈的经历,但有惊无险的曲折更真实的展现出那个特定的年代对人性的扭曲。
萧默是湖南衡阳人。建筑学学者。1961年在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后,1963年前往敦煌文物研究所工作,在那里生活了15年。《一叶一菩提》记录的就是他这一段的生活。
面对现状,要前进,不能倒退
萧默先生接受我们电话采访时,首先介绍了促使他写书讲述这段经历的初衷:
萧默:我在敦煌生活了十五年。这是人生最重要的一段时间,从二十五岁到四十岁。虽然后来离开了,但是因为中间经历了十年文革,对我影响太深刻了。我之所以此前没有写,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当时手头业务工作还很多―我是研究建筑的,有些工作还没有完。另外一个,对文革十年,我总是要把它想清楚,理解不够。但经过一段时间,我逐渐对文革的性质比较能说清楚了,我觉得我可以理解了。趁现在记忆力还好的时候,把它写下来。
但是,这个写也不完全是决定于个人的想法。我觉得,有责任把文革的真相告诉大家。尤其告诉给年轻人。因为我感觉中国现在的确有一种力量,他们采用文化专制主义,扼杀先进文化,力图回避、隐瞒、以至美化文革这段国家和党的灾难史。甚至这股力量还声称要来第二次文化大革命。他们甚至在网上或其他公开场合,提出要推翻现政权,因为现政权搞改革开放。还有些年轻人,或者是弱势群体,特别是年轻的弱势群体,跟着他们走。我觉得要把文革的真相告诉大家,这条路千万走不得。不能够搞第二次文化大革命。
法广:但是这些弱势群体,那些想再来一次文革的人是不是也是因为对现状不满呢?
萧默:他们对现状是有不满,但是,他们得出的结论是错误的。我对现状我也有我的看法,也有不满意的地方,有些地方我甚至是非常不满的。比如中国现状中的贪污腐败、政治体制改革停步不前。但是,我的想法是一定要前进,而不能倒退。这部分朋友的不满,他们认为文化大革命非常好,毛泽东统治的时代非常好。错误地认为:那个时候没有贪污腐败,那个时候老百姓是平等的。
法广:这种思潮出现是否也跟中国国内官方不允许公开讨论有关?中国政府虽然在七十年代末否定了文革,将它定性为浩劫,但此后并没有后续的反思和研究,特别是没有对年轻人的教育。
权贵利益集团与极左派都反对前进
萧默:我觉得这个反思是很不够的。但是虽然也提出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当时也提出了拨乱反正。但是,拨乱反正好像就是把华国锋提出的两个“凡是”(凡是毛泽东说的都是对的,凡是毛泽东说的我们都要执行)反掉了,以为拨乱反正就搞完了。其实深藏在人们脑子里的文革思维、那种对毛泽东和所谓的毛泽东思想的深刻反思,甚至于否定,或者把完全的真相告诉大家,这一点做得非常不够。华国锋下台以后,真正的拨乱反思应该说就停止了。而且,形势发展变化以后,中国形成了一个新的集团―权贵利益集团。权贵利益集团并不愿意反思。这个集团和极左派,就是我刚才说的想回到过去的一派,两派力量合流,反对前进。权贵派希望维持现状,极左派希望回到过去,在“不要前进”这一点上找到了共同点。总而言之,就是把真相隐瞒起来。
相当多的知识分子缺乏社会责任感
法广:中国官方对文革历史反思不够,使得整个社会也无法展开深刻的反思和回顾。但是,从社会个体来看,好像很多像您这样的过来人也没有真正把他们的经历讲给自己的孩子和身边的人,好像不愿意再回首这段历史,您认为是什么原因?
萧默:不是不愿意再回首。我觉得知识分子的责任应当更大些。因为,或者是弱势群体,或者是年轻人,他们不知道情况,或者是没有能力写下来,记下来。知识分子有写作能力,就应该把这段历史留下来。但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产生了分化。我认为有部分知识分子,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多的知识分子没有、或者缺乏社会责任感,只是一个专业知识分子,只埋头做自己的事情。有一部分、比较少数的知识分子还有这种社会责任感,真正地担负起正义的守望者这样的责任,从各方面进行研究。
法广:您在书中谈到您与朋友的一次讨论:英国人、法国人盗窃敦煌文物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您的论述让我联想起一、两年前圆明园兽首在法国拍卖,在中国引发的争论。您认为,其实中国人自己对自己的文物也没有真正保护,是么?
萧默: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我记得好像是前两年吧,敦煌研究院专门召开了一个会议,考证敦煌文物到底是外国人先发现的,还是中国人先发现的。讨论得很热烈。结果嘛,当然是照例,肯定是中国人先发现的。然后,义正词严,说是要打破一个谣言,说是外国人先发现的。
这样的讨论,我自己感觉到很无聊。当时,我不知道,别人不知道,但是敦煌人自己是知道的呀!可他知道是知道有这些壁画存在,有这些塑像存在,但他并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历史价值。那这种发现又有什么意义呢?!
法广:这也就是您说的“要珍之宝之,你也才可能认为保有这些珍宝是你的权利,才有了“主权”的观念。
萧默:对,是这样。如果你不认识它的价值,甚至以为那是一堆垃圾在那里摆着,那你怎么会感觉到这堆垃圾神圣不可侵犯呢?!
法广:回首这15年的生活,您最大的感悟是什么?
萧默:我觉得我这15年—至少其中10年,过着一种斗争的生活。回过头来想,也是浪费了时间。但是,对于人生来说,也是一个感悟的时代,我觉得我终于从过去的一种认识中,经过实践,已经觉悟过来了。这是我最大的收获。
当然,专业上的收获也不少。虽然浪费了很多时间,最后还是出了一本书,并没有完完全全地毫无所获。最可以自慰的是,《敦煌建筑研究》已经出版了,第二版也已经印刷,而且韩国和日本都翻译了,在韩国和日本还要出版;第三版已经修订完成了。我终于把敦煌保存的非常重要的建筑历史的资料发掘出来了。这是我可以感到一点欣慰的。
传统文化优秀部分应当与当代普世价值相结合
法广:见证了那个特定年代对人性的扭曲,古稀之年的萧默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真善美品德的沉淀依然不失信心:
萧默:即使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们中国传统的优秀部分,那种真善美的本质仍然是存在的。但也不能太乐观,还是要继续拨乱反正。要把正确的树立起来,跟错误的划清界线,并且把错误的揭露出来批判。我说的错误的东西指的是哲学上、思想上、路线上(的错误),而不仅仅是哪一个具体措施,或者是把谁打倒了是错误的。不仅仅是指这些具体(事件),而是这个思想观念上的、路线上的错误。我觉得应当与这些划清界线,讨论清楚。抛弃错误的,继承我们传统文化中优秀的部分,并且吸收当代的、世界的普世价值的部分。其实,我们的传统文化里就有当代普世价值的一些种子。应当和现代、当代的普世价值观念结合起来。结合中国国情和国民素质,再结合先进国家的一些制度性的因素,逐渐地我们才能前进。
《一叶一菩提-我在敦煌十五年》 今年五月首次印刷出版后,曾一度传出禁书的风声。但此后又有同样可靠的信息,称已同意再版发行。其中波折,萧先生已不愿再提。此书的新版本保留了初版的故事陈述,增添了更多作者经年累月的思考,不久将与读者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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