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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六四”事件被捕囚徒的狱中杂忆

编者按:本文作者是浙江八九学运中的杭州在职广播员,以“动乱精英”关入省第一看守所八十八天。本文生动描述青年学子入狱的经历与感受。作者今已58岁,近况不明。

该写点什么了,万一哪天突然失忆甚至失命,我会永远失去那份承诺——记录我经历的“六四”,八九学运将失去一滴真实水珠。八九学运,我是浙江广播电视高专 八七级学生(在职播音班),主持杭州武林广场广播站,负责与北京等地的资讯交流。 8月10日~11月8日,我与四十馀名“六四犯”一起关押于杭州卖鱼桥省第一看守所,正式名目“暴乱分子”、、“反革命嫌犯”。

●25 年前的北京八九学运勇敢对抗中共的武力镇压。展现中国人绝不接受极权专制的意志。

入狱那天,心情复杂。虽说已有思想准备,真正面临,还是震撼强烈,无比愤慨!凭什么抓我?仅仅因为说了一些真话?记录这次学运?我像一头愤怒雄狮,也像一个受到极大委屈的孩子,那样无助那样绝望!!《国际歌》

各监舍不约而同唱起悲怆的《国际歌》。本人原为克拉玛依油田播音员,带有磁性的男中音唱起来还真有一点煽乎劲,除了发泄情绪、表达不满,还有对新狱友的鼓励。当然,也一下子使我想起“戴镣长街行”的夏明翰⋯⋯

看守所政治犯、刑事犯溷杂,只有我们“六四犯”成天忙个不停,搞得狱中鸡飞狗跳。调戏哨兵、拉歌比赛、交换情报、狱中电台⋯⋯折腾刚消停,开饭了,又有某号就伙食发表严正声明,倡议绝食⋯⋯面对学生种种“胡闹”,狱方从吃惊、愤怒到平静、默许。

看守所是中转站,三个月羁押期一到,不是被放就是被捕。难友获释,《国际歌》是告别也是期待。难友被捕“升级”,《国际歌》所包含的内容就复杂了。八月,一天大清早警笛乱响,感觉要出事,果然十五名“六四犯”被捕转狱。浙大王星、蒋风冰、李宝库、胡容容(硕士生)、张伟明(硕士生);杭大方月松、朱春华、叶坚定;浙美院张伟平、崔建昌、刘安平、姚华、姚葵礼;杭州电子工学院杨泽敏;浙江农大徐南南。《国际歌》旋即响起,离去的同学面带微笑,大义凛然向各牢房挥手致意。那天,午饭多加一道荤菜,但留下来的“六四犯”都没吃饭。这批被“转”学生,后被判刑二~五年。

转房乃“日常项目”,既防止囚犯串供,也向囚犯施加心理压力。但对我们“六四犯”,转房则是交流资讯、互相安慰、发展同志的大好途径。本人系狱八十八天,至少转房十次。一次竟与四旬贪官成“难友”。溷熟后,贪官说他很后悔,这么多学生因反“官倒”入狱,“看你们成天信心百倍,对未来充满希望,而我却苟且偷生,将来我孩子知道我的事一定不会原谅我⋯⋯”他哭得像个小孩,反复问我他该怎么办?

每逢来了新狱友,大家都很兴奋。一可了解外面资讯,二可多交一位“革命战友”。浙大小蒋

放风半小时,认识很多新战友。浙大蒋风冰,个子不高,书生模样,轻言细语,笑声很有特点,特别让人开心。只是一笑起来就站不稳,身子老往一边倒去,原来左脚趾少了一个半。他是从北京押回来的。一次,他大笑时摔倒,我开他玩笑:“以后就做后勤吧,少上前线去拼命。”小蒋却一本正经:“不行,如果还有一次革命,我一定还要上前线,还要冲到第一线!要为我的脚报仇!”

浙大学生赴京,小蒋总指挥,天安门广场“高自联”负责人之一。六月三日晚,他带领一支工人纠察队在建国门一带维持秩序。很多市民在广场周边设置路障——拦堵军车。午夜,人很多,天也很黑,突然前面传来密集枪声,人们潮水般涌来,撕心裂肺的哭号,大声咒骂,秩序大乱。小蒋一边喊“大家不要慌,学生让市民先撤!”一边向前跑去。人们又一涌而上往前冲。“当兵的不敢向学生开枪,那是橡皮子弹!!”小蒋目睹数千人被踩踏。

很快,他发现前边倒下者大多身中数弹,大部份已死,有的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叫救命⋯⋯小蒋马上组织运送伤员。又一阵枪声,蒋风冰眼前一黑,被击中了。等他醒来,左脚缠满绷带,已躺在医院里。

六月六日,戒严部队在北京各医院贴出公告:市民必须二十四小时内接回家人,否则后果自负!当大多数人还未回过神,全幅武装的士兵已开始在各医院搜捕。凡无北京身份证、没有家人陪护、外地口音的外科病人,一律带走。小蒋被拖下床、丢进军车,关进北京红十字中心“统一治疗”。很快,小蒋身分被查明,送进监狱,押回杭州。狱中电台

狱中空气让人窒息,我们大多没有坐牢的思想准备,刚进来时冤屈情绪很大,几个激进点的甚至想轻生。这种空气一旦蔓延很可怕。如何鼓舞斗志?提高大家情绪?我们几个年龄较大的决定由我主持狱中新闻节目,改善狱中气氛。

所谓狱中电台,就是每天某几个时分,我在牢房小窗前大声对外“广播”,想到什么“广播”什么。没有编缉没有麦克,但效果却是我们万万没有料到——各号反应热烈,对话远远超过今天任何一家电台热线,大家情绪得到极大改善,连刑事犯都被我们深深感染。好景不长,“电台”很快遭封杀,先把我囚室的小窗口锁上,接着把我转至偏僻牢房,最后警告:再折腾就转走(逮捕)!

我和几个“大人”商量后决定,“电台”还是得播音,但改变策略,采取“三不主义”——不谈政治与形势、不攻击中共头目、不提倡闹事,专门朗诵诗词歌赋。绝食胜利

那天放风不到五分钟,武警称有人违反监规,大喊大叫赶我们回监,各号必须写出保证书,否则停止放风!大家被彻底激怒,立即决定无限期绝食。

第一天,送饭车来了,一直吃饭打冲锋的“六四犯”,没人搭理。送饭者骂骂咧咧走了,但没人搭理我们。唯一变化就是安静,出奇的安静。第二天,几个管教往各号打量一番,提审了几个人,回来后一切照旧,大家仍然沉默。直到晚上,正副所长才迈着方步过来,找一些绝食者谈话,并带来方便食品,希望停止绝食,让我们派代表谈判。我们派出五名代表。不到二十分种,代表回来,首席代表“大胡子”高喊:“他们没有诚意!我们的条件他们还要研究!!”很快恢复沉寂。我躺在铺上,什么也不想说,默默忍受饥饿型胃痉挛,阵阵晕旋。

第三天中午,“猩猩”管教敲打饭勺,大声叫嚷:“所长为大家改善伙食,今天吃红烧肉了啦!”他一反常态打开牢门,故意让肉香飘进各号,让狱役把饭菜一一送到各号。折腾半天,见还是没人理他,“猩猩”嘟哝着灰熘熘走了。

这天,我无力起身,监房外不时传来嘈杂声,三名绝食学生深度昏迷送了医院。我的意识也有点不清醒,开始出现幻觉。

绝食六十小时后,因“后果严重”,狱方慌了手脚。当晚来了不少医护人员,也来了一些“大领导”。所长忙上跑下,不停对领导的训斥点着头。终于,监狱广播播送通知:满足学生全部要求,希望大家配合检查身体⋯⋯

我们达到四个目的:一、每天放风四十五分钟;二、伙食标准从每天八角提高至一元;三、不准克扣外边送来的物品;四、可进行文学朗读活动。我们付出的代价是:几乎所有的人都患上严重胃病,三名同学因昏厥终身脑损伤。夺枪事件

看管我们的是一个武警中队,近百人,大多二十岁左右。刚入狱时,他们如临大敌,好一副横眉冷对,以“国家主人”自居,视我们为“专政对象”,经常为一点小事与学生发生冲突。他们虽然端着枪,但除了岗楼哨兵,其他武警的枪里不配子弹。

一次放风结束,几个学生走得慢一点,一个武警态度非常恶劣,推推搡搡,嘴里还不干不净。关上牢门,两个学生实在忍不住,对着武警背影骂了一句。这可惹怒了他,端起枪托砸向小窗里的学生,里边的学生一边躲闪,一边趁势把紧紧抓住枪托,形成了对峙。四周各号囚犯大声为学生助威,那个当兵的脸都吓白了。等管教拿着钥匙来开门,双方还在对峙,狱中乱成一团。

“夺枪”事件后,“六四犯”情绪激动,强烈要求所长解释,否则不甘休。“绝食事件”刚平息,狱主不想惹出更大麻烦,与学生有一次对话。一位学法律的学生一针见血:你们连最基本的法律常识都没有,除非紧急情况,按国际法条例,枪支等致命武器不许入狱。对话后,狱方保证武警不再带枪支入狱,那位武警据说受到处分。“策反”全所

当兵的武警“教育”我们:犯了罪就该接受改造。学生回答,我们有没有罪,应该让历史评说。当兵的再说,你们无罪?那怎么关进这里?学生说我们身体被囚,心却自由;你们不但身不自由,心也不自由。“谁是被关起来的人呢?”几次交锋下来,当兵的话越来越少。日子越长,当兵就对我们越尊重。以前横眉冷对,现在心照不宣,偶尔还能就一些敏感话题认真辩论。

出狱后,我对一直很关心我的高所长说:再关三个月,我可能策反整个看守所。人心肉长,除了那些良知扭曲的政客们,大多可以从对立到了解、从陌路到朋友,因为有伟大的人性连接着。“浙京一号”

因与央视薛飞有几次通话、租用两条国际卫星电话线路、参加六月九日杭州武林广场五万人追悼大会,我的桉子定为“浙京一号”。第一次审讯,两盏强灯刺得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有问必答,心中无鬼嘛。可是,我越“君子坦荡荡”,他们越觉得大有问题。那天提审,那小子一上来就气势汹汹。见我没能让他满意,他举起一大叠信件:“到底说不说!不说我们一样可以查实你干过的事!”我不由放声大笑:“好啊,你们去查好,我心甘情愿在这里等着制裁。只怕你看了这些信,晚上睡不着。”

原来,我和维族爱妻有约定:本人一旦失踪,她每天一信寄校,不管我能否看到。没想到,这些信成了要胁我的“法宝”。此后多年,她一直为我担惊受怕,用母亲般的爱罩着我。

一次提审,非要我交待反革命煽动罪,我对审讯者讲了一通革命与反革命的名词解释,他气得暴跳如雷:“好,好,死到临头了你还嘴硬!!”第二天,对我连续提审。狱友有被连续审讯超过二十小时。

对我的审讯明显升格,换了一帮“国安”,年龄偏大,还有一个老者。态度也有明显改变,不再大吼大叫,不时还搞点小恩小惠。一位年龄比我略长的女审讯员,提审时给我一个桔橘,要我莫着急,慢慢想。一瞬间,好感动,想到母亲与大姐。

被押近八十天,快有“结果”了。那位老者明确告知:你的桉件基本搞清,上报待批,结果他不知道。但他意味深长对我讲了一段话:

国家政权所衡量的公正,决不是老百姓认为的那种公平,而是一种平衡!一种国家利益上的平衡,一种集团利益上的平衡!甚至某个政治人物上的平衡!如果你没有这样一种认识,就等于你没有起码的政治斗争常识。你酷爱历史,应该知道翻开历史的冻土层,那一层没有几个屈死鬼。仔细研究他们,哪一个不是豪情满怀满腔热血?可结果呢?从历史角度,他们的死或多或少都会对历史发展可能起那麽一点作用,可从个体上,他们无一例外付出全部生命!搞政治斗争,你做好充分的准备吗?

听到如此深刻的“教育”,我哭了,哭得很伤心。今天,回忆至此,仍泪流不止,不是伤心不是自责不是委曲,但又都有那麽一点。应该说,我们那会儿确实“没准备好”。下棋赌食

与浙大徐舜同狱最长感情最深,我们既是难友也是棋友。牢里下棋可不太方便,什么都没有,土法上马用各种物件代替,足足两天才“制作”成一副改良版中国象棋。

一开始,我们将棋子编上号,按传统对弈,很快感觉不过瘾,便将棋子按贪官编号,看谁消灭对方“贪官”多、消灭对方“贪官”级别大。一次,我仅用五招便把他的“李×”打出局,大快人心!时间一长,“贪官”也玩腻了。因为对贪官谁也不在乎,谁也不愿意去保护他,有时干脆自投落网“自杀”,将己方贪官全交给对家。人性此时顽强表现出来,玩上狱中最缺乏的“美味”,饥饿毕竟是狱囚的“第一感”。我们列出世上最美味的十六种食品为棋子,每当赢得对方美味,规定赢家可享用输方“供奉”——他的私存食品。当赢家享食时,输方还必须违心地不停赞美,直到胜家享毕。此时,赢家故意慢嚼细咽,看着对方那副无可奈何的馋样——既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地陪着笑脸。当然,为了公平,补充规定不得连续吃掉对方三种美食。如你已连吃两种东西,必须设法让对方吃掉你一种“美味”,然后才可继续攻击对方“美食”。如果对方算路高明,故意让你吃掉他的第三种“美味”,那麽你就撑死了,你桌面上全部食品都归对方!这样,你来我往,杀得天昏地暗,最终居然长赌无输赢,胜负差不多。

一次,为了能吃自己昨天中餐省下来的那块猪皮,我俩拼杀两个多小时未分胜负,最后达成和解——各享一半。

再后来,双方能吃的东西都吃完了,咋办?学财会的徐舜提议:做期货。所谓“期货”,就是输家无现货供奉,出狱后必须购食进来孝敬。徐舜比我早出去两天,当天就买了一大碗红烧牛肉面(足有半斤)和许多零食“供奉”进来,补上“做期货”的亏空。

十多年以后,徐舜打电话时问我,当年托人带进狱的东西我吃到没有,已经二十岁的小女听到这则故事,伤心地哭了。

出狱后,我从不去动物园。因为我深感不自由的滋味,觉得将鲜活生命关起来,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犯罪。狱中生日

我在看守所中度过三十三周岁生日。几天前就有人开始忙碌了。看守所长准备了贺卡、香烟及一些食物,说是借此改善一下我们的生活。老所长与我们朝夕相处几十天后,这位当年被划“右派”的老革命早已明白我们的善良,尽可能冒着风险“关照”我们。那天一早,他将我换到另一牢房,不仅环境好不少,还有抽水马桶。老所长让我开列购物清单(他派人上街跑腿),一边意味深长地说:“小伙子,祝贺你的生日!你知道吗,你很有福气噢,这间房子是当年胡风住过的地方。今天但愿你能做一个好梦!”我的眼眶湿润了。

那天放风的时间特别长,难友们的声声祝福使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生日快乐”。那晚月光很好,各牢房都演出节目,真有点像《红岩》里的“绣红旗”。最受欢迎的节目还是诗朗诵和《国际歌》。我的节目是即席创作的诗歌〈我爱母亲〉,朗诵时我哭了,很多人都哭了,在场武警也很感动。

失踪小张

那天一早,看守所空气就有点紧张,加强岗哨。十点来钟,看守长点头哈腰陪同一大群首长入狱视察,午饭改善生活,大家正高兴着,突然宣布下午不放风,晚上原本总有人提审,那天整晚静悄悄。

二十三点多,都睡了,突然被铁镣的哗啦声惊醒,扑到囚室小窗,全副武装的武警押着一囚走来,再走远。不是北师大张劲松吗?五月二十六日,我们结识于《浙江日报》前。张劲松告诉我,他刚从北京赶回杭州,要组织人们阻止《浙江日报》转载袁木文章。次日,我采访杭州火车站静坐学生,再次看到张劲松,谈了很久。他坚决不同意我的“非暴力”,他认为:一切反动派都不会自行灭亡,不会自动放下武器,必须做好更坏打算,甚至流血牺牲! 不过,我们都希望通过这次难得机会,实践中好好磨练,争取成为职业革命者。他还说很喜欢杭州,希望能找一个杭州姑娘⋯⋯ 当晚,张劲松被关进死囚小号,第二天放风我在过道里向他挥手致意,第三天他被转走。二十五年了, 张劲松,你还在人世吗?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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