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高山案犯李东哲与领馆谈交易条件

三年前的一个周日下午，中国最想缉拿归案的逃犯之一李东哲走进了形似宝塔的中国驻温哥华总领事馆，他穿着宽松的牛仔裤和条纹T恤衫，准备进行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场赌博。李东哲被控是一起涉及1.13亿美元挪用公款案的主谋，在走进总领馆前，他已在加拿大居住近七年，没有受到中国司法系统的控制。在中国，如果李东哲罪名成立，他可能被判处无期徒刑甚至死刑。中国政府的数据显示，中国刑事法庭几乎从不宣判嫌疑人无罪。

在温哥华，李东哲完全融入了当地的华人社会，他甚至不需要学习英语。他有时候开玩笑说，这基本上就像给他这种工作狂来了一次强制休假。

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李东哲当天走进总领事馆呢？

答案来自《华尔街日报》(The Wall Street Journal)近期接触到的一些文件和长达数小时的录音。接触到这些资料要归功于李东哲在加拿大的律师。这些资料提供了一个罕见的视角，使外界得以窥见李东哲逃亡生涯中所面临的压力。现在，北京决定加大这方面的施压力度，以试图追回多达1.8万名在逃境外的经济犯罪嫌疑人非法累积的财富。

图片来源：哈尔滨中级人民法院李东哲在哈尔滨中级人民法院接受审判。

在中国长期繁荣时期，这些在逃人员曾在中国从事经济诈骗行为。据总部位于华盛顿的全球金融诚信组织(Global Financial Integrity)估计，在截至2012年的十年间，有多达1.25万亿美元的非法所得资金流出中国。

中国当局在全球追踪这些资金，从斐济到比利时，再到美国，一路追逐白领犯罪嫌疑人。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领导的政府去年启动了名为“猎狐”(Fox Hunt)的专项行动，以抓捕这类潜逃到海外的经济犯罪嫌疑人。

中国在海外使馆增设警务联络官，并敦促海外政府协助该项行动。根据其他一些熟悉情况的人提供的录音和访谈记录，虽然已经潜逃到海外，但李东哲感受到了太平洋两岸的这股压力。记者未能联系到李东哲就此置评。中国当局已经在国内拘捕了他的亲戚并没收他们的资产。许多国家不太愿意将中国籍疑犯引渡回国，因为担心这些人可能受到酷刑或被处死。加拿大就是其中的一个。

但据李东哲的加拿大律师坎农(Douglas Cannon)等人说，在中国的施压下，加拿大以违反移民法为由将其关押了两年多，释放后也一直对其进行监视。李东哲在领事馆内告诉中国官员说，每一次敲门都使他心惊肉跳，不知上门的是移民官还是警察。处事八面玲珑、圆滑世故的李东哲在上世纪90年代的中国溷得风生水起。当他在温哥华与中国官员开始讨价还价时，他还设想过自己能再提出一个条件：既然中国政府想逮捕他归案，他会束手就擒，但前提是政府同意从轻处罚。

Lucy Hornby/Reuters哈尔滨的圣索菲亚教堂。李东哲成长于中国东北城市哈尔滨。

现年48岁的李东哲成长于中国东北方城市哈尔滨，小学毕业之后就没受过多少正式教育。但他为人很有自信，也颇有经商头脑。他曾经做过一次性筷子的生意，也在几个城市倒卖过俄罗斯产的彩电。当上世纪90年代私家车在中国渐渐兴起时，李东哲弄到了经销别克(Buick)、大众(Volkswagen)和日产(Nissan)品牌汽车的特许权。他从事过保健品业务和地产开发。他的表弟江国载（音）说，他有远见，在大家还很穷的时候他就很富了。他工作起来废寝忘食，什么事都顾不上。李东哲的前妻曲红伟（音）称，他没有安排蜜月，两个孩子出生时也没赶上，不记得生日，结婚以来只过过一次情人节，还是他的助手给买的花。

性格谦逊、有一副方下巴、戴眼镜的李东哲从不炫富，只是在汽车上纵容一下自己，他的座驾是一辆顶级奥迪(Audi)，配了专职司机。不过一位知情人士称，李东哲的野心超过了他的赚钱能力。

据《华尔街日报》看到的供述，李东哲2000年开始与高山──哈尔滨某中国银行支行的行长──展开合作。该供述是李东哲和高山后来向中国有关部门做出的。记者试图联系高山，但未能成功。高山在这份供述中说，李东哲向当地公司的高管引荐自己，两人与这些高管达成协定：对方在高山所在的支行存钱，李东哲和高山则给与相应的回扣。高山说，之后高山用假印章和假发票伪造交易，将人民币9.39亿元（当时约合1.13亿美元）的客户资金转移至李东哲控制的帐户中。数百万美元资金从未归还。他们在哈尔滨接触的公司包括一家高速公路公司和一家地方退休基金。

高山对中国有关部门称，向一家通信公司高管提供的回扣相当于存款的1%。根据李东哲的供述，他向中国有关部门承认，其公司通过银行支行获得这笔资金，但将其视为过渡贷款，并坚称没有将任何资金用作私人用途。高山对有关部门称，他只是希望通过增加银行存款来获得升职。在此期间，李东哲在温哥华市中心的Pender街购置了四处房产，房产是富裕中国人海外投资的主要目标。

加拿大政府报告显示，当住在加拿大的一位哈尔滨朋友接触李东哲，要求他支持温尼伯皇家芭蕾舞团(Royal Winnipeg Ballet)时，李东哲拿出了超过45万美元，负担该芭蕾舞团在中国为期18天的巡演。这家芭蕾团没有回应置评请求。之后，在2004年末，至少有一位中国银行的客户开始提出质疑。李东哲的加拿大律师坎农称，李东哲听到风声，警方正在追踪他。他之后就逃到了温哥华。移民纪录显示，李东哲比现年49岁的高山晚一天抵达加拿大。中国警方发布了通缉令，并通过国际刑警组织(Interpol)发布了一份红色通缉令(Red Notice)缉捕李东哲和高山，两人所涉案件被认为是中国有史以来涉及金额最大的银行贪污欺诈案之一。李东哲在温哥华保持低调，在他到加拿大后的六个月内，他处置了当地所有可追踪资产，包括Pender街的物业。

由于中国迫切想要抓捕李东哲归案，温哥华警方开始监视李东哲，并同意派一名警员到哈尔滨听取该案的情况介绍。据李东哲的律师坎农和他的亲戚说，在老家，李东哲的几个表兄弟也因涉嫌参与贪污案被关押。李东哲随后在向相关部门的陈述中称，有关部门将李东哲的部分家人和以前的商业伙伴从家中驱逐，并控制了李东哲的许多地产、经销权和其他产业，随后将其中一些出售。合作困境

如何对待中国逃犯的问题对加拿大和其他一些西方国家来说进退两难：将他们送回中国，他们可能遭受酷刑拷问或者残忍、异常的对待，而保护他们又会冒着成为国际犯罪的避难天堂。

李东哲的加拿大律师坎农(Douglas Cannon)说，中国若希望在追捕逃犯的问题上得到西方国家更多的配合，需要建立更公正的刑事司法制度。

香港大学法学专家阎小骏说，西方国家有义务协助中国将罪犯绳之以法。

加拿大政府的一份报告显示，2007年2月，也就是李东哲抵达加拿大约两年后，温哥华警方追踪李东哲到了一家旅馆并破门而入。警方逮捕了李东哲，指控他在旅游签証过期后滞留。但加拿大移民官员在2008年4月的裁决中称，决定不驱逐李东哲，因为担心李东哲可能在中国面临生命危险，可能受到酷刑拷问或者残忍、异常的对待或惩罚。在加拿大被羁押期间，李东哲给中国政府写了长达37页的建议书。他称，如果中国相关部门撤销对其家人的指控，并归还他们的房产，他本人将接受至多三年的刑期。李东哲暗示，这样一份协议将给其他中国外逃罪犯树立一个榜样，鼓励更多人自首。

据《华尔街日报》看过的一份复印件显示，李东哲写道，是到了每个人都运用自己的政治智慧、法律灵活性和谈判技巧的时候了。不清楚北京是否做出了回应。但据《华尔街日报》看过的一份复印件显示，中国外交部确实在2008年8月的一份备忘录中向加拿大官员承诺，如果李东哲被引渡回国并被判有罪，法院不会判他死刑。备忘录没有提供其他任何保証。中国外交部在回复记者的提问时说，与李东哲的一切往来事宜都是依照中国法律处理的。

两年多后，加拿大有关部门于2009年年中释放了李东哲。但他们对李东哲实施了下午6点后不得出门的宵禁，禁止他使用现金和信用卡，禁止他驾驶汽车、上网，甚至禁止他接近水边。为绕开现金禁令，李东哲曾请包括他的律师在内的联系人帮他购物。他的脚踝上绑了一个电子监控仪，公寓内还安装了两台摄像机，可以拍到前门和阳台。坎农在采访中回忆，他和李东哲一起去商场买衣服，路上被两位身穿制服的加拿大移民官尾随。

拒绝置评个案的加拿大边境服务局(Canada Border Services Agency)在一份声明中说，该局与国内外执法口伴密切合作，致力于确保加拿大不会成为窝藏逃犯的场所。位于渥太华的外交部和加拿大皇家骑警(Royal Canadian Mounted Police)等加拿大其他政府部门不予置评。李东哲在其他方面也苦不堪言。他讨厌西餐，很少有访客，就连他的前合伙人高山也不来看他。高山也面临来自加拿大当局的压力，但他试图在加拿大与家人营造一种平静的生活。在温哥华，李东哲住在一套普通的有两间卧室的公寓里，公寓是他和一起来温哥华的兄弟合租的。公寓对面有一个停车场。李东哲后来在与中国官员谈话时说，这样的生活是一种折磨。他们的这些谈话都有录音。2010年3月，他终于忍无可忍。据《华尔街日报》看到的一份复印件显示，他再次联系了中国总领馆，在信中提出进行一次秘密会面。

坎农说，几个月后，总领馆请他去，但拒绝了他的一个条件──加拿大官方的参与。记录显示，但李东哲还是同意了，从2011年年中开始与中国官员会面10多次。录音显示，李东哲最初显得自信满满。他说他家的合法财产应当归还。他说，他弟弟李东虎在他的经营中没有扮演什么重要角色。李东虎也因涉嫌诈骗罪被中国警方通缉。记者未能联系到李东虎就此置评。李东哲多次重申道，对他的处理可能成为鼓励其他通缉犯自首的先例。录音显示，一位中国官员则回应道：你确实很有诚意，但还不够坚决。很快，李东哲拿出了十二分的“诚意”──他劝说自己的弟弟也投案自首了。《华尔街日报》见到的录音和文件显示，李东哲的弟弟李东虎于2011年7月返回了中国，以此换取领事馆关于他不会被起诉的口头保証。李东哲对领事馆的中国官员说，我们积极响应祖国的号召。他似乎与主要对话人、中国驻加拿大使馆警务联络官尤小文参赞很谈得来。但是李东哲似乎没有取得多少进展。他的最初要求（例如三年刑期）打了水漂，开始越来越心烦。李东哲在一次谈话录音中说，从来没有一天高兴的日子，吃什么都不香。

Courtesy of Douglas Cannon2011年9月，中国逃犯李东哲和高山在中国驻温哥华总领事馆与总领事梁梳根以及中国驻加拿大使馆警务联络官尤小文参赞见了面。

《华尔街日报》浏览的有关这次会面的录音、文件和照片显示，2011年9月4日，李东哲和中国驻温哥华总领事馆总领事梁梳根见了面。梁梳根宣读了一份包括五点内容、表述模煳的条件书，他说北京方面已经批准了这些条件。他说，如果李东哲和高山自首，中国将做出宽大处理的口头承诺，但并没有排除无期徒刑的可能性。梁梳根承诺，无辜的家人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他们可以要求追讨合法资产。梁梳根说，这是你能得到的最好待遇，别错过。梁梳根目前驻南非，记者几次欲联系他均未果。这个提议要求李东哲和高山双双回国，最后期限为元旦。李东哲听起来十分激动，提出与梁梳根合影一张，梁梳根同意了。录音资料显示，李东哲对中国官员说，现在他们有中国政府给出的承诺，可以放心回国了。录音资料显示，李东哲的激动心情并未持续多久。在随后一个月的面谈中，李东哲的忧虑之情溢于言表，他担心弟弟2011年7月的回国让他进退两难：如果他不回国自首，弟弟可能会被起诉。李东哲暗示尤小文，中国政府到了显示诚意的时候，比如将一两套公寓还给他在哈尔滨的家人。中国官员没有让步。李东哲说：告诉你，尤参赞，现在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因为我迈出了这一大步，现在已经进退两难。他还说：我在加拿大孑然一身，所有亲人都在中国，我是不是在自掘坟墓？李东哲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他曾资助过的温尼伯皇家芭蕾舞团的领舞张卫强(Johnny Chang)说，在谈判缓慢进行期间，他曾两次飞到温哥华，帮助李东哲处理一些需要说英语的事情，比如买衣服。他回忆说，李东哲看上去很孤独，也很焦虑。张卫强在接受采访时说：李东哲当时真的需要帮助吗？他说，有时他会与妻子谈论李东哲那时究竟是真的需要有人帮忙，还是只想有个朋友，因为李东哲会随时给他打电话聊天。张卫强认为，这是精神上的需要。

录音显示，随着回国自首的最后期限临近，李东哲在去年12月27日向尤小文恳求道：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但三天后，围绕他离开加拿大的讨论重新开始了。

据录音显示，在与中国官员的会面中，他谈到了如何处理两个大行李箱的问题。当时，随着李东哲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的麦克风中突然传出啜泣声。李东哲抽泣着说，对不起。他突然的沮丧令中国官员吃了一惊。一位官员马上说，没事。录音显示，李东哲嘟哝说，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哭。这位官员说，别激动。李东哲一边哭，一边喋喋不休地谈到信任、责任和年龄。他谈到家人，担心自己可能让家人失望了。他遗憾自己七年没有见到女儿。他对尤小文说，他担心失去尤小文的陪伴。他说，他很惭愧。官员们匆匆结束了那次的会面。

2011年12月31日，在李东哲逃离中国整整七年后，他去了温哥华国际机场并签署了一份加拿大离境証明。该証明称他为被拒绝进入加拿大的非危险性中国罪犯。李东哲碰上了芭蕾舞团的张卫强，他即将从附近的一个登机口登机。李东哲告诉张卫强称，他将于一个小时后离开。张卫强在接受采访时回忆了他们见面时的情形。他说，李东哲似乎很相信他回国后将获得自由。快到下午1点时，李东哲登上中国国航(Air China)飞往北京的270航班。

了解他回国情况的人称，李东哲付费升级到了商务舱，而在10个小时的旅程中，两名中国领事馆的工作人员则一直坐的是经济舱。李东哲的家庭成员称，在飞机着陆后，警察不动声响地将李东哲押解回他的家乡并将他羁押在哈尔滨第一看守所。八个月后，此前也在就回国进行谈判的高山也步了后尘。为等待加拿大关于他的妻子和女儿不会被驱逐出境的保証，他错过了年底的最后期限。他的妻女目前仍生活在加拿大。

知情人士称，高山所乘坐的航班起飞后，中国有关部门立即在国内展开了行动。多个城市的警方逮捕了李东哲的一些商业口伴和家庭成员，包括部分此前拘捕后又释放的人员，以及李东哲的弟弟。高山乘坐的飞机降落时，官方媒体大篇幅地报导了这些银行诈骗案嫌疑人被抓获的消息。2013年9月，在哈尔滨进行的为期两天的庭审中，李东哲承认，他的公司存在欺诈和贿赂行为，但他称个人并未获利。之后他在拘留所中等待，希望在温哥华达成的宽大处理的交易仍然能够兑现。

一年后的2014年9月某一天，身穿绿色马球衫、戴着脚镣的李东哲聆听了法院的有罪判决。他被判处无期徒刑，资产全部没收充公。判决书称，鉴于李东哲主动投案，曾经考虑过对他轻判，但由于其诈骗罪行情节严重，因此不能保証一定会宽大处理。他的弟弟李东虎被判处25年有期徒刑，辩护律师称他没有参与诈骗。法庭考虑到高山对其罪行供认不讳，且认罪态度较好，判处其15年有期徒刑。这份长达166页的判决书并未提及李东哲与温哥华领事馆之间的交涉。上个月，黑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驳回李东哲上诉，称被告人犯罪証据确凿充分。中国外交部条约法律司司长徐宏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回答《华尔街日报》的提问时称，中国司法机构和执法机构不会和逃犯做交易。他表示，这些嫌犯之所以愿意回国是因为他们继续呆在国外看不到出路。同时也担任李东哲弟弟代理律师的坎农称，李东哲之所以返回中国，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握有一份能保护家人并缩短自己刑期的协议。坎农表示，他的客户赌了一把，但输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