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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是怎么一回事?是一只鸡啊

这实在是件蛮奇怪的事情,当年背井离乡漂洋过海,一只脚刚刚踏上美国这个“新大陆”,立马就发现:这里无论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黑人还是白人,几乎人人都知道中国有一个左宗棠将军。甚至在迷路的时候,马路上也会冒出来一个陌生的墨西哥女人对着我大叫:“左将军鸡!左将军鸡!”接着就把语言不通的我带进了一家中餐馆。

左宗棠是什么人啊?一百多年以前的清朝大臣,湘军将领,后来因为屡立战功,被光绪皇帝破格敕赐为进士,官至东阁大学士、军机大臣等等。还和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并列称为“晚清四大名臣”。就算当年因抗击西方列强侵略而被誉称为“民族英雄”,但也不至于一百多年以后,在西方国家变成家喻户晓的大人物啊!如此论资排辈,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等不在阎罗王面前吐血才怪呢。

左宗棠像

更加奇怪的是左宗棠并不是因为他的功绩闻名,而是因为一只鸡,这是怎样的一只鸡啊?为什么我这个食客在中国生活了三十多年,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道菜呢?好奇心驱使我去寻找其中的缘由。

那时候我还在一家台湾人开设的快餐店打工,快餐店坐落在购物中心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生意却好得一塌糊涂。我总是在周五到那里去包两个小时的春卷,这种事情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老板的女儿待嫁,无聊的时候便坐过来和我闲谈。

我问她:“左宗棠是怎么一回事啊?”

她回答:“是一只鸡啊!”

我,哭笑不得。还没有等到回过神来,她已经跑到前台,用一双卫生筷,夹了一块褐色鸡肉塞到我的嘴巴里。她说:“这就是左将军鸡。”

左宗棠鸡

我咬了一口,一股又酸又甜又辣的味道黏糊糊地冲击着我的味蕾,似乎有点熟悉,好像母亲的拿手小菜:糖醋黄鱼。我用筷子从嘴巴里夹出来咬了一半的鸡肉,明显可以看到上面包裹了一层面糊,这倒有一点像我婆阿妈喜欢的桂花肉。不像,都不像,因为糖醋黄鱼和桂花肉里面都没有辣蓬蓬的味道。我把鸡肉又放回嘴巴里,细嚼慢咽,甜酸咸鲜辣样样俱全,这味道就好像是个鱼钩把我这条贪嘴的大鱼勾牢了。这是什么味道啊?熟悉的?可是想不起来了。

还是去问问掌厨的大师傅吧,抬起眼睛,寻索到的竟然是个墨西哥人。在美国的中餐馆雇佣墨西哥人当苦力,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这些人吃苦耐劳,因为没有身份,可以欺负他们,付给他们最低的报酬。此刻这个墨西哥人正把一大堆炸好的鸡块从炸锅里拎出来,这是一个长方形的炸锅,里面可以放进一个同样大小和形状的铁丝网,一网鸡块足有十多磅。

我走过去,从铁丝网里捡起一块鸡肉看了看。墨西哥人示意旁边还有一大缸打散的鸡蛋和一盆面粉,他用手势告诉我,那面粉是淀粉和面粉混合的,还加了一点细盐。接着他把铁丝网里的鸡块倒到一个长方形的不锈钢盒子里,自己则又转到炸锅旁边,开始煎制新的一锅鸡块了。我发现这些鸡块是除了鸡胸脯以外,凡是可以去掉骨头部位。鸡块带着皮和上鸡蛋,又在面粉盆子里拍了拍,丢进炸锅,一转眼就变身为金黄灿灿的炸鸡块了。墨西哥人就这样一锅又一锅地炸鸡,等到炸满了大半盒子即开始炸蔬菜,有胡萝卜、绿菜花,炸好了一起混入鸡块中。最后是他在一只炒锅里倒上酱油,白糖,白醋,酒,麻辣油混合水淀粉煮开调制好,再把那盒鸡块和蔬菜加进去,翻炒了两下,加上一大勺的麻油和一大勺油辣椒就出锅了。真是手快脚快,干净利索。

墨西哥人大概因为可以在我这个中国人前面炫耀自己的才能得意起来,他“嗨”一声自己对自己竖起了大拇指,我也表示赞赏。这时候老板从前面走进来,他两只手拎起来新做好的左将军鸡,大叫一声:“来哉”,又快步走了出去。他自己干这种力气活,并不是体恤墨西哥人,而是墨西哥人的面孔是不可以出现在中餐馆的前台的。

想想有点悲哀又有点好笑,这道在美国最著名的中国菜,竟然是墨西哥人教我的。老板的女儿走过来看到我的表情,以为我藐视这道小菜,她说:“不要小看这道左将军鸡啊,这是中餐馆里的销量第一,我们快餐店也是靠这道菜赚钱的。”

最近我看到2015年的食品统计里面,第一时髦的中国菜就是左将军鸡,在全美各大菜肴当中也跻身第四名。看起来老板的女儿历史知识一点也没有,生意经倒是一清二楚。可是那道赫赫有名的左将军鸡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没有人回答。

自己揣摩,左将军是一百多年以前的故事了,一定具有相当历史。不去说好像是东坡肉一样是由苏东坡发明的好了,起码也像毛泽东红烧肉一样是毛泽东挚爱的吧。这时候跳出来一个癖好收集中国菜单的美国人,他查阅他地下室里几十箱不同年代、不同中餐馆的菜单,发现: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菜单里根本没有这道菜,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五十年代甚至六十年代都没有这道菜,一直到七十年代,先在纽约一家中餐馆的菜单上出现了这四个字:“左将军鸡”,以后很快风靡整个的美国。

一九七二年二月,美国总统理查德·尼克松访华,打开了中美两国关系正常化的大门。图为周恩来总理到北京机场迎接尼克松总统。

七十年代?七十年代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以让左将军突然从历史的尘埃里爬出来?而且经久不衰?甚至越来越兴旺?一连串的问号追逐我寻找七十年代的大事记,有了,一九七二年二月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这是中美交往中断了二十年后第一次重要的高级会晤,这个消息震动了全世界。想起来了,那时候我在上海,是个逃避“上山下乡”的无业游民。二月的上海,还没有春意,我和姐姐要到淮海路陕西路口的一家江南生煎馒头店吃点心。

“今朝怎么这么清静,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一眼看过去可以看到国泰电影院,太稀奇了。”姐姐冷得缩头缩脑地说。

我一边快速地推动着姐姐的残疾车,一边用眼睛搜索周边的橱窗,一件挺括的“毛晴”两用衫高高挂在那里,价钱要比平时便宜一半多。我说:“奇怪吧?一定是写错牌子了。”

“快,到了,先进去暖热一下。”姐姐问非所答。我们俩一头撞进馒头店,咦,有点不对头,店堂里窗明几净,地板擦洗得照得出人影,关键是怎么只有我们两个顾客?不用排队,直接坐到临街的座位上。服务员倒是客气的,前所未有的客气,还没有开口,二两生煎馒头已经端上来了。

哦哟,今天的生煎馒头特别好吃,肉多皮薄,一口咬下去,满嘴的汁水。姐姐和我狼吞虎咽,眼睛一眨,二两生煎馒头下肚。姐姐大方地说:“再来二两!”

话音未落八只馒头又放到了面前,焦黄的底壳吱吱地冒着气泡,油津津的褶皱处撒满了芝麻,咬一口,那里面的鲜美只好用上海弄堂里的一句方言来形容:“眉毛也要鲜脱啦。”

一直到现在,四十多年以后回忆起来,那实在是我们吃到过的最好吃的一顿生煎馒头。后来才知道,这是因为这天尼克松访华到上海。上海的各级领导层层把关,命令所有的老百姓在尼克松到达的当日,不许上街,不许乱说乱动,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我因为是无业游民,姐姐又是病休在家,所以天高皇帝远,没有人给我们传达这个要紧的最高指示,结果沾了尼克松访华的光。随便提一句,第二天母亲想去购买那件“毛晴”的两用衫,价格已经一个跟头返回原样,姐姐懊恼不已。

我和姐姐沾了尼克松访华的光,大快朵颐地吃了一顿生煎馒头,没有想到一百多年以前的左将军更加沾光。一个台湾过来的彭姓湖南人,在纽约开了一家中餐馆。大概是因为湖南人的缘故,湖南人好辣,英雄气概, 又敬佩他那一百多年以前的老乡左宗棠,大有一唱雄鸡天下白的气派,于是搬过来了一道左将军鸡。幸运的是恰逢尼克松访华中国热,连当时的美国国务卿基辛格也会到彭家的餐馆用餐,甚为喜爱左将军鸡,于是左将军鸡开始传播开来。

但是现在的左将军鸡实在是和当年彭师傅所创的左将军鸡浑身不搭界了,彭师傅的左将军鸡只是咸鲜辣,而现在的左将军鸡还有甜和酸。据说那是一位在美国出生的王姓中国大厨,懂得美国人喜欢甜,他开始加糖,各家餐馆效仿,弄得左将军鸡越来越甜。中国人一向是最聪明的,很快就有人在里面加上了醋。好吃啊!美国人竖起来大拇指。因为符合了他们的口味,一时间左将军鸡在全美国折腾得沸沸扬扬。

左将军鸡的原创在台湾当然不服气,他指着自己说:这才是正宗的,左将军鸡不是现在的味道!就好像左将军的后裔在湖南大声疾呼:左将军是个不败的将军!可是事实上,在美国已经败给了左将军鸡了。

那么左将军鸡究竟是湖南菜还是台湾菜或者干脆是美国菜了呢?这一天回到中国大陆省亲,发现中国的年轻人都热衷于肯德基里的麦乐鸡,沾上酱,加一点辣油,那不就是在一开始我就感到熟悉的左将军鸡的味道吗?这真是世界上的菜肴都乱搭,看你会搭不会搭了。

不管怎么说,左将军鸡在美国已经是最被认同的中国菜了,假如你不懂英文,又迷失了道路,孤身一人在美国,只要会对路人说出一句英语,那就是:左将军鸡!一定会有热心人把你带到附近的中餐馆。在那里,在你吃到左将军鸡的同时,你就会看到你的同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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