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赓武：中国仍难在“民族”问题上服众

多维：您是否认为中共从一个革命党到一个执政党的过程中，对于历史的回顾可能还不够？比如说在处理很多问题的时候，它并没有很好的以一个执政党的姿态来面对。

王赓武：首先要知道的是，在当今之世治理一个国家已与过去大不相同了。

回顾中国此前的“三次崛起”便可发现，那是一个一旦中国统一，世界便莫能与之相争的时期--至少在古代中国所关注的世界范围内，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国力能够与统一的中国相比。

但是自19世纪以来，中国的国际地位迅速改变了。在一个经济全球化的世界里，任何一国都难以在这个各国相互依存的贸易网里独自发展。在这个新世界里，国家在做决定时都不再能够仅仅考虑自身的利益，因为一石激起千层浪，任何决定都将产生涟漪似的影响。

因此，无论你喜欢与否，我们都无法再拒绝这个国际体系了。

当中国在1970年代初加入了联合国时，它在政治层面上就展示了加入国际体系的意愿；而当邓小平坚定地推动市场化的经济改革，中国则在经济层面上展示了同一个意愿。然而，正因为加入了国际体系，中国的自我认知也就需要有所改变来更好地融入这个世界。

比如说，什么是个民族国家呢？而什么又是帝国？

中国其实从来都不是“帝国”。这是个古罗马的概念，继而是个由西方国家用来形容世界各国的手段罢了。

所以，当英、法帝国在18世纪以“帝国”一词形容满清王朝时，中国当时是开心的，颇有点自己被承认为世界第一流国家的得意感。但中国真的是个“帝国”吗？我不大确定满清朝廷明白所谓“帝国”的意义。“大清帝国”是19世纪后半叶才开始被使用的一个新词汇。

同样的，当孙中山反对帝制，肇建共和的时候，那“共和”又是什么呢？而伴随着“共和”来的就是公民参与和公民权利等新理念--孙中山把这些新理念带入中国，而新的精英阶层也正在尝试着向民众教导这些新理念。但是，无论是民众亦或是部分新精英，恐怕都未能真正明白这些新理念的真实含义吧。

实际上，孙中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也正因如此，他才避免多提“民主”，而是将“民权”作为目标，他很明白循序渐进的道理。需知，中国人当时甚至缺乏国民的概念，所以与其说当时存在着“中国人”，倒不如说当时只有“广东人”、“福建人”、“河南人”等。

从这个角度看，真正让“中华民族”诞生的，其实是日本的侵略。这是因为至此，大部分中国人有史以来才头第一次发觉到，他们此时所面临的威胁已不是一次次“杨家去了李家来，爱新觉罗替了朱”的王朝更替。他们赫然地发现自己作为一个个“中国人”，而这整个民族的存在正受到了威胁。

因此，民族主义在中国其实是个很新的现象。直到今天，很多中国人或许都仍不明白什么才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

当下中国政府虽承认少数民族的存在--因为这些少数民族的居住面积占了将近半个江山--但人们到现在才明白，中国如今这个“民族”的概念原来来自于苏联。这原来是斯大林的创新，而毛泽东只是予以套用。

可是，存在着如此多的“民族”也不无其潜在的隐患--当时苏共倒台后，苏联因此就瓦解为13个不同的国家。中国作为一民族国家会遭遇这种结果吗？这显然是中国共产党想极力避免的。所以才会出现中国时下正努力地尝试理解到底何谓“民族国家”的现象。

但反过来看，也有人会质疑这种尝试。他们会认为中国本质上只是个假装为“民族国家”的“帝国”。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个说法也不无道理，只是仅管这种指责能时而让人有口难辩，不过也却不尽然。

中国从来就没有过西方“帝国”的概念和经历--中国过去所拥有的乃其本土的“天下”与“天子”等概念，而这些概念与“民族国家”抑或“帝国”都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令我惊奇的是，当下中国的学者们对这个问题也产生了极大兴趣，尤以历史学家为主。他们都在思索，到底应当如何对这些概念加以重新定义，又或是要如何让国民明白所谓“民族国家”的意义。

要达到这个目的，还有待各方的努力，不过在此期间，中国的经济实力在日益增强，所以中国人想维持统一的意愿也不难理解。

可以说，令时下的中国成为继史上三次崛起后的第四次巅峰时每个中国人的希望。但与此同时，他们也都认识到今天的世界已与往日不同。当中国选择加入联合国的时候，这同时也就决定了它将按照联合国的规矩，与近200个成员国平起平坐。

对于中国而言，这就是个全新的认知，因为中国自亘古以来便将自己视为“居天下至中”的“天朝上国”，四方各国则分别处于一个层级化的世界体系当中。

当然，平心而论，当我们审视当今的世界时便会发现，这种层级化的国际关系依然是个客观现实。只不过按照包括中国在内等国家所都接受的国际法律，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又应该是相互平等的。

那么，我们该如何处理这类矛盾呢？对于无论是台湾、西藏还是新疆而言，这都是个棘手的问题。假设某个族群站出来说他们有权利成为一个“民族国家”，全世界确实都会为之感到同情；只是假设西藏人主张西藏独立，否认藏民为中国人时，中国就会面临很大的难题。

因为对于主张民族应有自决权的现时国际社会而言，所谓“中华民族”这个模糊不清的概念并不单纯属于“民族”的范畴--人们明白“汉族”是什么，但是“中华民族”却是个诡异的、被臆造出来的一个概念；对于其他国家的人而言，中华民族与汉族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它不过是个更加冠冕堂皇的名字。

至于台湾的问题，虽然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两岸之间的历史和文化联系，但是假如大部分的台湾居民表示了“我不是中国人”的观点，而国际舆论又趋向于同情他们的立场，那么这就会立刻造成极为紧张的局势。

大陆方面出于历史原因无法接受这种“不是中国人”的论述，但是他们也需要让台湾人民切实地对大陆有所归属感才行。赢得一方土地，却得不到民心，这又有何意义呢？因此就现况来看，两岸之间仍存在许多有待解决的问题。

需要承认的是，中国之所以在国际舞台上难以在“民族”这个问题上服众，也是因为有些国家并不希望看到一个强大的中国，一旦有任何可以抑制中国或是让中国难堪的途径和方法，这些国家都会尽量加以利用。

所以，只要中国一日不从这个困境中脱身，一日不改善自己的国际形象，一日不为这些复杂的问题找到一个合理的、自圆其说的论据，便会一直受到批评和指责。

对于这种客观情况，很多中国人既为之愤怒，又为之沮丧。但这种现况的根源在于当下我们所使用的概念里有着太多的模糊地带。当一个人说“我是中国人”时，世界大部分人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汉族。而在西藏、新疆、云南等地方，这必然造成很大的问题。

因此，若要定义一个民族国家，就必须先在这些词汇的意义上达成共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