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学者：习近平为何要讲清中国道路？

中共党刊《学习时报》刊文《重建社会主义道统》，引起理论界关注。文章提出从古典传统的儒家社会主义到毛泽东思想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有内在传承和一以贯之的大道，社会主义道统实质上是中国道统的历史显现。

多维新闻就道统问题采访了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暨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方朝晖。他从儒家的角度出发，认为道统应凌驾于政统之上，道统前面不必加定冠词，无所谓社会主义或非社会主义。中国道统的重建不应依赖官方的作为，而要靠高度自觉的学者去做理论建构。

多维：我们观察到，中国政治传统中隐藏着两条主线，一个是政统，一个是道统。到清朝康熙皇帝时候，政统和道统开始合一。而从毛泽东思想到现在的习近奔驰国理政思想体系，中共历代最高领导人都会提出自己的思想理论并写入党章，请问这是一种道统与政统的合一吗？

方朝晖：严格来说，把这个理解为政统道统的统一，违背儒家的基本观点。因为按照儒家的基本观点，朱熹讲得很明确，三代以后政统和道统就是分离的，从来就没有真正统一过。并不是官方有一套自己的意识形态学说，就是政统和道统的统一了。中国历史有很多王朝，比如唐朝、元朝信仰佛教，佛教几乎是国教的地位，它们用佛教统治国家，是不是就是政统和道统的统一了呢？秦汉以后，很多时期都是以儒家作为官方意识形态，至少表面是这样的，是不是政统和道统的统一了呢？

实际上不是这么一个概念，不要把朱熹讲的那个道统理解为一套官方的意识形态学说。政统按照朱熹的解释，是一个国家政治制度的传承，是一套包括规范和程序在内的体制，有它自身的逻辑。比如说古代的君主制，按照《春秋?公羊传》的说法，叫立嫡以贵不以长、立子以长不以贤，就是长子继承法。在这个基础上，形成社会政治制度的架构。像中共从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思想、科学发展观到中国梦的理论，这些严格说来属于政统的范围，不属于道统的范围。

按照儒家自身的观点，从来不承认在三代之后有过政统和道统的统一。康熙皇帝掌握了权力他这么说，是被人家臭骂的，没有人会接受，那叫无耻。他自己掌握了权力，宣称他和道统是统一的，没有人会接受的。不是你手上掌握了权力，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在这里，我们首先要确定一下道统究竟是什么意思。

从表面上来看，按照朱熹的说法，就是从尧舜禹传承下来的一套心法。统，绪也，是头绪的意思；道，就是道路的意思。道统简单来讲，就是正确的道路。儒家讲的道统，就是合乎天经地义的一些方向。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讲，就是一个正义的社会。并不是康熙说他代表正确的道路，他就是正确道路了。更不是统治者搞一套自己的意识形态，你就能代表正确的道路了。在儒家看来，正确的道路是由圣人来定的，是由先王来定的，不是任何一个后世君主能够定的下来的。所以孔子以后，谁也没有资格说他代表正确的道路。

既然孔子以后谁也没有资格说他代表正确的道路，那么我们普通人靠什么来评判呢？我觉得至少有这么几个标准。第一，合乎人性的需要。第二，合乎人心的需要。第三，合乎民族的需要。第四，合乎历史发展的规律。至少要合乎这几个方面的需要，才是一个正确道路。

拿历史规律来讲，一个东西是不是正确，不是你当时怎么说，比如说1958年发动大跃进的时候，发动者肯定是认为这个东西是合乎历史发展规律，否则他就不会发动了，但是事实证明它不符合，导致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人口死亡，三四千万人都死了，这是违背历史规律。所以一个东西是否代表道统，这要靠历史来检验。

按照儒家的观点，三代以后直到今天，道统和政统的分裂都没有真正消弭过。维持和承认这种分裂的好处是什么呢？使得所有的有识之士、有良知的人，都知道怎样来评判政治，政治的好与坏不是由政治家自己说了算的，是要有一个社会标准的，用这个政治之外的标准来制衡他。

这个标准不是说谁的权力大谁就越有能力制定这个标准，不是你想制定就怎么制定的。每一个政治家、每一个统治者都可以制定一套理论，把自己说的怎么样的天花乱坠，但是他能不能经得起历史的考验，他是否合乎千千万万民众的需要，是否违反人性，是否真正合乎一个民族的需要，这不是由政治家说了算。

所以，中国古人非常谦虚，二十四史都不是自己编自己的当朝国史，而让后世的人来写。否则的话，你自己写自己的历史，你当然说你自己代表了一切，创造了一切，什么都是你定了，那不就是政统和道统没有分裂了吗。所以政统和道统一定是分裂的，儒家认为王道一定是政道之上，道统一定是凌驾于政统之上。今天也不能说儒家这种观点已经过时了，如果对这个问题有清醒的认识，中国人在很多事情的做法会更加谦卑。不然的话，什么事情都是老子说了算，因为老子掌握了权力，这不就是无法无天了嘛。

多维：其实，道统是中华文明的一个文脉。五四之后，我们的文脉是否已经断了？如果断了，怎么接续它？如果没断，这种传承主要是在官方层面还是民间层面？

方朝晖：主要是在民间层面。儒家是学而优则仕，但是不管仕还是不仕，作为一个个儒家，他是独立的。虽然他是要加入到政治，但也是为了改造社会，而不是迎合权力，儒家自认为自己是道统的承担者。从这个角度来讲，今天的中国需要有新儒家的出现，或者说有一批有信仰的人出现来捍卫道统。

关键的问题是什么呢？道统的内涵是什么，中国人现在也搞不清楚，因为它已经崩溃掉了。过去的我们不能直接拿过来。理解中国的现代性，要破解几千年中国文化发展的密码，为什么儒家一枝独秀长盛不衰，为什么儒释道三家长期占据统治地位，要把这个文化规律找出来，文化特点找出来，把道统的理论基础找出来。

多维：我们看到习近平和前几代的中共领导人不同，对中国传统思想文化采取了比较亲近的态度。上台之后不久，他就到曲阜孔府考察，并在中国掀起了一阵国学热。在他后续讲话中，又多次强调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价值。是不是可以说，他在尝试用官方的力量重建中国道统？

方朝晖：我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我确实看过他的一些讲话，确实讲得非常深刻。他强调一定要把什么叫中国道路、什么叫中国特色、为什么要讲这些东西，要真正搞清楚。在习近平的讲话当中，我能感觉到他似乎敏锐地意识到中国文化里有很多东西还没有搞清楚，没搞清楚当然也就不知道从何做起，作为一个国家领导人能够有这样的认识确实非常不容易了。

当然就我自己现在的感觉，重建道统指望官方来搞，是不太可能的。因为习近平怎么讲是一码事，还是要由下面具体的部门来操作，一操作就变成为论证官方某一个政治观点而服务的课题项目，是可以弄到一些钱，但是结果往往完全走样，没有任何学术价值。重建道统还是应该由一批学者高度自觉地在理论上把这个问题搞清楚，然后再慢慢地被官方所接受。当然，官方在态度上能够支持，至少比反对要好很多。

多维：你怎么看待重建中国社会主义道统这一说法？

方朝晖：就我的理解，道统是指对人间正道的探索，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对公平、正义、合理的社会的追求。因此站在儒家立场，道统前面不必加定冠词，无所谓社会主义或非社会主义；不妨先把今天的道统是什么搞清楚，再看它属于什么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