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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期间再访雪乡 宰人老板:你能回去就不错了

风波过后,雪乡的生意短暂降温。转眼到了春节,再次游人如织——不少店家都听游客说,“就是因为宰客的新闻才想来看看这里到底什么样”。

如果雪的世界也像人类一样有鄙视链的话,那雪乡大概是处在鄙视链顶端的。寒暖流恰好在此交汇,再加上两座大山遮挡污尘,这里的雪质量好、粘度大。有的游客拿着夹雪球的雪夹子从哈尔滨一路夹到雪乡,只有这里,雪一夹就成球,不会散开。

若是说起旅游景区鄙视链的话,2018年年初的雪乡无疑成了最底端的那一个。雪乡的赵家大院被网友曝光价格欺诈、房费宰客,称“雪乡的雪再白也掩盖不掉纯黑的人心”,在网络上一石激起千层浪;11名大学生,在包车去往雪乡的路上遭遇车祸,造成包括司机在内共五死七伤;不久后,雪乡低价团导游说着“要么钱遭罪,要么人遭罪”强制游客购买套票的视频也在网上热传。

正月初五,我坐上了从哈尔滨开往雪乡的大巴车,想去看一看,这个漩涡中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作为哈尔滨人,过去20多年里,我和家人从未去过雪乡。

我妈一听说,惊讶地问我:不都说那地方宰客吗?还往那儿去干啥?随后,她向我传授了一套网上看来的防被讹指南:别人家门口的东西别乱拍照,屋前的雪别乱动,啥东西问好了价再买。

风波过后,雪乡的生意短暂降温。转眼到了春节,再次游人如织——不少店家都听游客说,“就是因为宰客的新闻才想来看看这里到底什么样”。也有人觉得,刚刚整治过,最适合过来玩,因为肯定不会有人再顶风作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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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哈尔滨到雪乡260公里,车程6个小时,其中一半时间都盘旋在80公里长的山间公路上。我坐的大巴车上,50个座位,座无虚席。

车窗两旁的白桦和红松伫立在厚厚的积雪里。再向四周看去,白色的山顶和远看呈乌黑色的树木连绵不断,活脱一幅水墨画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林海雪原。

雪乡有时就如一幅水墨画图/ 视觉中国

一个上海口音的男人喊着他隔壁座的儿子,快放下手里的iPad看看窗外。“我们来不就是为了看雪的吗?等下了车,我们就拿点雪夹在面包里,做成泡芙。”他笑着拍拍孩子的脑袋。

车上一大半乘客都是从南边来的游客。坐在我身边的是一家河南人,他们在服务站买了一袋冻梨,确实是最常见的东北特色食物。它诞生在食品匮乏和没有保鲜运输技术的年代,父母一辈从小吃到大。随着贮藏条件的发展,冻梨和冻柿子一度失去市场喜爱,后来纯粹成了旅游和怀旧食品。小孩笑嘻嘻地和奶奶说:“这个是冰激凌,我爱吃冰激凌的皮。”

开往雪乡的山路上,看不见什么人烟,开过几十公里才出现一片房子。多数时候,无论向哪个方向看去,都是林深不知处。附近的几座山上,稀稀松松地坐落着十几个林场,满是荒凉。

到了林海深处的雪乡景区,世界突然热闹了起来。沿着主干道雪韵大街走一趟,10分钟,就能看到三四个旅行团的旗子。每家屋檐上的积雪都有1尺多厚,每下一次雪,就一层一层地积了上去,看起来像一大块白色的千层蛋糕。屋外堆起的雪挡住了半扇窗户,当地人说,冬天都用不上窗帘。

在雪乡的三天三夜里,我时常觉得自己是个假东北人。每晚躺在炕上,我总是难以入眠,上一次睡土炕还是十几年前。

我在网上查了查,除了三四家价格在千元以上的酒店外,当地几乎所有的旅馆都是“火炕房”。家庭旅馆成本有限,都是原来的房子翻盖而成,清一色的农家民宿也把火炕作为卖点。景区30公里外一家新修几年的酒店,房间里也都是炕——还是特意装的“南韩电热炕”。

后来,当地人告诉我,很多所谓的火炕,其实也都是插电的。还有的店主,为了体现东北特色,特意把房间弄得破旧,土炕四周的墙上糊满了报纸——说到这里,我和吐槽的当地人都笑了:即使在很多年前,东北乡下的土房子也很少破败到这种程度。

春节期间,雪韵大街上的家庭旅馆价格一晚上从五六百元到一千多元不等,我选择住在了距离这里40分钟车程的二浪河景区,一晚300多元,相比雪韵大街上的节省一倍。旅馆老板会帮忙拼车接送,单程每人50元。当地有不少人,以在几个景区间来回开车拉客为营生。这的确不规范,但在这样一个基础设施不完善、交通也不发达的山林子里,我很难去指责什么。

景区内的吃喝不便宜,经过多次整治,素菜价格从28元到48元不等,荤菜都在58元以上。林区没有耕地,雪乡店家的食材最近也是从70公里外的长汀镇运来的,成本相对较高。我吃得简单,两天下来,食宿交通的花费大概有1200元。一般的游客还会再去景区内外的几处景点赏雪,或者玩一下狗拉爬犁(景区内一人一次100元)之类的项目,花费会再多出五六百元。

我觉得最“贵”的东西,是在避寒时在一家旅馆喝的豆浆,20元一杯。后来,雪乡当地人和我说,可能他们卖10块钱的饮料,外地租户会卖到20元,因为那些人承担着一年40万左右的租金,压力不小。在当地人眼里,雪乡的物价混乱一定程度上也是这些租户造成的——他们追求利益,会在需求量旺盛的时候把房价从五六百抬到两千三千,也会在出现空房时降价到一两百抛售。

走在雪韵大街上,我时常觉得,我和那些远方来的游客没什么不同。来这里,满足了内心对那种久远的过往东北生活的好奇心。“童话世界”、“梦幻家园”,是雪乡客流量最大的两个景点的名字。

在这条街上,雪夹子和狗拉爬犁随处可见。但在大部分80后、90后东北人的记忆里,雪不是这么玩的——我们喜欢戴着手套搓雪球,可大可小,然后灌进小伙伴的脖子里。我们喜欢在结成冰的河面上抽冰嘎。至于狗拉爬犁,七八十年前山里的东北人常常拿它做运输工具,现在的它只存在于游乐场和景区。

有一家饭店,门口有四只可爱的小雪橇犬做门前狗。我想起以前奶奶和姥姥家在县城,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看门狗。高兴地走近了一看,发现它们一动不动,笑容僵在那里。倒也算是用心的摆设吧?

有的饭店,特意在门口摆放四只小雪橇犬做门前狗图/ 单子轩

雪韵大街走到头,全国遍地开花的重庆小面、潮汕粥铺也露脸了。旁边还有个特色豆花庄——一开始我觉得好笑,豆花明明是南方的说法,东北只有豆腐脑。走进去一问,老板说是自己发明的特色菜,跟北方的豆腐脑,南方的豆花都不一样,是木桶豆花,配料、点豆子的方法和味道都不尽相同。整个东北,只此一家。

景区里,我觉得最真实亲切的可能就是扭秧歌的音乐了。尽管自己并不会扭,但是秧歌是我去过的每一个东北的广场都见过的广场舞。

但第二天,当地人告诉我:林区人不会扭秧歌。他说从前林区人每天上山伐木,很少有人会跳舞,到了90年代,跳起霹雳舞像宋小宝一样。

大概许多景区都是满足外来者的观看和猎奇的——我和同事这样说起雪乡。

她说:“这个挺有意思的,景区和真正的东北文化是两回事。”她说完这句话,我错愕了很久,那真正的东北文化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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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浪河不是以前的二浪河了,那个味道变了。”雪乡二浪河景区的宋佳对我说。

我在二浪河景区的一家超市见到他。二浪河林场和雪乡所在的双峰林场车程40分钟,四周有黑龙江最高峰秃顶子山、冰雪画廊等景点,因为雪乡容客量有限、房价偏高,不少游客选择在此居住。宋佳从小生长在二浪河林场,在外做生意多年。家里成了景区之后,他每年冬天回到这儿,在景区做“地接”,帮散客和旅行团联系住宿、包车。今年年初他又开了家超市,因为“做超市更省心”。

他指着窗户对面的二层小楼,告诉我那儿去年夏天还是个水沟,对面的山上会有雪水流下来,水沟有两三米深,如今全部被填平了。“这种二楼,不太属于这个地方。咱东北哈,基本上就是一层小房子,有房檐有栅栏,那种有门有户的感觉。我挺喜欢那个状态。”

雪乡二浪河图/ 单子轩

“有些南方小孩来这儿每天都很开心,他只要有雪就行,他一天都不回去。以后你都盖上这种楼,连自己家的院子都没有,你说这小孩玩雪,去哪玩?”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牙签不停地扎他面前的苹果。

为家乡感到失落的不止宋佳一个人。我住的农家院老板娘陈婶,翻着去年拍的照片对我感慨:一座座小楼在空地上盖起来,房子四周的树被砍掉了不少,门前看不到树上的‘雪挂’了,就连树桩和房顶上的积雪因为没有树木挡风也变得不及去年厚了。

“也难怪早先来的那些人不愿意来了。”陈婶口中“早先来的人”,指的是最开始来这里采风的摄影师。上世纪80年代,摄影师王福春在双峰林场拍下的雪景照片在1996年入围了上海国际影展。他为那张照片取名“雪乡”,从此双峰林场才有了这个更响亮的名号。

王福春最初拍雪乡的时候,这个深山里的村庄只有一盏红灯笼。他绕着各个角度拍了又拍。去年,他受邀来雪乡拍纪录片,说:“现在家家户户门前都是通亮的彩灯,夜景太漂亮了,却没有了纯净的味道。”

如今的雪乡家家户户都有彩灯图/ 视觉中国

“十几年前,你有20万,能把整个二浪河买下来,那时候房子几百块钱一个(套)。现在20万,一个都买不下来。”宋佳这样对我说。

2003年禁止采伐之后,大部分林场职工都没了收入来源,大量工人被裁,再加上山里交通、医疗、教育都不方便,整个林区人口开始严重流失。宋佳记得,原来二浪河林场有300多户人家,后来人口普查的时候只剩70多户,而且许多人家只剩一个老人。如果不是建成了景区,让当地人得以回乡从事旅游服务业,现在许多林场人仍然四散在各处。

宋佳说,他回来做旅游,就是怀念小时候那股热乎劲儿——父母上山伐木,带着饭盒和馒头,到了中午在山上引火烤馒头,一天都不回来。留在家里的孩子就和左邻右舍没出工的人家一起吃饭,连招呼都不用打,到了饭点就有人来叫孩子过去吃。

刚和妻子认识那会儿,他总是说,他家叫二浪河,在一个山沟里,特别美,连手机信号都没有,以后带她去看看。

他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了,以为左邻右舍能再聚起来一起热乎着,却发现有的老人不在了,许多人早早卖了房子再也没机会回来。

乡土终于有了发展的机会,有了投资,开始变得商业化,失去原来的面貌,这无可厚非,甚至是幸运的。只不过听上去,你很难不为宋佳这样的人感到一些伤感。

直到我见到他的朋友孙恒的时候,这种伤感减少了一点。孙恒十几年前被查出来患上一种肌肉疾病,类似渐冻人一样四肢会越来越没有力气,只不过病情发展的速度比渐冻症慢。他在二浪河经营着自己的家庭旅馆,一年能赚两三万块,在当地不算多,但他说他挺知足。

宋佳看过各家的房子,孙恒家的洗手间是他见过收拾得最干净的,龙头上连一点水滴印子都没有。孙恒说,自家没有资金把房子盖得更大更好,就得更努力地在别处比别人做得好。

孙恒的炕上,趴着整个二浪河唯一一只猫。二浪河人只养狗,那是他几年前收养的一只流浪猫。我们聊天的过程里,那只猫睡了一觉又醒了,站起来伸了伸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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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乡宰客的新闻过去两个月了。时不时有游客包车去永安林场看看,那是赵家大院的所在地。刚出事儿那会儿,赵家大院把牌子换成“威虎寨”经营过几天,又被暗访的记者曝光后,被停业整顿。

元旦以后,雪乡的客流量直线下降,原本春节都订满的客房遭遇了大量退单。当地的老板和员工都觉得愁:1月份本来是最挣钱的时候,结果每天开门就是在损耗人工和租金。“都是赵家大院那个事儿整的,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许多景区都经历过混乱和走向规范的过程。你很难说,雪乡在舆论上引起的风波,是因为许多在旅游景区有过被宰经历的人投射了自己的情绪,还是因为它满足了大众对东北蛮荒之地的想象。

一家民宿的老板和我抱怨,“那么多人说去日本北海道看雪,北海道的消费不是更高吗?为什么现在的人宁可让日本人赚钱也不想让我们东北人赚钱呢?”

我在距离牡丹江市区60公里的东京城镇上见到了雪乡宰客新闻的主角——赵家大院的老板付某。这个老板从事旅游业多年,夏天在镜泊湖景区开店,这两年在距离雪乡景区10公里的永安林场租了房子做民宿。

他1米7多一些的个头,身材略胖,啤酒肚,腮帮子鼓鼓的,穿着黑色夹克,来到火车站附近的麻辣烫店和我见面。我等了他1个多小时。

在此之前,他一开始答应和我见面,后来又反悔说:“你采访我的话给我钱吗?不给那我不接受。”

景区派了一个人负责看着赵家大院图/ 网络

他最后答应见我,是因为误以为网上刚刚出现的一篇暗访雪乡的报道是我写的——那个女孩打电话跟付某预定房间,付某收下了转账款,和她说:“你得配合我,你这么说,你之前从我这儿订的房,但是房被我卖了,你去旅游局投诉我,他们会给你安排房的。”这个女孩以游客身份给当地旅游局局长打了投诉电话后,被安排入住了雪乡林业局开的酒店,她在文章里写:原赵家大院经营者仍在忽悠。

那个女孩和我一样,都是哈尔滨人,手机号码的注册地一样,他本以为我们是同行的伙伴。

他恶狠狠地和我说:“既然不是你的话,那我今天就不把你怎么地了。如果是你的话,你今天来这儿,我也不可能放你走。”

我实在震惊,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很想怼回去说,如果我是那个人的话,你还想把我怎么样,你还能把我怎么样呢?但还是没说出口。

他面容凶猛,接着抬高了声音说:“你还想怎么样,你一个小姑娘来这儿,我没把你怎么地,你能回去就不错了。那事儿都过去了,没什么好说的了,就这样吧。”

我也不确定那一瞬间自己是懒得理论,还是也有一丝害怕,来之前想问他的“怎么看网上的人说你是山大王、座山雕”也没问出口,只说了一句:行了,那你走吧。

他起身走到门口,门拉开了一半,又转头重复刚才的话:“你今天人身安全没问题,就挺幸运了,你还想怎么地?我说你这一个小姑娘,胆子还挺大,敢自己一个人来这块。”

他走了以后,我觉得在店里坐了这么久过意不去,去点了碗麻辣烫,店员看了我一眼,仿佛对我没有赶紧走掉有一丝惊讶。她问我:你在这儿吃吗?收银员噗嗤笑了一声说:“那人家不在这儿吃,你还想让人家带回北京吃啊。”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店里的人当时那么安静,他们会怎么看他,又会怎么看我,是不是被吓到了。但转念一想,这么多年,这种嘴上能耐的人他们大概也没少见吧。

我刷了刷朋友圈,孙恒发了几张自己在雪地里遛猫的照片。他把微信名从旅馆名字改成了自己的名字,还加上了一个鬼脸。

友善的和凶煞的,是我在雪乡见到的两副面孔。

2月23日,正月初八,雪乡一年的旅游季基本结束了。许多从周围镇上、市里到雪乡打工的厨师、服务员,坐着早上6点的客车下山回家。

小客车上坐满了人,空地方也站得满满当当的。两个厨师和一个服务员说起店里今年的生意不好,又感叹道:“这个事有好有坏,今年人少了,但是雪乡更出名了。明年的钱肯定好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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