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艘危险邮轮：800名中国船员被遣返

中国籍的邮轮船员Andy(化名)，终于回到了国内的家中，但近一个月的与“疫”同航，让她有时仍然恍惚以为自己还在船上。

而与她一同在邮轮上工作的五六十名武汉船员，此时还在海上漂流，他们的归家之路依旧渺茫无期。

与“钻石公主”号和“威斯特丹”号邮轮相比，Andy工作的“世界梦”号邮轮也出现了多例新冠病毒确诊病例，但社会舆论的关注度并不高。这或许与乘船的游客绝大多数都是中国人，外籍尤其是欧美游客很少有关。

最新的官方数据截止到2月11日24时，乘坐“世界梦”号的新冠病毒确诊病例已有8人，另有4名确诊病例为旅客家属。

“世界梦”号的噩梦始于1月19日-1月24日的航次。19日从广州南沙港码头登船的4400多名游客中，约有湖北客人108名，其中28人来自武汉。

“世界梦”号。来源：星梦邮轮官方微信

启程的第二天，即1月20日，钟南山院士在央视宣布，新冠病毒可以人传人。但这在当时并没有引起船上游客和船员的重视，少数戴上口罩的船员，还被船方以影响形象为由，要求摘掉口罩。

1月24日，“世界梦”号返回广州南沙港码头，完成此次巡游航次。当天，全体乘客下船后，在南沙港码头接受体温检测，未发现发热病例，遂各自离去。随后“世界梦”号又进行了数次载客航行。

直到2月3日，广东疾控发布紧急寻人通知，已有数名新冠病毒确诊病例曾乘坐1月19日-1月24日航次的“世界梦”号，船方才被迫终止了邮轮运营。

2月5日，“世界梦”号结束巡游航次，返回香港。香港卫生署随即派员登船，对游客、船员进行新冠病毒检测。

2月9日，检测结果出炉，本航次的游客、船员均为阴性。当天，船上所有乘客获准在香港下船，并各自散去。邮轮上的1800多名船员，其中有约800名中国籍船员，全部继续留在船上。

从出现确诊病例到暂停运营，“世界梦”号1月19日-2月5日的几个航次，总计搭载了上万名游客。这些游客多为国人，他们之中会有多少人被感染，由于没有在第一时间做隔离和病毒检测，已经无法准确统计。

2月13日晚，距离香港公布检测结果仅4天后，Andy和她的约800名中国籍同事接到船方将他们遣送回中国的通知。由于一切太过突然，有湖北船员当场急哭。

按照船方计划，非湖北籍船员将在2月15日被送至香港，然后再各自返家;余下的湖北籍船员则随“世界梦”号在柬埔寨入境，预计2月17日靠岸。之后，船方会安排湖北员工乘机回国，并在国内集中隔离，具体在哪座城市尚不清楚。

不过，据《柬中时报》2月17日报道，柬埔寨方面暂未批准“世界梦”号停靠港口，待邮轮上船员接受新冠病毒检测，且结果呈阴性后，才同意停靠。这些武汉船员的归途再次变得未知。

近一个月的与“疫”同航，“世界梦”号的上万名乘客、1800多名船员都经历了什么?以下为Andy口述：

船员新冠病毒检测均为阴性，800名中国船员突遭遣送回国，还被要求签免责协议

2月5日，我们开始停泊在香港启德码头进行隔离。两天前(2月3日)，广东疾控公布消息，在“世界梦”号1月19日-1月24日的航次中，有游客在下船后被确诊感染新冠病毒。这时候距离那次航程开始已经过去17天。

接受隔离时，船上共有游客和船员3600多名。其中，1800多名船员被要求全部要进行病毒核酸检测。我是在2月8日接受的检测，主要是进行了咽拭子采集。原本通知三天后才出结果，但是检测第二天结果就出来了。

2月9日，船方把检测结果告诉我们，1800多名船员的新冠病毒检测结果都为阴性。当天，船上约1800多名游客也被允许下船。相当于我们仅仅被隔离了4天。

船方对这个结果是很高兴的。我们在开完会后，还得到一些福利，比如，在船上看电影、歌剧表演，玩VR等。我记得玩VR的人还很多，需要排队。还有一个party(联欢会)，不过酒水和食物都是自费的，船方只是提供场地。

隔离期间，船方储备了大量的食物，我们几乎每天都有加餐，有汤、烧鸡、牛排，等等，伙食比平时要好很多。

回过头来看，每一餐都像是鸿门宴，感觉船方没安好心。

2月12日，邮轮载着全体船员离开香港启德码头，驶向公海，船在公海停留了一夜。这个时候，很多港口都不给我们停靠了。

2月13日早上，我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感觉要回家了。到了当晚6点半，预感就成了现实，同事们骂我是乌鸦嘴。我们被告知，邮轮上全部大约800名中国籍员工都将被送回中国。其中，非湖北籍船员将从香港入境，湖北籍船员(大约有50-60名)则随邮轮一起在柬埔寨入境。我听说，那时只有柬埔寨同意“世界梦”号停泊。

这个消息对我们来说，真的太惊讶了，大家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我们当时刚吃完晚饭，就被叫去开会，领导只是口头通知了这个计划，然后敦促我们连夜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就出发。有的湖北员工当场急哭了，整个湖北省都处于封锁状态，怎么回家?

我相信大多数船员都还是处于懵圈的状态，没有过多地思考，就去执行了。当天晚上，我们整理东西到次日凌晨，都在跑上跑下，整个场面非常混乱。

事后回想起来，我觉得船方非常的不人道。从情感上来讲，如果提前通知几天，大家至少可以好好地道个别，对于一些船员来说，回了家可能就不会再回来了。从补偿上来讲，我们属于外包公司员工，仅有7天的基本工资补偿，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连安慰都算不上。被送回国基本就等于失业。

我们后来了解到，皇家加勒比“量子”号邮轮也有撤离船员的计划，公司提前几天就把机票订好了，但经员工联名上书，中国籍船员才得以继续留在船上。而他们已经开始18天的无客海上漂流。

2月14日凌晨4点，早餐就开始了，平时6点半才开餐。早餐开餐不久，我也收到了回家的机票信息。到了9点多，我们(非湖北籍船员)就陆续从“世界梦”号上换乘小船到“双鱼星”号邮轮(属于丽星邮轮旗下)上。

在“双鱼星”号休息了一晚，2月15日我们就乘坐渡轮到达尖沙咀码头。事实上，当时“双鱼星”号离尖沙咀码头只有100米左右，可能是因为不给靠岸，我们才不得已乘坐渡轮，结果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两个小时到达香港。

离开“双鱼星”号前，我们被要求签署一份免责声明，翻译过来的大概意思就是：你们在船上的时候都是好好的，也做过新冠病毒测试，结果是阴性，下船后，如果不幸被感染，与船方无关。中文版还特别提醒，以英文版为准。但是不少中国船员并不能完全理解英文声明的意思。

世界各地港口均拒绝“世界梦”号停靠，只能先用小船将船员分批运到“双鱼星”号邮轮。受访者供图。

看到这份免责声明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心寒，也很愤怒，感觉被公司撇下然后自生自灭。大家私下还讨论，要不就不下船了吧，但是因为机票都确定好了，无奈只能下船。

因为当时从香港飞内地的很多航班都被取消了，我们大多数人都只能再从上海转机回家。从离开“世界梦”号，到回到家里，我被折腾了3天。不过，我还算幸运的，很多同事还在路上。

我们离开“世界梦”号的时候，湖北籍的船员还在邮轮上，邮轮公司安排他们从柬埔寨入境，再飞回上海，计划在2月17日抵达柬埔寨。不过，我看报道才知道，柬埔寨将对船上的船员进行病毒检测，结果呈阴性后，才准许他们入境。他们可能要在柬埔寨待上一到两个月。

回家前一周，我还跟父母还玩笑，疫情这么严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家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回家了。

先用小船将船员分批运到“双鱼星”号邮轮，然后再搭乘渡轮回到香港码头。受访者提供。

被隔离前还有多次航程，涉及上万游客多为国人，船员曾私自戴口罩，却被船方告知影响形象

虽然我们没有成为下一艘“钻石公主”号，但是“世界梦”号为了赚钱，并没有把游客和船员的生命安全放在首要位置。

1月19日-1月24日的航次(数名新冠病毒确诊病例曾乘坐的航次)结束后，到2月5日被迫隔离期间，“世界梦”号还进行了多次航程。我自己还是觉得有些后怕，毕竟病毒潜伏时间甚至可以长达20多天。

早在1月26日，星梦邮轮就暂停旗下所有邮轮在中国内地的运营，但只是换了母港，从广州南沙港改为从香港出发。当时，不少客人都是从广州被运到香港登船。

这期间的航程包括：1月26日开始的菲律宾5夜6日游，途经马尼拉、苏比克，1月31日回到香港;1月31日晚开始周末短途游，在公海停留一天，2月2日回到香港;2月2日开始台湾行，途经中国台湾的基隆、高雄港，2月5日在香港启德码头停泊，并开始隔离。

在后来宣布有确诊病例乘坐过的1月19日-1月24日的航次中，因为疫情在当时并没有引起重视，无论是游客，还是工作人员都没有表现得有异样的地方。一切如常。

不过，在这次航程中，我还是注意到有些许反常的地方。1月20日，当时我们正在海上，我看见有直升机好像把客人拉走了。1月24日航程结束，在南沙港靠岸时，港口停靠着两辆救护车。我当时并没有把这两个异常的地方和之后的疫情联系起来，当时只觉得是一件普通的医疗事件。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世界梦”号大部分乘客为中国人，并以中老年人居多。来源：星梦邮轮官方微信。

1月19日是腊月二十五，离农历新年还有5天。邮轮上已经布置得有很浓郁的年味了，中国结、吊钱、福字在船上都随处可见。

此次航程，1800名船员将与大概4400余名游客开启6天5夜的越南行，途经越南芽庄和岘港，在1月24日早上返回广州南沙港码头。

邮轮1月19日停靠在南沙港等待游客上船时，我注意到他们当中约60%是中老年人，小朋友有10%左右。这一次航线的游客多数以家庭为单位，90%以上都是中国人。因为有很多广东客人，餐厅还特意准备了一些广东菜。

游客都想在节前开开心心地度个假，然后回家过年，上船的时候都比较兴奋。我也是最近看报道才知道，1月19日-1月24日的航次，大概有湖北籍客人108名，其中28人来自武汉。

登船时，多数客人并没有戴口罩。直到1月20日晚，钟南山肯定了新型肺炎人传人之后，船上的气氛才稍微有一些变化，出现了一些戴口罩的客人。

因为船上有湖北籍同事，他们对疫情很敏感，部分船员实际上早早地就戴上口罩了，但是被船方告知影响形象，就被迫摘掉了。

1月23日，武汉“封城”的消息传来，大家才意识到疫情可能比较严重了。说实话，大部分人还是心存侥幸的，谁也没有想过会发生在自己所在的邮轮上。但是，当时船上商店的口罩、感冒药还是被抢空了。

航程快要结束的时候，戴口罩的人明显多了起来。考虑到疫情因素，船方还取消了好几场可能造成聚集的表演秀。

1月24日回到广州南沙港时，我们很多同事都下船去南沙港收自己的年货包裹。虽然我在外面漂习惯了，但是在南沙港港口看到“温暖国门，迎您回家”时，我还是想家了。

只是没有想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停靠在南沙港了。我至今还有留在南沙港的包裹，没来得及去取。

出现病例后，“世界梦”号的日常消毒工作。来源：星梦邮轮官方微信。

在1月26日-1月31日的6天5夜菲律宾游中，船方才建议工作人员戴口罩，要求口罩4小时一换，每天测量体温，并开始为公共区域消毒。还给我们发放了一次性手套，提醒尽量少和游客接触，等等。我注意到，邮轮上新设了专门扔废弃物的箱子，旁边还有消毒的设备。

2月1日，香港公布了一起新冠病毒确诊病例，这名80岁的老人不久前出现在“钻石公主”号邮轮上。我第一次开始感到有些担忧。

因为工作是销售，高峰期时，我接触的客人一天多达几十个。而新冠病毒的传染途径主要通过接触、呼吸等方式传播，自己还是比较害怕的。

“钻石公主”号沦陷后，坏消息还是来了。

2月3日，广东疾控发布通知称，最新接报的数名新冠病毒感染者曾乘坐1月19日-1月24日的“世界梦”号邮轮。我是通过社交媒体了解到这个信息的，非常惊讶，根本不相信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当晚，我的微信就炸了，家人、朋友很多慰问信息向我砸来，结果我回了一晚上的消息。我告诉家人，自己很好，不用担心，也只能这样告诉他们。

广东疾控的消息公布时，我们正在2月2日-2月5日的台湾行航次上。邮轮并没有终止航行，这一天，我们在台湾基隆港靠岸，台湾方面已经不允许大陆籍游客下船了，但是中国香港的游客可以登岸。

2月4日，我们准备在台湾高雄港停泊时，被拒绝了，所有人都不允许下船，而且邮轮后边一直跟着两艘台湾当局的小船，直到我们驶离高雄水域。

2月5日，“世界梦”号提前结束台湾航程，到达香港启德码头，随即接受香港特区政府方面安排的病毒检测和隔离。

2月2日-2月5日的台湾行，是我们接受隔离前的最后一次航程，船方原本通知有4000多名客人，最终缩减到1800多名客人。邮轮上往年都有一个倒计时仪式，今年因为游客减少，这个倒计时仪式更像是我们的一种自嗨。

隔离的日子里，我们照常上班，但主要做一些消毒的工作，客人也不敢出来。当时船方不允许大家到甲板上去，因为陆地上有记者拍照。

唯一感到欣慰的是，船上的Wi-Fi可以免费使用，要在平时，购买Wi-Fi的费用是80港元1个G的流量。有了免费流量，我们的主要消遣方式就是在房间看电视，和家人视频。我住的是3人间，没有窗户，大多数船员和内舱客人的房间都是没有窗户的。

现在，回到家已经几天了，我还没有从船上的状态中缓过来，这一切都像放电影一样。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被送回国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这两天我还会突然想起在船上认识的一个年轻客人，他不幸坠亡了，疫情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心理压力。他父亲用他的微信号在朋友圈公布了这个消息。我特别难受，我们有很多共同语言，他也还那么年轻。

“世界梦”号邮轮近期航行和疫情相关轨迹：

1月19日晚10时，“世界梦”号邮轮搭载4400多名游客(绝大多数游客为中国籍，有湖北籍游客约108名，其中28人来自武汉)、1800余名船员(中国籍船员约800名)，共6000多人，从广州南沙港码头启程，开启1月19日-1月24日，6天5晚的“越南寻味之旅”航次。

1月20日，钟南山院士明确指出，新冠病毒可以人传人。

1月21日，“世界梦”号停靠越南芽庄，旅客下船游玩。

1月22日，“世界梦”号抵达越南岘港，旅客再次上岸游玩。

1月24日早，“世界梦”号返回广州南沙港码头，完成本次巡游航次。当天，全体乘客下船后，在南沙港码头接受体温检测，未发现发热病例，遂各自离去。

1月24日晚，“世界梦”号抵达中国香港。

1月25日，“世界梦”号从香港离港，开始周末短途游，在公海航行一天，随后返回香港。

1月26日晚10时，“世界梦”号离开香港前往菲律宾马尼拉，开启1月26日-1月31日的菲律宾5夜6日游航次。

1月28日早9时，“世界梦”号抵达马尼拉。

1月29日晚6时，“世界梦”号从马尼拉启程返回香港。按原航程，1月29日，“世界梦”号将前往菲律宾苏比克湾，但苏比克湾政府不允许该船靠岸，只好启程返回香港。

1月31日早9时，“世界梦”号抵达香港，结束菲律宾邮轮巡游航次。

1月31日晚，“世界梦”号开始周末短途游，在公海停留一天，2月2日回到香港。

2月2日，“世界梦”号从香港出发，开启2月2日-2月5日的中国台湾游航次。受疫情影响，这个航次原本预订的4000多名客人，最终登船的仅有1800多名。

2月3日，广东省疾控中心发布通告，多名新冠病毒确诊患者曾乘坐(1月19日-1月24日的)“世界梦”号。

2月4日下午1时，“世界梦”号停靠中国台湾高雄，乘客上岸被拒，1小时后“世界梦”号离开高雄港。

2月5日早，“世界梦”号返回香港，港府卫生部门对船上乘客、船员进行新冠病毒检测，未发现呈阳性者。

2月9日，“世界梦”号所有乘客在香港下船，邮轮上仅剩船员(在船期间，乘客、船员均未发现确诊病例)。

2月11日，曾经乘坐“世界梦”号的乘客在下船后，新冠病毒确诊病例达到8人，另有4名乘客家属确诊。

2月12日，“世界梦”号载着全体船员离开香港启德码头，驶向公海。

2月13日晚，“世界梦”号上约800名中国籍船员接到邮轮方面通知，将他们全部遣送回中国。其中，非湖北籍船员将从香港入境，湖北籍船员随邮轮一起在柬埔寨入境。

2月14日，“世界梦”号所有非湖北籍的中国籍船员登上“双鱼星”号邮轮。湖北籍船员则留在“世界梦”号上，随其驶向柬埔寨。“双鱼星”号至今仍停靠在香港。

2月15日，“世界梦”号所有非湖北籍的中国籍船员，从“双鱼星”号换乘渡轮到达香港尖沙咀码头。各自乘飞机回家。

2月17日上午，“世界梦”号进入柬埔寨海域，但未靠岸，船员将接受健康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