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下的缺电之痛:不止东北 并非短期
9月29日,一位在阿里集团工作的员工收到了公司的限电通知:9月29日~30日,西溪园区B区东区餐厅全天不营业,B区西区餐厅、访客中心正常营业,但白天照明关闭;B区所有商配正常运营,全天关闭独立空调;楼内环境温度控制在27℃。
不仅是在浙江,就在差不多同一时间,广东省能源局、广东电网共同倡议,全省各单位有序用电、节约用电。包括广州的地标建筑“广州塔”一类的景观照明设施,每周一至周四、周日不亮灯;每周五、周六缩短亮灯时间,缩小亮灯范围。
自8月下旬以来,据不完全统计,全国已经有20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密集出台了力度不等的停、限电措施。这些省份缺电的原因是什么?中国真的缺电吗?
何止东北
江苏省多位纺织业企业老板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近期企业收到限产和停产通知,政策大概持续到9月底。江苏吴江一家生产织布的小型企业,一年用电量在五六百万度,老板说,两天前接到政府电话,通知(吴江纺织企业)全部都要停产,不准用电,政府人员每天上午、下午都要来抄电表,并拍视频记录,停产至少要到月底,具体恢复生产时间未知。
对江苏来说,限电的原因主要是“能耗双控”。2017年1月国务院发布《“十三五”节能减排综合工作方案》,提出实施能源消耗总量和强度双控行动,改革完善主要污染物总量减排制度。从各地区的能耗双控目标安排来看,京津冀三地和上海、江苏、浙江、广东这些沿海省份的任务更重。
虽然该指标是官员的硬性考核内容,不过,过去完成能耗双控目标压力不大。今年2月,国家发改委公布2019年考核结果,仅内蒙古考核结果为未完成等级。但进入2021年后,没有完成考核的地方变多了。根据今年上半年各地区“能耗双控”目标完成情况晴雨表,在能耗强度和总量指标上,青海、宁夏、广西、广东、福建、云南、江苏七个省区亮了“双红灯”。
7月30日召开的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明确提出要统筹有序做好碳达峰、碳中和工作,尽快出台2030年前碳达峰行动方案,坚持全国一盘棋。之后,山西、广西、云南、贵州多省份开始对高能耗企业“出手”。比如,9月11日,云南省发改委加强对钢铁、水泥、黄磷、工业硅、煤电等重点行业的管控,作为耗电大户的电解铝企业,被要求9~12月的月均产量不高于8月产量,产量压减30%。
9月7日,江苏省工信厅召开综合能耗5万吨标煤以上企业的专项节能监察会议。工信厅副厅长戚玉松说,2021年以来,江苏省节能形势相当严峻,出现能耗“不降反升”的局面,他喊话:距年底只有不到4个月的时间,要想扭转局面,必须采取非常规手段,下猛药、下重药,出手要快,才有可能在年底完成目标任务。目前,江苏“双控”限电、停产以钢铁、建材、化工、纺织等高耗能行业为主,其他产业尚未受到明显影响。
南通一家纺织企业负责人说,9月上旬,政府传达了关于节能减排的精神,就是碳达峰、碳中和的“双碳”目标,算是给了企业思想准备,但是停产指令来得还是很突然,规定工厂一个星期开工三天、停四天。“现在偷偷开工是可以的,不过开工以后有大数据,可以直接看出来单位电费有没有下降,跑不掉的。”他说,南通算是执行好一点的地方,有些城市直接是“一刀切”,全部停工。
兴业银行首席经济学家鲁政委等人分析,上半年“能耗双控”均为一级预警的省(区)在2020年全国GDP中的占比合计达到30.6%,若要在下半年追赶完成双控目标,就难免对经济增速产生影响。
今年1~8月,中国出口总值同比增幅达到23.7%。华北电力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教授袁家海分析,受到疫情影响,东南亚很多国家的加工制造业产能又流回中国,因此浙江、江苏、广东等沿海省份的外贸订单量很大,带来更多能耗。以广东为例,今年能源消费强度要下降3%,结果上半年反而上升了3%,如果不限电,“双控”目标就完成不了。
不过,袁家海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其实“能耗双控”并非限电的根本原因,即便是沿海省份,这轮大范围限电的根本逻辑与东北的情况一致,同样是煤炭供应紧张和煤电厂发电意愿下降带来的电力供应不足,只是原因更复杂。
沿海省份上半年出口强劲,除了使得“双控”指标难以完成,还意味着用电需求大增。广东省能源局副局长刘文胜说,类似东北的情况,因为天然气、煤炭价格高涨,资源供应紧张,广东火电企业发电积极性不高。而今年1~8月,广东省全社会用电量5253亿千瓦时,同比增长17.3%,且目前正是“金九银十”订单高峰期。
在当地“双控”指标难以完成、供电又不足的情况下,高耗能企业作为用电大户,自然首当其冲被限电。资深行业研究员江一鲟也认为,“能耗双控”是老政策,对当前供电局面的影响,要比煤炭去产能低。
在多年煤炭去产能以及进口煤受到波动等多种因素影响下,今年国内缺煤的情况尤为严峻。安徽省自9月22日起开始实施有序用电,同样与用来发电的电煤库存“告急”有关。2021年以来,安徽省电煤库存一直维持低位,截至9月21日,安徽省主力火电厂电煤库存降至148万吨,不及2020年同期一半。
对于当前全国的限停电,江一鲟总结大致有以下几种情况:江浙(长三角)、广东(珠三角)是外向型经济,受到经济增长和出口增长的刚性影响较大;蒙、宁、甘、陕、晋地区是典型的资源型经济,冬季电、煤保供压力较小,限停电主要与“双控”有关;东北三省、湖南、湖北、江西、重庆等地的电、煤冬季保供压力较大。
准备好应对下一次缺电
中国上一次大面积限电,还发生在千禧年之初。2003~2004年,全国至少有20多个省市区出现限电,情况愈演愈烈。当时,缺电迫使上海大众从2004年7月份以来一度停产数日,而经济比较发达的浙江省除了春节10天以外,每天都拉闸限电。
此前几年,受到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的影响,中国经济下行,对电力的需求疲软,这一时期,国家曾提出“三年不建火电厂”的说法,发电装机连年下降;而出乎意料的是,2001年末,中国加入世贸组织,随后成为世界工厂,用电需求一下子暴涨,电力产能却远不能应对新的形势。在袁家海的记忆中,那是中国进入新世纪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全国性的拉闸限电,此后,有序用电方案只是在部分省区执行,大家也就不再关心这件事了。
电力无法大规模储存,且生产、输送、消耗全过程具有瞬时性,因此,缺电的概念与多数商品的短缺不大一样。业内通常将缺电分为“缺电力”(局部高峰时段存在电力供应缺口)和“既缺电力又缺电量”(大量、持续的高峰时段甚至非高峰时段存在电力供应缺口),后者又称“硬缺电”。
今天,中国不再是真正硬缺电的“电荒”。2004年那一轮大面积缺电之后,中国迎来发电投资的高潮期。根据中国电力企业联合会的统计,截至2019年底,全国全口径发电装机容量突破20亿千瓦,稳居世界首位,总体电力装机供应能力能够满足电力负荷增长需求。“十二五”以来,国内电力供需形势宽松,总体上没有缺电风险,但能源结构、国际经济形势、环保政策等问题,造成了供电的瞬时波动。
去年12月,湖南、江西、浙江等地便因为电力紧张,曾开启过“节电”模式。在湖南省会长沙,长沙火车站、橘子洲大桥原本明亮的夜间灯光亮化工程,被关掉了大部分光源。当时,在这些省份,寒潮来袭,居民取暖用电需求大幅增长,复产复工后工业用电需求旺盛,又因电煤价高、储运不足等原因造成供需不平衡,已经开始暴露出中国供电体系在用电高峰期的脆弱。
“缺电、缺煤、缺环保指标等多种问题伴生,双碳、双控、经济增长、保供等多目标共存,‘十四五’开局之年的缺电,难度系数大于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多次缺电。”《南方能源观察》的一篇文章写道。
袁家海等人撰文指出,表面上看,当前“限电”可归结为发电燃料供应短缺和能源“双控”政策的压力,但深层次原因,是煤炭经历供给侧改革后产能受限,而疫情后内外需骤增引发供需失衡,煤与电市场化程度不一所引发的有效发电容量不足。
由于国内长期“市场煤、计划电”,即煤价随市场波动,但是电价却是固定的,这使得煤价处在高位时,发电厂企业越发越亏,火电厂发电意愿不足。一位曾在黑龙江省一家大型火电发电担任厂长的业内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随着经济发展、国内和国际形势变化,用电需求也在发生变化,供给侧的改革和去产能应该作出相应的调整,不能一味压制供给侧,用固定的能源供给应对变化的需求,而目前还缺少专门的部门来统筹这件事。
10月8日召开的国务院常务会议上指出,今年以来国际市场能源价格大幅上涨,国内电力、煤炭供需持续偏紧,多种因素导致近期一些地方出现拉闸限电,给正常经济运行和居民生活带来影响。在煤炭供应方面,会议指出,在保障安全生产的前提下,推动具备增产潜力的煤矿尽快释放产能,加快已核准且基本建成的露天煤矿投产达产;纠正一些地方“一刀切”停产限产或“运动式”减碳。
煤炭供应方已经迅速行动起来。10月7日,内蒙古能源局发文,明确允许锡林郭勒、乌海、鄂尔多斯、呼伦贝尔四市的72处煤矿,共拟核增产能9835万吨/年,即日起可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扩增煤炭产能,按核增后产能组织生产。
在用电端,电力供应形势逐步好转。9月27日之后,辽宁电网未再发生拉闸限电,该省火电厂电煤储量逐步提升,主力火电厂电煤库存已由9月中旬的最低189万吨,增加至当前的236万吨,电力负荷缺口已从9月末的500万千瓦以上收窄至目前的200万千瓦左右。
不过,用电不再那么宽裕,可能是国内很长一段时期将要面对的现实。多位专家认为,2021~2025年“十四五”期间,全国电力供需形势总体趋紧。中国电力供应正处在这样的“阵痛期”:在能源结构向清洁能源转型、煤电逐渐退出的过程中,发电越来越依靠天气,而在长时、经济的储能技术又未跟上之前,遇到电力“尖峰负荷”时,短时限电或成为未来电力供需常态。
网友评论